「对,这就是你的名字。」抱著他的少年笑著,「说文解字云:綮,致绘也,也就是精致的丝绸;瑛,指的则是玉光。所以你的名字,可非一般。」
他闻言一笑,然後取过对自己而言过大的毫笔,拙稚地写下两个大字,学著少年的样子正色道:「鹏,大鸟也;鹏远,则是表展翅万里、志向高远。所以你的名字,可非一般。」
看见他这模样,少年忍不住大笑,「你可记得真清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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瑛儿还是变了,变得世故而圆滑。
从前的他,喜欢与不喜欢清楚的表现在行为动作上;现在却是无论喜欢与否,对任何人都能微笑以对,轻松应对。
没变的,只有骨子里的那般倔吧?
屈著指节轻扣石栏,贺鹏远一身武官服饰站在回廊外,边等召见边想著。
或许这样是好的,他总不能一直到这麽大了还是只听自己的话、只与自己亲近吧?但是,一见他与旁人笑谈晏晏,他总是不由得有著失落,彷佛自己被遗忘了一般;甚至,他有些妒忌
「贺将军,皇上在浮碧亭有请。」
微带尖细的男子嗓音打断他的思绪,贺鹏远回礼地一揖,「烦公公带路。」
那太监领著他从湖畔曲桥穿过假山边的石洞门,没一会儿便到了一座五开间屋堂。堂前池中跨架著石拱桥,桥上方亭子的左右土著十数个太监跟侍卫;而亭中一人身著盘领窄袖黄袍,单负一手地看著桌上书信。
「禀皇上,贺将军带到了。」
亭中的俊美男子头也不抬地抬手斥退那太监。
贺鹏远立刻上前一步,屈膝跪下,「臣贺鹏远,叩见皇上。」
「将军请起。」待他行礼後,凤□这才一撂衣摆坐下,跟著抬头微微一笑,「来人,赐座上茶。」
话一落下,宫人便慌忙地搬来桌凳,安置在亭外。
「谢皇上。」贺鹏远拘谨地落座,等著皇上开口。
镇守西北三年,这之间他约每一年来回一趟京城对兵部做呈报。然这一次回京却是皇上要四王爷发令,事情似乎并非那麽简单;回京前,三王爷麒羽也曾告诉他须得小心行事。
「半年未见,贺将军仍是神采奕奕。」修长的手指弹点著石桌上的摺子,凤□一派雍容置仪地看著他,从容笑道:「三王爷递来的摺子朕已然看过。这两年屯田练兵收效甚佳,将军辛苦了。」
「蒙皇上恩泽。是两位王爷治理有方,臣不敢居功。」
「将军毋需谦让,三王爷对你可是赞赏有加。」他说著捧杯饮茶。
贺鹏远见状,也随之捧起杯略饮一口。
「朕已发书给三王爷,跟他借人。此次召卿回京,希望将军暂留在京卫,为朕整顿五军营可成?」
嘴上询问,然又有谁可以违抗圣令?
「臣惶恐,怕不能胜任。」贺鹏远愣了下,连忙起身道。
京卫是每年招中都、山东、河南、大宁兵马轮流隶之,称四卫营。而京卫则又将四卫营分为五军、神枢、神机三大营,其中五军营大将独领一万兵马,除下属各领数千名外,尚有外备兵六万六千馀人。
虽官位并无升迁,然京官与外驻便有其地位不同。凤帝突然授予他如此重要的职位,著实让人觉得怪异。
「将军客气了。贺将军从戎八年,又是将门虎子,岂有无法胜任之言?」凤□亦起了身,步至桌前带笑地凝睇著贺鹏远,「著实是因为纪将军因病告假,合适的人选朕与兵部合议以你为佳,卿家就勉为其难的接下吧!」
凤翻虽然比起贺鹏远来说身形颀长偏瘦,然俊美逼人的英气脸庞使他有别於他人,全身带著尊贵又充满冰冷气势的威仪更是丝毫不逊色。
「近来西北安宁无忧,贺将军尽可放心。至於三王爷那儿还有五王爷在,朕另要五军都督府派左侍郎裴睁前往辅佐,等五军营觅到合适掌理人选,再谈去留如何?」
连续两番软硬兼施的话,加上慑人的气势,堵住了贺鹏远的推辞之意,眼见无可推托,他只得下跪谢恩,「臣领命,谢皇上恩典!」
裴睁哪他记得裴睁与三王爷似乎处得并不好,怎麽会想到派裴睁呢?
并非三王爷麒羽压人,而是裴睁似乎总看三王爷不顺眼。裴睁时而多有刁难,指摘三王爷散漫浮著、败坏军纪;而三王爷总是漫不在乎地笑笑不曾回嘴,反倒是五王爷常看不过去地反驳。
「如此便好。」凤□满意地颔首,询问似的笑,「朕已著人送些赏物至骥威将军府以慰将军辛劳,以後五军营便有劳将军担待了。」
「臣当竭尽所能,不负圣恩。」
一侧传来脚步声,两人同时看望,见著向来随侍凤帝的总管太监春茗弯著腰停在亭外;虽然不语亦不动,但凤帝似乎已知道了他要说什麽地看向他来的方向,脸上淡然的笑容在看见远处人影後悄然加深。
「贺将军便稍事歇息,三日後赴任吧!」凤□轻缓的开口,跟著对周遭宫人摆了摆手,「来人,送将军出宫。」
贺鹏远被颔著转身离去,一晃眼间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人被春茗领进了亭子,而所有侍卫全数离开了亭子。
「敢问公公,那位大人是?」看著那侧影有些熟悉,贺鹏远忍不住地问。
那人的侧影看来很像他前两日见过的卫无攸,但为何凤帝会让其他人退下,独留下那个人?难不成有什麽密事相商?
「将军离京半年故有所不知,那位便是今年的新科状元,翰林院侍读卫无攸大人。」颔他离开的太监奉承一笑,「现下,他可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哪。」
真是前日他所见到那位卫无攸?贺鹏远忍不住回头一望,却见著了不敢置信的一幕,而目瞪口呆。
俊美英气的君王,轻轻地俯身吻著那清儒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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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大大的叹气跟抱怨,出自莫綮瑛眼前的闲人方之禹嘴?。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骥威将军府的书房;而才来将军府两天,他已经闷到快不行了。
綮瑛自从来了这里,一得闲就是与贺鹏远闲聊下棋,偶然才让他插上几句话;可要他去找别人说话那就更别提了,死棺材脸根本跟他搭不上边儿!说话冷冷冰冰又老让他觉得带刺,乾瞪眼便罢。
早知待在卫家还比较好,虽然无攸说不上太多话,可还有无华、无方嘛!但也不晓得为什麽,当綮瑛问他愿不愿跟他一起到将军府时,他就觉得綮瑛好像需要他似的,想也不想的就点头了。
「觉得闷,大可去无攸或品逸那儿走动走动,不必陪著我。」莫綮瑛淡笑地起身,将手上的书放回架上後又另取了一本坐回案前。
「你怎麽突然这麽勤於看书?」方之禹有些好奇地问,「无攸书也挺多的,就没瞧见你看得这麽勤。」
「只是有些怀念,翻翻而已。」翻开书页,莫綮瑛眼中有丝温柔的光彩。
贺鹏远这儿有不少书都是从家里运来,且几乎都是两人一起念过的;上面偶尔还会写些朱砂眉批,杂含他与自己的墨迹。
怀念?怀念什麽?书吗?方之禹疑惑了下,还没问便听见敲门声。
门一推开,竟是身为总管的徐恪勤亲自端茶来了。
「两位公子,用些茶吧!」他依然是不苟言笑地为两人各斟上了茶才又平稳道:「若有事情请两位尽管吩咐,万勿客气。」
方之禹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自在的坐直了身躯。
莫綮瑛道了声调後问:「敢问徐总管,在将军府已有多少年了?」
「约四年馀了。」徐恪勤从容且不卑不亢地道:「莫公子对下人说话毋需如此客气,直问即可。」
「徐总管才是客气了。」莫綮瑛亦是儒雅的笑著,「听你的言谈似乎非一般寻常百姓家,怎会屈身做佣仆呢?」
「小的出身平庸,不过晓读几年诗书,识得几个字罢了。承蒙将军看得起,才让小的管理府邸。」徐恪勤语调与表情丝毫不变,连眼神也未改变地回答!「莫公子若不放心,或可再与将军相商。」
「徐总管说笑了,岂有不放心之理?」莫綮瑛站起了身,看著眼前人微笑道:「将来还得仰仗总管照应,自是得多熟稔些。」
「既是如此,来日方长,小的有事先行退下了。」徐恪勤一躬身,拿著托盘退出门外。
听见脚步声远去,莫綮瑛方拿起桌上茶碗饮了一口。
到现在,他仍感觉不出这个人到底是善是恶。他毫不掩饰自己确有难懂深沉的一面,虽然感觉不出有任何恶意,却也无法让人察知他究竟有什麽意图。
「綮瑛,你觉不觉得这人有些怪?」方之禹站起身凑了过去问。
「怪?」莫綮瑛一手将茶碗放回桌面,淡淡的问:「哪儿怪?」
「这个人感觉不好亲近,可又好像不是那麽冷酷。」方之禹偏头想了一下,才又继续说:「反正,我见到他就觉得好似说什麽都不对劲。」
想攀谈嘛,东拉西扯时他虽是那样面无表情倾听的脸,可眼里那神采好像总在说他吵似的,让人很不是滋味;可单凭眼神他也不能说人家什麽,只能悻悻然停止说话。
「或许吧。」莫綮瑛笑笑,揶揄道:「我看,你是终於碰上了个找不到话说的人,所以才问的吧!」
向来跟人怎样都有得聊的方之禹,这回可碰上了煞神。
「说了就闷气!」方之禹颇不是味道地啧了声,又兴头起地拉著莫綮瑛的手往外走,「我说,你还是别看什麽劳什子书了,陪我去品逸那儿走走串门子吧!」
劳什子书?莫怪方老爹总跟他抱怨说这儿子不成材,竟把四书五经跟论语史记说成劳什子书了!
「给方老爹听见,又得唠叨你了。」莫綮瑛边被拉著走边摇头晒笑,试著拉回自己的手,「你这拉拉扯扯的性子能否改改?难看。」
「老爹在家乡,所谓天高皇帝远,管不著。」方之禹压根儿不停步也不放手,「而且我要是放手,你定会跟我说要我自己去,然後又钻回去做你自己要做的事情。」
认识这两年,他对莫綮瑛的性子也稍摸出了个边儿来。
「我确实是不想去。」好不容易才跟贺鹏远重聚了,每一刻他都不想浪费。
「别这麽小家子气,就陪陪我嘛!」他边走边说,绕过了个弯後却陡地止住了脚步,「咦?贺大哥,你回来了?」
拦住去路的人,正是方从宫?回来的贺鹏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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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看清来人後,莫綮瑛不想将手从方之禹手掌?抽回,却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对著贺鹏远微微一笑道:「怎麽这麽早?」
让他改变主意的,自然是贺鹏远眼中那抹不悦的神采。
「与皇上谈完了事便回来了。」贺鹏远一双眉皱起,死瞪著那紧握著的手问:「你要去哪儿?」
为什麽他们看起来如此亲密,甚至还牵著手?即便是朋友也不该如此放肆,而且他们都是男子,这麽做不觉得怪异吗?不,就算是男女之间也该遵从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才是,怎能这样随意的拉拉扯扯?
清楚瞧见他一副极想要将他们的手给拉开却又隐忍著的模样,莫綮瑛只是一径地微笑著没搭腔,眼里紧紧收入他的神色。
「喔,只是想去找朋友罢了。」方之禹丝毫没有察觉不对劲地爽快道,「我瞧綮瑛回来後就一直待在书房里也没作啥,所以找他一起去。」
哪个朋友?卫家?一想到卫无攸,贺鹏远眼神渐渐阴沈起来,而向来俊期的眉峰皱得越来越紧。
离宫时所见的事情依然震撼著他。只因他虽知道有不少官员家养男宠取乐,却从没有想过自己周遭竟会有这样的事情,而且是发生在自己的君主,与那个予人恪礼守道印象的卫无攸身上!
熟读群书,身为臣子的人怎可做这种事?卫无攸既是瑛儿的朋友,那他必须要跟瑛儿谈清楚,绝不能让他被这种错误的事情所影响。
「我有话跟你说。」他突然对著莫綮瑛开口,大步踏上前将那握著的手扯开,不由分说拉著莫綮瑛就走。
「唉?」方之禹呆在原地,正打算追上前时一个人突如鬼魅般地闪出身来,吓得他登时退了两步,「哇啊!你、你怎麽突然--」
「方公子既然要出门,就让小的送你出去吧!」徐恪勤压根儿不理会自己是否吓著了人,拦住他去路沉稳地道。
「可是,我要等綮瑛」
「马车已经备好了,请出门。」徐恪勤迅速截断他的话,一脸恭谨却语气强硬地边说边把入往外推。
「等一下!我又没说--」可恶,这死棺材脸干嘛抓著他往外走啊?
长长的走廊上,就听见一个男子挣扎、被拉著走的声音;而过不了多久,徐恪勤一脸惬意地将入给打包送出将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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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入了书房,贺鹏远才脸色不善地开口叮咛道:「以後别让人这麽拉著你走,太失礼节了。」
「之禹只是大而化之惯了,没恶意的,更何况大哥不也--」莫綮瑛倏地止住口笑了笑,眼神则瞟向他抓著自己的手。
「唔?」贺鹏远顺著他的视线看过去,这才尴尬地咳了两声松开手坐下,「我们是兄弟,自然与其他人不同。」
「我与大哥并非亲兄弟。」莫綮瑛淡淡地提醒,又复微微一笑,「更何况,之禹是我的好友,算不得其他人。」
没想到会被反驳,贺鹏远无语地怔了下,旋即生起闷气。
原以为无论自己说什麽,瑛儿都该像以往般点头应诺,却没想到他也会反对自己的意见;明知他确实是长大成人了,却仍不太能接受他真正由自己羽翼下飞出独立、有自己想法的事实。
「大哥有什麽事找我?」见他不说话,莫綮瑛索性先开口。
被他一问,贺鹏远才含著一股莫名的想恼问道:「你与那几个人是如何交上朋友的?」
「大哥是指之禹、品逸与无攸?」莫綮瑛微微一笑地说著,倒了水递给仍是板著脸的贺鹏远。
瞧他眉目蕴涵柔和光芒专注地只看著自己,贺鹏远一股闷气不由得慢慢退去,接过杯子一口气饮尽。
「嗯。」摸著空杯点点头,他想了一下才开口:「我瞧你们的交情似乎比寻常更好上几分。」
莫綮瑛闻言静默一下,方又扬起了笑,「其实都算是之禹拉的线。我曾在之禹家中住过两年馀,之禹跟品逸又相识多年,自然交情要好上许多。」
打从写了三年多的信而收不到他的只字片语,他便不愿再继续等他而离开了那个地方。几乎是身无分文的他,当时还是倔得连一分一文都不取,咬牙熬著辛苦了几年,终於还是能再见到他。
「两年馀?」贺鹏远愣了一下,拧眉疾问:「为什麽不住在家里,却去寄住在别人家?」而为什麽家书中竟一丁点儿都没提过这件事情?离家前,他明明已经千叮万嘱,要家人好生照应的呀!
「家里?」闻言,莫綮瑛又笑了笑。
少了他在,那地方哪里称得上是家呢?整个府邸上下不过当他是个被捡回来的乞儿,说话间便是一副睥睨的施恩姿态;若非初几年他想著等贺鹏远回来,或许他会更早离开。
「瑛儿?」见他笑得敷衍讥讽,贺鹏远心头一紧,「告诉大哥,是否有人欺侮了你?所以你才--」
他应该想到的,瑛儿本来就跟其他人不亲,家人也时而不快地说他来历不明。他在时尚且如此,又怎会在他离开後善待瑛儿?
「大哥多想了。」莫綮瑛温文地打断他的话,「怎麽会有人欺侮我呢?只不过是我想著要出来闯,所以才离开。」
贺家的人确实没待他不好,也从没少给他一口饭吃。而且无端养了个外人数年而不驱赶,已然算是很好的了。
「当真没有?」贺鹏远拧著的眉松不开,仍是不放心地追问,「你可别瞒我。」
「就算有又如何?难不成大哥还要回家去责问?」莫綮瑛摇了摇头,「於事无补又何必呢?莫为个外人伤了和气。」
他的话让贺鹏远哑然一阵,复仓促地道:「你绝不是外人。」
「只要大哥这般想便已足够了。」莫綮瑛微笑著岔开话题,「除了这个,还有其他想问的事吗?」
这近八年间的事情他其实不想再多提,提了,不过是多了些愧负与隔阂;既是无法有任何帮助的事情,又何须提起?
「这」贺鹏远顿了顿,极想问他离家多久、离家後又做了些什麽?但想到始作俑者是自己,就不敢问。
「大哥?」莫綮瑛将他唤回神,「怎麽了?」即使从他眼中知道了隐约,他仍是装傻地问,好转开那不想再提的事情。
「没事。」贺鹏远深吸口气,才正色地问:「你与卫无攸的交情如何?」
「无攸?大哥怎会突然问这个?」他微怔了下,立刻装著不在意地反问,为自己斟杯茶水啜饮的同时暗自思索起来。
为什麽他会突然问这问题?而且摆明是直冲无攸而来,莫非他在宫里见到或听到了什麽?是後者的话还可推诿,若是前者凤帝怎可能会如此不小心?
「瑛儿,先回答我的问题。」
被他沉声一唤,莫綮瑛才不得已的放下杯子看著他,「我与无攸方相识三、四个月,虽谈不上生死与共,刎颈之交,倒也称得上是无所不言。」
无所不言?「你能确定他任何事都对你说?」
「大哥想问什麽还是直说吧!」听他质疑的口吻,莫綮瑛溢发确定地暗自叹息,「是否发生了什麽事?」
「这我瞧见了--」贺鹏远感到难以启齿地顿了顿,思索著该不该说得直接,「你可知道你那朋友跟凤帝」
「我知道。」果然如此。他悠悠地叹了口气,语气中带了些无奈。
「你知道?」贺鹏远愕然地瞠目以对,跟著沉声责备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与他交往,而且引以为友?」
莫綮瑛轻轻一震,默然无语地直视著贺鹏远。他话中有明显的指摘,虽早知道他会如此看待这样的关系,仍不免受到了伤害。
但若一切是不该,为什麽还会发生?为什麽还会有这种情感?他微张开口想问,却只是苦笑著将话给咽入肚子?。
见他笑得酸涩且眼神彷佛带了些轻愁,直看得贺鹏远心疼起来,不由得放软语调道:「我不是责备你,只是」
他才开口,莫綮瑛就迅速截断他的话,「敢问大哥,『士之相交,温不增华,贫不改弃,历四时而不衰,遭夷险而不易。』,如何解之?」
突然的问题让贺鹏远征了一下,才会意过来简短地道:「这指的是,朋友之间的交往不会因为对方贫富与否而改变,也不会因为时间与险阻而易动。」回答完後,他颇不赞同地皱眉说:「但这与那不可相提并论。」
莫綮瑛并不理会,继续问:「再请问,何谓君臣分际?」
「君为主,臣为子;所谓君要臣死,则不得不--」他答著,陡地一震,瞠目看著眼前人不敢置信地喃道:「身为一国之君,皇上他竟然--」
「为人君上,凤帝并无错处。」莫綮瑛制止了他想出口的话,静静地说:「君王也是人,伦常亦不脱人情。而人情,不就是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吗?情既然是人的本能,那麽是爱是欲是惧是恶,都该与旁人无关,也与身分地位无关,不是吗?」
「可--这明明不应该!」贺鹏远忽然将握紧的拳击上桌面,「这是有丧伦常之事,就算是」
「既然是不该,又为何会有?」莫綮瑛冷冷一句反诘,说得贺鹏远哑然无语後,轻唤地自语道:「这就是人心人情啊,真爱上了谁又有法子能说不爱便不爱?若能,世间又何来为情所苦呢?」
他静静地说著,静静的神态却隐含著一抹酸楚,淡淡沁人贺鹏远的心底,让他涌起一阵近乎迷惑又疼惜的情绪。
他伸出手想握住莫綮瑛的手,却在接近後莫名地犹豫了,空气瞬间凝滞住。窗外陡地吹进风来,在寂静屋内掀起一阵轻微的啪啦声响;两人同时回头一看,才见到桌上摊开的书本被风吹起,正兀自翻动著。
「啊,我忘了收书了。」莫綮瑛说著站起了身,快步走到案前收起书本放回架上後走到窗边,手文在窗□上对外微笑道:「起风了,已经是秋天了啊!」
看著他低语的淡笑,姿态微傲却带些洒脱,贺鹏远彷佛被牵引般地起身走了过去,与他一同站在窗边,眼神却是紧盯著身边的人儿无法稍移。
风吹得发梢飞扬、衣衫飘荡,更衬出他一身清瘦嶙峋。身边的人有令他温暖熟悉的温馨感,却也带著令人悸动的陌生,亦是令人怜惜。
「大哥,今日在宫中所见之事,请别跟他人提起。」静了半晌,莫綮瑛突然开口请求道。
他知道贺鹏远并非说长道短的个性,他只怕他对素有往来的朋友不会提防,万一走漏消息对任何人并非好事。
「我明白,只是--」贺鹏远此时也已冷静下来,带些喟叹地道:「你与他往来,我著实担心你。」
他虽能明白错不在卫无攸,只不过他还是难以接受与他有所往来;因为他无法不去想他与凤帝的关系,更担心瑛儿会受到影响。
「大哥」莫綮瑛沈默一阵,彷佛挣扎地用手指把紧窗棂,「若今日是我爱上一个男子,你会如何想?」
「你?」贺鹏远一怔,心头倏地一紧,凝视著他疾问:「与谁?」
「只不过是设想。」莫綮瑛忽然转头看著他,深吸一口气後,彷佛下定决心般地清晰道:「若我说,我爱上了大哥呢?」
他嘴上玩笑般的笑得轻松,眼神却是直直的对上贺鹏远,彷佛再认真不过。
「瑛儿!」贺鹏远骤地一震,喝道:「不许胡说!」他可知自己在说什麽?这种事情岂是可以玩笑的!
一声斥责令莫綮瑛浑身一震,脸色顿时刷白。他早知道早该知道他会这麽说,怎麽还会笨得去问出口!
「瑛儿,大哥不是故意凶你。」见他受伤的表情,贺鹏远暗悔不该大吼,於是放软了语调:「可这种事玩笑不得,你清楚的不是吗?」
说著,他伸出手想像以往般拍抚安慰他,却被莫綮瑛别开脸闪过他的碰触;大手登时顿在半空,进退失据地僵著。
沈默无语已取代方才的柔和温馨,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深深的鸿沟。
「我很清楚这事玩笑不得。无妨的,大哥就当作是说笑吧。」莫綮瑛似不在意地道,直将酸溜吞入心底後方抬头,勉强挤出一抹微笑轻道:「我有些累了,想回房歇息一下,可以吗?」
就当作是说笑?这意思究竟是--贺鹏还不能细想,只是无语地点了点头。
莫綮瑛垂首越过他,彷佛不想再多待一刻地迅速离去。
风吹起衣衫拂动,贺鹏远怔怔地站在窗边看著他离去的背影;直到渐渐昏沉的暮色笼罩上来,还抚不平心中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