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桐,这两个字拆开来是不错,都挺有男子气概的,但合在一起就大有问题──一个大男人,竟然和那种生着娇艳花蕊的草本植物同名!这都要怪他那无缘的老爹。
朱岩桐是朱家唯一的男儿,上头四个姊姊,是朱家老爷和几任老婆所生。原本相命的说,朱老爷这一生是不会有儿子了,迷信的朱老爷倒也看得开,在每个女儿出生之前,就依当季盛开的花朵为她们取好名字;当第三任妻子怀了朱岩桐时,他照例给「小女儿」取了名字,却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就去世了,朱岩桐连申诉的机会也没有,就此让这个他视为羞耻的「花名」跟着他一辈子。
当然,名字可以改,不过朱岩桐那个压根不懂中文的义大利籍母亲,却寻死觅活地威胁他不许改了父亲给他的名字,于是朱岩桐只有含着泪接受这个悲惨的事实。
所幸,他的大半生都在国外度过,不太有机会用到中文名字。
让朱岩桐这么讨厌自己名字的原因,还有一点──他始终认为自己不够阳刚的长相,都是拜名字所赐。
小时候经常被误认为女孩子,多少人对他的长相赞叹不已,以为看到了像小天使、瓷娃娃般的小女生,上幼稚园时还有一卡车不长眼的男同学为他争风吃醋──当然,那些不长眼的家伙后来全都被他饱以老拳──上天至少给为了名字而心理不平衡的他一点小小补偿,从小他就特别会打架,看似清瘦却满身怪力,从此他在学校就像个山大王,再也没人敢招惹他。
说了那么多,只是要解释在这阳光明媚、风和日丽的午后,朱家大宅里传来杀猪似的悲惨哭号是何原因……
「不!」连续以四国语言、三种方言高声抗拒,最后还是换回了屋子里所有人都能够听得懂,却腔调生硬的中文,「你……你们不可以这么对我!」
朱劭亚修长的眉扬起,嘴角勾着一弯冷笑。
「小舅,这可是你答应我的。」锋利而泛着白光的刀片,轻轻地在朱岩桐颊边滑过,「你想反悔吗?」
朱岩桐被四个孔武有力的警卫和佣人压在躺椅上,火大地吼道:「我是答应过你,要为你即将发表的男装做代言人,可是我没答应过你要把我的宝贝胡子剃掉!」
他的胡子!他留了好久,才有这么Man、这么性格的落腮胡,更是他摇滚巨星Vincent的注册商标,如果被这小子给刮去,他还用见人吗?
他死都不想再顶着一张小白脸!
「可是我觉得你的胡子很碍眼。」简直就像流浪汉一样邋遢!「而且跟我的品牌形象不合。」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敬老尊贤?我是你舅舅耶!」
「外甥替舅父清理容貌,传出去人家只会认为是美谈。」朱劭亚微笑着,眼神却高傲得像在说──本少爷肯替你刮胡子,你就要偷笑了!
朱岩桐与这些外甥相处,向来没什么长辈的威严与形象,年龄差距不大是其一,但主要也是他自己不正经的个性所造成的。
朱劭亚眸中泛着冷光,举起剃刀,朝着朱岩桐逼近……
朱岩桐,享誉国际乐坛的摇滚天王、一代巨星,从小立志当一个声音比人大、拳头比人大、力气比人大的堂堂男子汉,这一刻却只能屈辱地闭上眼,暗自吞下男儿泪……
顷刻。
大厅里,朱岩桐一个人面壁而坐,背影像个悲惨的小孤儿。
朱劭亚早就洗净双手,犹如帝王般,在沙发上优雅地跷着二郎腿,耳上戴着蓝芽耳机与人谈公事,压根不把角落里阴惨惨的那尊身影放在眼里。
「吃水果了。」女主人的声音轻柔似春风,秦芹一身宽松的水蓝色裙装,端着水果来到大厅。
朱劭亚立刻结束通话,拿下耳机,起身取走妻子手上的银制托盘。
「妳怎么自己端过来了?」才将盘子往桌上放,朱劭亚就忙不迭地牵起妻子的手,谨慎小心得怕她缺一角似的,扶着她坐在沙发上。「不是跟妳说过,妳有孕在身,不准妳拿比筷子还重的东西吗?」
秦芹微笑,知道朱劭亚就是这种个性,霸道却又温柔,专制得近乎任性,却无非是为了宠她。
「那不是很重。」话落,吃下朱劭亚喂过来的苹果。
「舅舅呢?」她问道,左右看了看,这才发现蹲在角落搞自闭的朱岩桐。
「不用理他。」朱劭亚道,又叉了一块水蜜桃喂娇妻。
朱岩桐真想咬手帕。
在那样粗鲁强势地「玩弄」过他之后,竟然当作没事似的,还把他这个长辈当成透明人!没良心的死小孩……
「舅舅,来吃水果啊!」虽然对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人喊「舅舅」有些怪异,不过他终究是长辈,秦芹身为朱家媳妇,可比朱劭亚礼貌多了。
朱岩桐微侧过身。
「叫劭亚跟我道歉我才吃。」哼!
秦芹不禁失笑。
朱劭亚睨了朱岩桐所在的方向一眼。
「有没有胡子都一样,像个女人似的!吃不吃随你。」他老婆亲手切的水果,才不爽分给别人吃!
「劭亚。」秦芹扯了扯丈夫的衣袖,不赞同他说话这么失礼,虽然她的声音和态度仍然温婉,却令朱劭亚乖乖收回其他嘲讽的话语。
但是那句话已经刺中朱岩桐内心深处的最痛,小孤儿般悲苦的身影更加笼罩在凄风苦雨中。
不管朱岩桐再怎么生闷气、再怎么搞自闭,最后还是被架进了摄影棚,拍了几张脸很臭的照片,即将在各大城市街头的大型看板上出现。
「辛苦你了。」朱劭亚难得露出和善的微笑,照片中的男人虽然一副被倒了几千万的忧郁神情,不过效果意外地令他满意。
迥异于朱劭亚的神采奕奕,朱岩桐只是阴惨惨地瞥了他一眼,然后虚弱无力地叹了一口气,像个幽灵似地飘走,还一边躲躲藏藏,深怕自己这副模样给人发现。
真是够了,好像他凌虐他一样!朱劭亚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两人才回到朱家大宅,朱岩桐牛仔裤口袋里的手机铃声便响起。
朱岩桐顺手掏出行动电话。
「我Vincent。」他习惯性地以义大利文道。
电话的另一头是他的经纪人。
「Vincent,出版社那边已经谈好了,他们问你何时有空?」
朱岩桐露出困惑的表情。
「出版社?」
「你忘了?你答应请人帮你写自传啊!连出版社都是你亲自指定的。」
呃,似乎有这么一回事……他怎么到处答应别人莫名其妙的要求啊?
每到兑现承诺之时,朱岩桐都会这么怀疑,和当初得意忘形又阿沙力地应允时完全相反。
他皱了皱眉,「好吧!你叫他们马上……」他忽然顿了顿,连忙改口,「不对!我这几天都没空,你让他们再等等!」
说罢,他按了取消通话,火烧屁股似地冲进屋子里。
他才不要拿这副模样见人!丢脸死了!
「做什么?」朱劭亚对他冒冒失失地在宅子里乱跑有些不悦,万一动到他老婆的胎气怎么办?
「我要去旅行。」丢下这句话,朱岩桐冲回他暂住的客房收拾行李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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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西格玛文化事业出版社。
梳着常常让人怀疑是用发胶黏死、一根头发都不会乱翘的干练发髻,戴着永远反射出锐利光芒的金边眼镜,服装清一色暗沉朴素又保守,白若楠一丝不苟的形象,很难跟她心软又念旧的个性联想在一起,但是在出版社里,即便她的外表如此严肃,与她工作数年的同事却一点也不认为她难相处。
她只是古板严谨了点。
白若楠有张颇具异国风情的脸,细挺的鼻子和略显丰满性感的唇,电视剧看太多的人大概会以为她是刻意扮丑,但早在学生时代,她的头发从来不曾长过耳下一公分,额前的刘海一律用黑色发夹夹起,露出略宽而平滑的额头,衣服穿得再久也不会出现不该有的皱折,服装仪容永远是被教官和师长公开赞赏的标准模范……
换句话说,白若楠的老处女形象并非要刻意遮掩什么──她是长得不错,中等美女一个,但还不至于自恋到觉得需要扮丑才能正常生活──而是不这么打扮,她会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穿衣服一样。
「若楠姊早。」一进到出版社,负责杂务的小妹就开心地向她问早。
白若楠脸上挂着不算太柔软的微笑回应小妹的问候──相处久了,原本觉得她笑得不够亲切的同事们,也都接受了她这种看似僵硬,其实已经很努力表达善意的笑脸。
白若楠敲了敲总编辑办公室的门,在得到回应后才推门而入。
「这样好吗?」蓝天丽一边夹着电话一边查阅电脑资料,一见白若楠,连忙换了另一耳接听电话,「若楠来了,我先跟她说,等等再打给你。」然后很快地挂断电话。
「有事?」白若楠虽然这么问,却没露出半点好奇或询问的表情。
蓝天丽试图摆出总编的架式,嘴里却不由得支吾其词。
「若楠,妳知道之前我们接了一个很大的案子,就是替摇滚天王Vincent编写及出版自传。」
「我知道,妳安排石宇去采访那位摇滚天王。」白若楠的态度简直像一个不苟言笑的秘书,「半个月前那位天王却说要将采访日期延后。」
蓝天丽搔搔头,一脸不知如何开口的表情。
「没错,昨天Vincent又说确定这几天已经可以再和我们接洽,他原来就没有特别要求谁替他主笔自传,本来我是想派石宇啦,因为他以前玩过乐团,不巧石宇他老婆竟然提早一个月临盆,走不开,所以……」她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倾身向前。「我想拜托妳代替石宇去采访Vincent,因为公司里只有妳和石宇有音乐相关背景,而且妳的文学底子比石宇好……」
白若楠皱了皱眉。
「我对摇滚乐一窍不通,应该有其他人比我更合适。」音乐相关背景?这未免扯得太远了吧!就因为她母亲是国中的音乐老师?
「不不不!」蓝天丽用力摇头,「除了石宇之外,没有人比妳更合适,现在这种情形甚至连石宇都不比妳适任。」
「为什么?」
蓝天丽一脸好像她不点头就太没天理的表情。
「因为Vincent要求采访的地点,在下加勒福尼亚半岛外的一个小岛,那里算是墨西哥境内,英文不太通行,岛上居民只会说印地安话和西班牙文,而我们公司里只有妳会西班牙文……」
最后,原本一脸没得商量的白若楠,还是败给自己天生耳根子软的性格,拗不过蓝天丽的哀求,接下主笔Vincent自传的工作。
在飞机上,白若楠把握时间阅读蓝天丽所提供的,还有她自己额外去找到的相关档案、新闻,大略拼凑出Vincent这位摇滚天王浪荡的前半生。
浪荡尚不足以形容她在阅读那些资料时心里的感想。
原本,她对流行音乐和摇滚乐都没什么涉猎,拿Vincent这个名字来问时下的年轻男女,十个有九个会回答:摇滚天王;不过对白若楠来说,这个名字只会让她想到印象派名画家梵谷……
Vincent,中文姓名为朱岩桐,父亲出身于二战时上海赫赫有名的豪门世家,是个中俄混血儿,当年他独自带着巨额财富渡海来台,先后和三任妻子结缡,第三任妻子正是朱岩桐的母亲,一个义大利美女,所以朱岩桐只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他上头四个姊姊,只有最小的那位──朱海棠,台湾赫赫有名的性学教祖、情色文学女王,西格玛的王牌作家之一──与他是同母所生。这也正是西格玛这样一间小小的出版社,却能够得到天王青睐的原因。
朱岩桐的资料大多数来自于八卦杂志和报纸,虽然媒体记者们捕风捉影的行为令人诟病,但许多证据不可能是伪造的。
朱岩桐二十五岁以前的人生,几乎会让人以为是某位黑道角头或社会边缘人的惨淡回忆录!他的母亲在父亲走后过着隐居生活,分给儿子的爱不会比陌生人多,天生反骨的朱岩桐自然无法忍受,十二岁便跷家闯天下,在义大利街头当小混混,偷窃、行抢、斗殴……前科累累,一直到后来上头较大的姊姊出面约束,让他到伦敦学习他有兴趣的音乐──那是朱岩桐众多人生转折中的第一个幸运,否则如今的摇滚天王很可能是义大利黑帮的一员。
但是好景不常,十九岁那年,他就因「素行不良」遭到英国皇家音乐学院退学,从此又展开另一段浪荡生涯──他组地下乐团,在演艺圈闯出了名声,却屡次和毒品扯上关系,顶着大明星的光环进了两次监狱,一次是吸毒后与人暴力相向、一次是吸毒时当场被逮捕……
白若楠再也受不了地合上文件,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这样的一个男人,有什么值得被记录、被书写?因为他的荒唐?还是因为他的疯狂?出版一个浪荡子的自传,让这个已经够乱的社会更加糜烂、让他的歌迷有一个不良的模仿对象?或进而把他的犯罪过往英雄化,扭曲年轻人的价值观?
还没见过朱岩桐本人,白若楠已经对他打了负一百分,心里开始考虑一见到他就立刻说明自己不愿意接下这份工作,打道回府。
记者总是这样,负面新闻对他们的吸引力永远胜过正面的,朱岩桐在二十五岁之后的人生转折没有被着墨太多,当他最后一次离开烟毒勒戒所,人生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直至成为今日的一代巨星……不过已经对他印象极差的白若楠再没有心思去发掘个中缘由。
白若楠之前为了古文明专题的取材来过墨西哥一次,加上蓝天丽请了信得过的当地向导,她自己又懂得西班牙文,所以自下飞机到离开墨西哥本土,一路上都很顺利。
据说,朱岩桐这半个月来一直待在他的私人岛屿,但经过同船乘客解说,白若楠才知道虽是私人岛屿,但严格来说朱岩桐只是拥有岛上半数以上的土地,并未赶走原本居住在岛上的住民。
每天只有早晚两班小渔船往来墨西哥本土和那座小岛。
一上船,向导的任务就结束了,白若楠这才知道Vincent另外请了一位住在岛上的妇人来接她,而且这位妇人还是岛上少数能够使用英文沟通的人,这让白若楠受宠若惊。
「Vincent是个很好的人。」妇人的名字是Grace,原来是一位教师,当白若楠向她说明可以用西班牙文交谈时,妇人的话匣子就被打开了。
「因为他,岛上居民的生活品质改善很多,孩子也都能够上学,但他却从来不以施舍者自居。」妇人历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皱纹爬满她黝黑的皮肤。「妳和他相处久了,一定会喜欢他!Vincent这个孩子风趣又不拘小节,虽然有点吊儿郎当,不过在岛上几乎没有人不喜欢他。」
白若楠只觉得有些尴尬,她一向不善于面对健谈的人,而Grace的形容与她之前阅读的那些资料,根本像是在描述两个不同的人!
报纸上说,Vincent有暴力倾向,常常管不住自己的脾气,对记者拳脚相向;杂志上说,Vincent根本还是当年那个义大利街头的小混混,素行不良,浪荡成性……
Grace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Vincent的好处。
「他老是和岛上的孩子玩在一起,像个大孩子似的。」说到这儿,像长辈谈起晚辈的可爱调皮之处,她呵呵地笑了起来。
白若楠只好跟着微微一笑。
也许,岛上资讯不发达,所以他们无从得知Vincent在世界上其他地方、其他人眼里,是怎么样的人吧?
落后地方的人民必定蒙昧──白若楠浑然不觉自己已经犯了这个曾经非常不以为然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