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年高温的暗室,熔炉旁随意堆放着无数剑枝。
正中央高大英挺的身子,仍持续忙碌地动作,夜以继日,不曾停止。
当一把长剑又被夹杂愤怒的力道往旁一丢,和地上其它剑枝沦为同样下场,发出清脆的掉落声响时,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按住了他。
缥缈芳魂翩然而至,素白而清灵的影,抚平他的躁怒。
「你仍是不懂照顾自己。」她抬手拭去他俊颜上的热汗,黛眉轻蹙。
他放下工具,黑眸因看见她而绽放光彩,「妳,来得早了。」依照惯例,最快也得明日才能现身。
「因放心不下你。」她幽幽叹息。
「别为我担忧,依魂,妳只需笑着陪伴我身侧。」他揽着她,出了暗室,沁凉的夜间气息包围住两人。
她偎着他,漫步在月光下,笑容哀伤,「是啊,只因相聚时光是这样短暂。」
他的心一紧,用力握住掌中的冰凉小手,不语。
地上投射出的人影只有一道,只属于他。
她的眼悄悄一黯,她没忘,她是不存在的,她什么都不是。
「剑生……」她抬首,望着身畔那伟岸的俊挺身影,水眸迷离。「我们……或许不该……」
「嗯?」他回眸,不解。
「我……只会耽误你。」垂下螓首,轻柔的嗓音飘荡微风中。
一直都忽略了,他是那样完美呵,拥有实体血肉、真真正正的「人」……而她,只是一抹恍惚存于天地的剑灵。他铸剑之技高超绝伦,向剑生之名无人不晓,合该有着璀璨美好的前程……
她却自私的霸占他好久好久。
他的天地宽阔,她的世界却只有他一人。
她依他而生,为他而存,于是以为理所当然……从来没想过自己是否牵绊了他──
「耽误……妳是这样认为?」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咬着唇,她不敢抬首,回避他的眼神。
久久,他再无任何只字词组。直到她察觉他怪异的沉默而抬首之际,身子被猛然一扯,撞入他怀中。
惊呼一声,望进他的眼,四目交缠。
「依魂呵依魂,妳最是懂我,怎生说出这样傻气之言?」他低嗄地轻语,抚上她冰凉苍白的颊。
「剑生……」
「铸剑,是我此生无法停止的使命,而妳,我重视更甚于生命!」深浓的眸燃起火热,「妳因我而生,我却再无法离开妳;妳的身体有我的血,我们早已是一体,密不可分……」
她激动得眼儿迷蒙,泪水潸然而下。
「我感觉不到妳的泪,妳的体温;然而妳的知觉,妳的痛楚,却明明白白的烙入我心,懂吗?傻依魂……」
晶莹的泪再也止不住,她投入他的怀抱哭泣。
他的话让她动容,让她释怀,所有的一切她都不顾了,只愿惜取眼前,日后的结果、最终的结局,她再也不愿去想──
夜风轻拂,卷带出一缕淡淡的莲香。
屋前宽敞处,一座莲池静静沉睡于夜中,满池高雅清莲躺于水面,圣洁灵净之姿,令她看痴了。
这是他为她而造,只因那素莲的清雅、涤尘、脱俗之气,像极了她。
让他在每回孤单寂寥,思念之情无处发泄之际,看花思人,成了他心灵寄托。
向剑生轻掬一朵素莲,眷恋而轻缓地,怔然出神。
依魂轻轻一笑,知他心意,下一刻,她忽地难得顽皮,纤手一推,将措手不及的他推入池中。
他先是一惊,重心不稳的身子在落水前一瞬,敏捷地快手一拉,将正露出笑意的人儿一同卷入怀中,随后平静无波的池面顿时水花四起,两人一起落入莲池中。
「真顽皮。」他浮出水面,浑身湿透,微笑轻斥。
她挣扎起身,没料到他竟连她一起拉下水,「你才坏。」
水花溅上她的脸,点点透明水珠在她白皙雪肤上,更显晶莹。
他伸出手拭净她娇容上的水渍,粗厚的大掌沿着曲线移往她粉色唇瓣,轻柔摩挲,头抵她的额,轻叹道:「依魂呵……妳那样美丽,又那样不凡……若能永远将妳锁在怀里,那该多好?我真不愿放开妳,不愿呵……」
她闭上眼,沉醉在他柔情抚触中。
「既是如此,就牢牢的抓紧我,我不会离开,永远不会……直至世上所有一切都枯萎,都腐朽,直到我的形体毁坏,魂魄飞散,我仍是不会离你而去……永远是你的剑,你永远的依魂……」
他动容地将她揽住,彷佛要将她揉入身体里。
没有人知道,冰冷孤傲的铸剑师向剑生,一双冷眼望世,却有颗火热的心,只为她而燃烧──
「今日,有客人吧?」依偎在他怀中,她舒适地半闭着眼,微笑。
「妳知道?」他爱怜抚梳着她的发,不甚在意地问。
他心中只有剑,只有她,其余一切,他根本不在意。
若非她提起,那沈碧湖早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是个美丽的姑娘呢。」她继读说,眸儿轻垂。
「妳看得见?」
「不,感觉得到。」她摇首,犹记得那双柔嫩玉手轻抚摩挲的触感,「力道很轻,很柔,带着好奇,专注,疑惑,还有悲伤……」
那复杂的思绪意念,由她的手清晰地传入她心中。
「是吗?」他只是淡淡一问。
「她喜欢你!」她抬首望他,下了结论,「我可以清楚感受得到。」
「那又如何?」
「你──」她微怔,怎料得到他竟是这样冷淡?
「难道妳希望我响应她的感情?」他眉心一蹙,反问。
那沈碧湖眸中暗藏的情愫爱慕,他当然懂得,也看得清楚明白,但他永远不可能对她动心。
「我……」不愿意,她当然不愿意呵!但……
「我无法阻止他人的意念,但我清楚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依魂。」向剑生叹了口气,将怀中人儿圈紧,「除了妳,我的眼里容不下其它。」
「你真傻,剑生。」她喟叹,为了她这样一缕缥缈虚幻的魂,值得吗?
「妳值得,依魂。」彷佛心有灵犀,他开口。
她再无言,静静躺在他怀中,闭着眼,唇角含笑,安详而美丽。
当真能什么都不顾吗?一直被压在心底的不安悄悄冒出头,她握紧他厚实的大掌,企图汲取些许温暖和力量。
她只求眼前这般的美好甜蜜能再多些,无论如何,她永生永世都不会离开他──
月儿不知何时隐去,天际隐约露出鱼肚白。
「天已将明,回去吧。」躺在他怀中,她轻声说。
他点头,利落地抱她起身上岸,行经之处,皆留下一片湿濡水痕,她与他并肩而行,轻薄素衣却干燥如昔,灵动悄然的身形显得飘忽而带着些许朦胧。
向剑生回房净身换衣,此刻天际不过微亮,竟已传来敲门之声。
他不觉眉心轻拧,他素来离群索居,不与任何人打交道,连朋友也无,如今有访客清晨来访,实不寻常。
大门一开,竟是大队人马阵容在外等候。
一顶豪华大轿停于门前,四周皆有守卫护持,散发出肃然森严之气。
一位中年男子自轿中缓缓走出,目光犀利,傲然而立,浑身夹带一股强烈而不容忽略的气势。
「如此时刻冒昧来访,吾乃当今圣上胞弟六王爷。」他昂扬而立,清朗的嗓音报出了身分。
向剑生毫无反应,只是淡道:「王爷突如造访寒舍,不知有何要事?」
他不亢不卑的态度令六王爷有些恼,却又暗暗折服,只得又道:「敢问阁下便是名满天下,传闻专铸名剑的铸剑师向剑生?」
他对于这样的恭维也彷若听而不闻,连眉都未挑一下,「我正是向剑生。」
六王爷面露喜色,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本王听闻向公子手下创出之剑个个皆属非凡,特别是数月前甫破炉而出,一把拥有灵性的奇异旷世之剑。」
向剑生眸中忽而光芒一闪,快得来不及捉摸,「这全是外人夸大其词。」
「是吗?本王欲见识那把旷世之剑,不知可否?」虽是询问之言,然神态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向剑生冷冷一笑,「王爷慎重来访,恐怕不只是纯粹欣赏我的剑吧?」
「哈,好一个向剑生,果真聪明!」六王爷朗声而笑,目露精光,「三个月后便是皇上大寿,本王欲送一把奇剑当贺礼,希望向公子割爱,无论多少代价,本王皆愿意付出。」
「这恐怕要让王爷失望了。」他沉凝着脸孔,万分坚决。
「你竟敢拒绝本王,向剑生,你胆子未免太大!切莫忘却站在你面前的是何人!」六王爷脸色一变,怒道。
向剑生却是无视于他的怒气,仍是冷漠以待,「我的回答已万分清楚,六王爷请回吧。」说着,傲然转身,便要将门合上。
「站住!」六王爷气得面色铁青,不能容忍有人如此藐视他的权威,「向剑生,抗拒本王,你可知会有何下场?」
「大不了一死。」无畏无惧地轻轻一哼,向剑生连回首也没,「而即使我死去,也不让任何人拥有那把剑。」
「你……」六王爷被他的话震慑住,一时间开不了口。「好,向剑生,除非你能在皇上大寿前铸造出一把更好的剑,否则届时休怪本王无情!」
在大门即将关上之际,向剑生冷冷抛出一句,「我可以为你重新铸造一把剑。」
「哼,别以为能敷衍了事,若是届时这把剑比不上那把灵剑……」六王爷正要撂下狠话,却被他打断。
「即便是如此,你带回的也只是我的项上人头,休想碰剑分毫。」
六王爷再度被他坚持护剑的决心气魄慑住,不由得问道:「为何你以命相护,就是不肯交出那把剑?」
向剑生缓缓回首,嗓音轻吐:「它,不只是一把剑──」
六王爷挑眉,不解他话中之意,只命令道:「总之,本王给你三个月期限重新铸剑,三个月后的此时,准时来此取剑,把握时间吧!」
话落,一如来时的傲然,喝令众人马起程离开。
他拧着眉,垂眸深思,直到那群不速之客消失无踪,他旋身进屋,对上厅里那双忧愁的眸。
「剑生……」她轻叹。果真……麻烦已至。
「什么都不用说。」他沉声,在椅上坐下,神情冷然如昔。
她自是明白他的性子,走上前,张口欲语,却发现自己的躯体逐渐淡化。
低垂的美眸敛去哀伤,她用最后的时间握住他的手。
「依魂。」他挣扎痛苦的眼神落入她的眼,她怜惜不舍地伸出柔荑抚上他的颊。
相对无言,她带着最后的美丽浅笑,消失在空气中。
他覆上自己的颊,感受着她指尖残留的冰凉,望着那柄黑铜色长剑,心中已有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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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起,他反而不再铸剑。
终日流连驻足莲花池畔,对着满池盛开的花儿深思凝望,或是闭锁门户,镇日望着黑铜长剑怔然出神。
「依魂……」他轻柔低唤,眼里相思欲狂。
好多天了,为何仍不见佳人芳踪?他闭上眼,沉重郁结地长长叹息。
一阵柔软冰凉的触感缓缓自背后贴上,抑郁焦灼的心蓦然平顺,他双眼未睁,刚毅的薄唇却淡淡扬起。
「为何……还不动手?」飘忽的叹息在风中轻扬。
依魂自身后环抱住他,芙颊轻贴他宽厚的背,绝美的脸容写着担忧。
他只是笑,揉着她飘逸长发,「妳不是要我收手?」
「此事非同小可。」依魂飘柔的嗓音夹带忧虑,「期限已不足三个月,若无法如期铸成……」话末,长睫颤动轻垂,「就把我交出吧。」
「不。」他收紧手中力道,坚定无比。
宁可一死,也要保全她。
「那么……为何不再铸剑?」
「已经无此必要。」
自六王爷来访后,他忽地领悟到,她,是世上独一无二,再也没有任何一把剑及得上。
无论用何种方法、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铸造出另一把超越她的剑。
至此,他完完全全清醒过来。
于是,他从此不再铸剑。
「期限若至……你将要如何?」她叹息,为他的处境忧心不已。
「那已经不重要。」
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毫无畏惧,重要的是,只求保全她。
「不,不要那样,剑生。」她有些急了,扳过他的身,「再试一次,好吗?」
他无言,与她水灵灵的美眸相对。
「再试试,你一定可以,好不好?」盛着焦急的眼几乎掉下泪来,「别为了我……不值啊。」
「值得。」他柔情眷恋地捧起她苍白的娇颜,再度深情重申,「莫再怀疑我的心意,妳值得,依魂。」
「剑生……」她急急摇首,动容又心疼,「既是如此,就再试一次,你是名满天下的铸剑师,一定没问题,对不?」
拗不过她的恳求,不舍她眼里的忧伤,他缓缓地点了头。
她稍稍宽心,偎在他怀里,「你一定会成功的,我知道你可以。」
向剑生只是揽紧她,不语。
他心知肚明,天下再无一把剑能与她相提并论。
「告诉我,你能完成的,是吗?」她不死心,坚决要他答复,「你可以铸成超越我的剑吧?剑生,为了你,也为了我……」
「……嗯。」他终于点头,将叹息压抑在心中。
「若失败,便将我交出。」
「不可能!」他飞快拒绝。
「那么,就非得成功不可。」她低声说,明白他即使同意动手铸剑,却是为她勉强答应,既是无心,又如何能成?于是,她故意逼他。
他亦明白她的用意,闭了闭眼,再缓缓睁开,眸中已写着坚定。「明日,我便起程出外寻铁。」
她终于放心,抱紧他,轻声呢喃:「我会等你回来……」
「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任何人碰妳。」
她笑,泪光闪闪,「够了,有你这句话便已足够,剑生──」最后的话音消失在他炽热深情的唇间。
她叹息,几乎被他烧灼,被他融化;她晕眩,沉醉了,在他怀里化成了一摊泥,让她再无暇思考忧虑两人注定没有未来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