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闪着晶亮的铜床上,清晨的风由敞开的窗子吹进来,带着薄薄的凉意。
这是傅家山腰上漂亮的房子,由二楼可眺望进迩远去的山景,房子在其中榔比鳞次地错落,到海天迷蒙处。天晴时,甚至可见风帆在海湾裹静静驶着。
她的昏迷是三天前的事了,因为芷丽住得远,瑞如就做主要她们到傅家做客。
「反正叶乔也住过,同一房闲,或许还能唤起一些失去的记忆呢!」瑞如有意地说。
芷乔并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醒来就在这里了,身体状况一直不佳,要离开也没有人应允。
这是一个挺女性化的房间,淡淡的黄,收拾得干净清爽,像好几年没有人住了。
芷乔对一切仍是陌生。
「妳不是说能下楼吃早餐了?还不快准备!」芷丽在浴室裹说。
健康是恢复了,但心中仍是沉重的悲伤。了解自己的身世又如何?仍有太多纠死的结,把她的出现变成一个梦魇。
尚恩的态度就是很明显的排拒。这几日,芷乔想最多的不是牠的过去,而是在台湾约三星期,若他是一心欺骗,她所感受的种种情绪不都是假的吗?
她很想在混乱中分清楚真假,但更在乎尚恩隐藏的想法。他来看过她,却都在众人之间,而且坐得极远,一点都没有杰恩的热络及随和,感觉更教人难以捉摸了。
「妹妹,妳还赖床,我只好先走啦!」芷丽在房门口。
芷乔见姊姊的身影消失,忙爬了起来。胡乱洗脸更衣,就跟着出来。长长的走廊和迥绕的楼梯,有亮晃晃的光线,她没看见芷丽,却极怕碰见尚恩。
因为在他面前,她就感到强烈的痛苦与不知所措。
楼底的大客厅有好几套沙发,各在不同的方位。芷乔分不清哪一边是餐厅。
突然一阵谈笑声传来,夹着芷丽的模糊话语。她循声走了过去,穿过一个屏风,又听见尚恩低沉的嗓音。
芷乔犹豫了,她该不该出现呢?
正咬着唇沉思,尚恩绕了出来说:「妳为什么不进来呢?」
芷乔满脸通红,像小媳妇般生进餐桌,才发现吃早饭的只有芷丽和尚恩两个人。
「傅伯母呢?」芷乔有礼地问,但脸向着姊姊。
「去艺品展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所以要多加点油。」尚愚回答。
「寻宝的钱筹足了没有?」芷乔又问,仍没有看他。
「足够了。」尚恩顿一下说:「我们这几天决定让妳和我们一起出发。」
「我也去?」她讶异地抬起头,正对他和善的眼眸。「我什么都不会,只怕会拖累大家而已。」
「比尔族长仍坚持要你的「头脑」,他相信妳一定会想起什么关键的线索。」尚恩说:「我自己的想法是,妳跟着我们会比较安全。」
「安全?怎么说呢?」芷乔问。
「妳没告诉她吗?」尚恩转向芷丽说。
「我还没来得及说。我看芷乔一直精神不好,又怕打断她的感觉,所以就暂缓了。」
「我的安全会有问题吗?」芷乔不相信地说。
「「朝阳」是个四百多克拉的晶钻,已经引起多方的注意。现在大家盛传妳是最后持有老地图的人,妳说妳安全吗?」尚恩反问她。
「听尚恩的话没有错。」芷丽说:「我也要去呢!最主要是陪妳。」
「我没有选择的权利吗?我可以回台湾呀。」芷乔仍不同意前往。
「妳身分已经曝光,连台湾也不是安全之地了。」尚恩说。
「难道跟着你,就保证没有危险吗?」芷乔发现自己说了什么,却已来不及收回了。
餐厅里有瞬问的寂静,一段沉默后,尚恩说:「妳还在怕我吗?」
「如果我是叶乔,不是应该怕你吗?」芷乔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芷乔,妳怎么说这种话?」芷丽看不过去了。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至少她肯和我说话。」尚恩推开椅子说:「妳们慢用,我到会场去。对了!你们今天有一整日逛街的时间,该真的就买,到德渥岛就不方便了。」
「你们寻找「朝阳」,要多久的时间呢?」芷丽问。
「看情况,两星期左右吧!」尚恩又说:「芷乔,要小心,逛街的时候,千万别离开妳姊姊的视线。」
真啰唆!芷乔用力咬一口苹果,牙齿都痛了。
尚恩离去后,空气中只有咀嚼的声音,然后芷丽说:「妹妹,妳对尚恩的态度未免太奇怪了吧?人家好心招待我们,妳竟给他脸色看。我以前不知道妳还会用话伤人,甚至在拒绝男孩子的追求时,妳都比现在客气多了!」
「妳不是说过他偏执、专利、自以为是吗?」芷乔回驳说:「妳看,他一下坚决否认我是叶乔,一下又强留我住下,现在又「命令」我跟他去找「朝阳」,我从来没见过那么霸道无理的男人,他以为整个地球是绕着他转吗?」
芷丽睁大双眼,她可没见过芷乔那么长篇大论强烈去批评一个人。这个妹妹的失忆症,除了失掉记忆,还失去什么呢?她原来并不是那么温驯可人吗?
虽然惊讶,但芷丽仍不忘讲道理:「尚恩不是霸道无里,他只是比一般人看得远,看得透彻。他认为叶乔现在出来很危险,所以极力否认妳;但我们硬是要逼出真相,他又只好保护妳啦!」
「我不觉得有人要加害于我,我根本什么都没有呀!」芷乔说。
「这就是尚恩厉害的地方,能见人所不能见,防人所不能防。」芷丽说:「我以前挺排斥高IQ的人,现在觉得有一个在身旁也不错,凡事他都比我们想得周到。」
「妳忘了吗?尚恩是很讨厌我的。妳没听杰恩一再说,我怕尚恩伯得要死,我不相倌他会对我好。」芷乔说。
「杰恩的话,我是不会全信。」芷丽喝完最后一口牛奶,擦擦嘴又说:「妳没发现吗?传家兄弟问有很大的问题。杰恩妒嫉尚恩,他常和他哥哥唱反调,否定他的看法,曲解他的行为。所以杰恩说尚恩的话,至少要保留一半。」
「妳为什么要一直替尚恩说话呢?」芷乔失去了早餐的胃口。
「我不是替他说话,而是用眼睛看。」芷丽说:「杰恩基本上还是个意气用事的大孩子。瞧,尚恩对他多容忍!还有妳,他对妳也是够好了。你们说他坏,我却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呢!」
「姊,妳不会被他迷住了吧?」芷乔担心地问。
「迷住又怎么样?」芷丽把碗盘收到水槽。「他是我见过最优秀的男人,有谁能在读医科时,又同时修完艺术史的硕士学位呢?我崇拜他、佩服他,我是他永远的支持者!」
「姊,妳认识他不过才几天而已……」芷乔说。
「谁说的?我半年前就听过他的演讲了:」芷丽说。
「我说的是真正的认识!」芷乔有些气急败坏。
「我相信我的本能。」芷丽沉着碗盘说:「虽然我由新闻学转向社会学,但我的直觉和感觉还是挺迅速确实的。」
「妳有时候就是人自信了。」芷乔支吾说。
「自信有什么不好?像妳这样三心二意又怕东伯西,才会把人搞疯呢!」芷丽递条白布给妹妹,「快帮我把碗擦干吧!我们再不出发,店都要打烊了!」
芷乔机械式地擦着碗盘,心里却发急。
芷丽从不是这样的人,她对周遭的一切都抱着中肯公平的态度,为什么对尚恩就一面倒呢?
尚恩是迷人,但不能连她唯一的姊姊也迷住了呀!
在这种情况下,她该告诉芷丽在台湾发生的事吗?问题是,她自己也是一团迷乱呀!尚恩明知牠的身世而不说,还可以用顾及她的安全来解释:但他明明是厌恶她的,却又表达那份情深与思念,才教人猜想不透呀!
唉!连她自己都理不清楚的事,又如何对芷丽说呢?
明天就要出发去寻宝了,今晚大家心情都很兴奋。
芷乔静静坐在沙发上,一边吃着果汁,一边听尚恩和芷丽聊天,他们只要一扯上地安文化,就滔滔不绝。
「所以关于原住民的文化,都不能一概而论啰!」芷丽有兴趣地问。
「就北美部分,就可以分成好几类型。有时不同部落,会有不同风俗习惯:而不部落,却有极为类似的传统习俗。」尚恩说。
「怎么会这样呢?前一种因为迁移的因素,还可以理解;后者就值得探讨了。」
丽说。
「妳相不相信,有些印地安的故事,也可以在欧洲、非洲、亚洲的古老文明中找?虽然隔着山、隔着洋,不同文又不同肤色,但仍是来自同一祖先的物种,思维上雷同,就没有什么稀奇了。」尚恩喝一口酒说。
「我现在要为的是西南方的原住民,你有什么建议呢?」芷丽像挖到宝,问个不停。「西南方大都是沙漠和高山,白天极热,晚上极冷。他们的祭祀重在祈雨和丰收。他们最爱说的故事是有关土狼的,他们认为土狼创造世界,放出大孳水牛,丰盛了整个大地。但同时他们也常嘲笑土狼的贪婪和愚昧。」尚恩回答。
「他们和我们明天去的德渥部落又有何不同呢?」芷丽又问。
「德渥部落是属于西北部的,那里多云、多雾又寒冷,人们喜欢唱太阳的祭歌。
因为冬季长,他们花很多时间在艺术品上面。妳会听到很多熊和鲑鱼的故事。」尚恩靓:「还有,他们很尊重一种黑色大乌鸦,认为它们创造世界,为人类带来火种。」
芷乔很喜欢听尚恩说话,无论内容是什么,他的声音总是沉稳自信,像不断吹来的春风,让什么都可以在心裹服服顺顺的。
「大乌鸦?」芷丽皱皱鼻子,「中国人认为它们最不吉利了。」
「鸟兽何罪之有?是人类把自己脆弱的一面加诸在它们身上而已。」尚恩笑笑说:「比尔族长曾说,冬天到了,所有鸟都飞向南方避寒,唯有大乌鸦留下来。虽然聒噪一些,不也是忠心的朋友吗?」
这时,杰恩走过来,对芷乔说:「我们到外面走一走,好吗?」
芷乔不想离开,但若硬要留下,就好像尚恩讲得多吸引人似的,她才不要变成他的崇拜者之一。
「好呀!」芷乔站起来说。
夜有些凉,路都藏在黑暗中,只有街灯和车灯晕晕亮着。他们远离一栋栋豪华的宅屋,走下斜坡,到一个小湖边,几只鸭犹在水上戏着。
「尚恩又在卖弄他的才学了,看你们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杰恩踢着人行道的砖块说。
「他并不是卖弄,这原来就是他的本行。」芷乔很直觉替他说话,「而且,这是我姊姊要他说的。」
「这就是尚恩,到哪儿都成为众人的焦点。」杰恩说:「我妈说的,任何东西经过尚恩的脑袋,出来的都是金砖;我呢?我是金砖放进去,出来的是垃圾。」
芷乔吓了一跳,一个母亲怎能对孩子说这种话呢?她满心同情地说:「这不是真的。天底下没有人是十全十美,像妳的幽默风趣,尚恩就没有,妳不需要贬低自己的。」
「风趣幽默有什么用?又不能多得一张奖状,不过让自己更像小丑而已。」杰恩顺手拔起根草。
「你现在书也念得很好,学的也是热门的计算机,我不觉得你比尚恩差。」芷乔真诚的说「妳不知通,我申请医科,全部被拒绝,才不得不转行。更气的是,连考汽车驾照,尚恩一次就过,我还考了三次,那真是永远的痛,老天对我真太不公平了。」杰恩愤愤地说。
「那你跟我是同一国的。」芷乔安慰他说:「我也是赢不过芷丽,连考试都不敢去。更糟的是,我一直没办法恢复记忆,想想,我还比你惨呢!我早就觉悟,人各有命,不能比也不应该比的。」
「嘿!不能这样说,妳的情况是特殊的。」杰恩马上忘掉自己的抱怨,说:「妳以前可是全A的同学呢!妳非常用功,什么都要做得最完美。记得有一次我们做个压力的科学实验,保特瓶爆炸,喷了我们一身是水,妳急得都哭了。」
「后来呢?」芷乔有兴趣地听着。
「后来我老爸打电话招尚恩来,他开了一小时的车从宿舍赶来,陪我们生了一整夜,天亮才开车回去。」杰恩说:「我们后来才知道,他第二天要考费精神和脑力的解剖学,好在我们没让他「当」了。」
「尚恩也会帮我们?」芷乔有些意外。
「说实在,他是一个好哥哥,只可惜太好了。像太阳一样掩住我,让我只成阴影。」杰恩说。
「阴影也很好呀!可以使人凉爽愉快,我就喜欢当阴影。」芷乔说。
「叶乔……」杰恩叫她。
「请叫我芷乔,我实在还不习惯叶乔或JoyW些称呼。」芷乔说。
「芷乔,这一点妳完全没有变,总在我难过或失意的时候静静聆听,让我觉得事情没有那么严重。」杰恩望着她说:「我以为妳死的时候,真的好伤心,还自闭过一阵子,什么活动都不想参加。」
「听到有人为我的死而伤心,也满安慰了。」芷乔自嘲地说。
「不只我,妳的同学老师们也很哀痛,大家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杰恩说。
「我真希望能记得他们。」芷乔有些无奈地说。
「我真想看看他们见到活着的妳时,会是什么表情,一定很精采。」杰恩微笑地说。
「妳的表情就够精采了。」芷乔转话题说:「你明天真的要和我们去德渥岛?我、傅伯母说,妳不和贝齐回她洛杉矶的父母家,她很生气。」
「她总是在生气。我不喜欢人家帮我定计划,如果她有妳一半善体人意就好了。」杰恩说。
「杰恩,贝齐是个好女,她有很多优点,是我根本比不上的!」芷乔连忙说。
「这几天我一且想,若妳当年没有失踪,今天我们一定成为男女朋友了。」杰恩看着芷乔轻轻地说。
「谁知道?今天我们已经是不同的人了……」芷乔淡淡回答。
杰恩低头看着湖水,用石于打几个水漂,语气变得轻松:「我参加寻宝最主要的原因是保护妳,不要被尚恩吓到。我始终认为,这是我唯一能胜过他的工作。每次看到尚恩为了我们在一起而气呼呼,我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高兴。」
芷乔正要劝他,一个声音从后面冷冷传来:「高兴什么呢?」
是尚恩!他们连忙转身,发现旁边还有贝齐。那两双黑暗中射出的眼神,让芷乔觉得自己像做错事的孩子。
「贝齐有事要找你。」尚恩并不真正要答案,继续说。
「妳不是回洛杉矶了吗?」杰恩不耐烦地对贝齐说。
「我……」贝齐不想在众人面前谈私事。
「妳已经交代了二十几项,比独立宣言还长,还不够吗?」杰恩径自往山坡走去。
贝齐一跟上去,芷乔马上举步要离开。
「妳一分钟也不愿和我单独相处吗?」尚恩说。
在黑暗中,他的身影更形高大。四周的静谧,今地想起在台湾那三星期的快乐时光,但无论如何努力,她都无法把两个尚恩连在一起,彷佛前后一隔,就是万重山水。
芷乔被钉在原地,连话语都一并封冻在嘴襄。
寂静之中,野鸭飞起,萤火虫坟人草丛,尚恩向前一步。月光在他脸上一闪,照出沉思的肩和眼。
「难道和我说一句话都那么难吗?」他语气中有轻轻的叹息,「在台湾的时候,妳并不是这样的。妳总是很高兴看到我,迫不急待地告诉我所有的事。我们一起吃饭、散步、逛街,几乎有说不完的话题,像好朋友一样。那不过是一个半月以前的事,妳还是妳,我还是我,为什么一切都不同了呢?」
「你明知道为什么,因为你从头到尾都在欺骗我。」芷乔忍不住回驳他,「在台湾我把你当成真正的朋友,你却没有一刻是真心诚意的。你根本就很清楚我是谁,却不告诉我,让我愈弄愈胡涂。在你那些今人费解的行为以后,妳还能期待一切都相同吗?」
「芷乔,我已经跟妳解释我这么做的理由了。」尚恩很有耐心地说:「现在正是找寻「朝阳」的当口,很多事都难以预测。我不说出真相,只是要妳远离危险而已。」
「危险都是你一个人说的,我没看见,也不在意。」她毫不领情地说:「我只想了解自己的身世。你亲眼看见的,我是如何为无法恢复记忆而困惑痛苦,我丧失信心和勇气,我可以为知道自己是谁而付出一切代价。你只要一句话就能够救我脱离苦海,但你却如此吝惜真相,甚至试图抹煞事实,我不相信妳的居心只是那么单纯地要我远离危险而已。」
「妳认为我还会有什么苦心呢?」他无奈地问。
「你先告诉我,你是不是彼得口中那位神秘的画家?」芷乔问出了心中人藏的疑问「是的。」他承认。
「那幅「太阳之女」是你画的?」她又问。
「是的。」尚恩说完,又加上一句,「妳手上的「太阳之女」也是我雕刻的。」
「既是妳的作品,怎么含在我这里呢?」她讶异地问。
「这很简单,因为那是我送给妳的礼物。」他说。
芷乔心一惊,有说不出的滋味横互在胸臆,他的礼物与她共生死存亡,这代表什么意义呢?但她不愿再思索,也不愿情绪外露,只冷静地回到主题说:「无论如何,你由我姊姊那里得知我的消息,先是否认一切,再千里迢遇到台湾来看我,对不对?」
「刚开始,我真的非常震惊,因为我一直以为妳死了。经过多年的哀悼,妳的存活变得不可思议,所以我采取了小心谨慎的步骤。」他说:「我调查了妳姊姊的家世背景,再飞到台湾看你。在美语中心见到妳的第一眼起,我就确定妳是叶乔,虽然隔了四年,妳长大了,也变了,但那种熟悉感仍在。我实在无法形容当时兴奋的心情芷乔忆起在教室看见他的那一刻,一种无以名状的奇异颤动,划人她空白的生命之中,原来那是灵魂寻觅的感应,他真是来自她过去的人。
「你应该说的!你不应该隐瞒一切,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去,害我……」
她说不下去了。她怎能告诉他,离别后的各种情伤及殷殷期盼?她怎能说出自己已经痴傻得对他投注了一份感情,所以更受不了他精心策画的谎言呢?
「芷乔……」尚恩喊她。
「既然不肯说出直相,又何必出现在我面前,假惺惺地要当朋友呢?」她打断他的话说:「你喜欢偷偷摸摸,干脆就偷偷摸摸到底,何苦自我介绍,又天天来找我……你难道不知道这样「吹绉一波春水」,是一件很可恶的事吗?」
「我虽然不清楚什么叫「吹绉一波春水」,但我晓得妳非常生气。」尚恩试着维持镇静。「我是不该去招惹妳。我看过妳以后,就该掉头离去,一句话都不要说。但我忍不住,我太快乐,人想和妳说话了,所以就不由自主地走向妳。我是很努力地想消失,不愿去惊扰妳,但我又一次次地回来。芷乔,人不是时时刻刻都能控制自己的行为,妳能了解吗?」
「我不了解。」她像掉进一团迷雾中,只能抓住她唯一有的推论,「我只能猜测,你一直回来,假装和我友好,是要查出老地图的下落。」
「芷乔,妳怎么能这么想?我从来没有这种念头,别说妳丧失记忆,什么都不记得了:就是妳还记得从前,也不见得知道老地图的事。」尚恩激动了起来,「我只想和妳交个朋友,真心诚意的朋友……」
「你和我根本不是朋友,你忘了吗?」她不相信地说:「杰恩说得很清楚,你恨我母亲,连带也讨厌我,对我没有好的评语,你从来无心做我的朋友!」
「过去的事非常复杂,妳和杰恩都还小,并不清楚状况。」他急着解释,「我自己也不会处理,造成很多混乱的场面。但芷乔,我一点都不讨厌妳,相反的,我是喜欢妳的。我一百在设法弥补,以各种方法表达自己……」
她又忆起尚恩在台湾说的那些话,最珍惜的笑脸、金门大桥下的思念、想接近的欲望……他把自己描述成一个多情男子,让她嫉妒那死了四年的女孩。结果一切都是假的,女孩没有死,女孩就是她,他怎能睁眼说瞎话呢?他有高IQ,也可以成为最高明的演员,他还要再演大众情人到什么时候呢?
「不要冉骗我!你以前想用友谊打动我,现在又不准我回台湾,都是为了老地图..芷乔难过地说:「你若有一丝顾念我的心,就不会阻止我追寻自己的身世,更不会做让我伤心不解的事。杰恩说……」
「杰恩说!杰恩说!在这短短数天之内,杰恩倒是说了不少话!」他的语气中含满怒气。「妳为什么只相信他,而不给我一点机会呢?」
「因为他没有把我当傻瓜,他对我说实话。」她也吼回去,「而你,自以为聪明,把每个人尚成你手下的-颗棋子。我是丧失记忆,但不表示我是一个没有感觉、不会受伤害的白痴吧?!你这样来来去去、反反复覆又算什么呢?你一且习惯这样去摆布和践踏女孩子的心灵吗?」
芷乔一说完,就后悔了。她这一表白,不是在暗示自己对他的感情和怨恨吗?果真,他瞇起眼睛问:「妳不只是气我瞒妳身世的事,还有什么呢?」
芷乔不敢看他,移步追到更阴暗处,说:「还会有什么?欺骗就够了,我恨透破人耍弄。」
「芷乔,看着我!」尚恩逼近来,双手扣住她的肩,强迫她抬头。「我一直不懂妳,四年前不懂,四年后仍不懂。妳必须说出来,让我明白妳内心真正的想法!」
「我不要你懂,不要你懂!」她摔开他的箝制,继续往后退。
「芷乔!」他的眼神闪着狂热,语气带着执着。
他的眼神灼伤了她,令她无法忍受。前面的路已被他挡住,她只有往湖畔跑。
身后他的呼唤声传来,她的脚步就愈急促凌乱。
湖水拍岸,树影幢幢,灯火在很远的地方,芷乔几乎看不到眼前的路。
黑暗之后仍是黑暗,她凭着直觉弯进一条小道,终于来到一条铺柏油的马路。沿出而肥,有些曲折,但她知道这可通到传家。
不管尚恩是否仍在身后,她依然奔跑着,几吹气喘呼呼,也不过停个几秒。夜很怪异,她的情绪十分脆弱,实在无法再面对他的质问。
她死也不会告诉他,她对他认真的程度,甚至到金门大桥去感受及寻找他的存在。结果她只是游戏的一部分,并且还是不配参与的龙套角色,而她还爱上了他!
她实在太笨了,笨得教人同情都不值得!
她停在一个十字路口,喘几口气。一辆车驶来,车灯刺着她的眼睛。她跨过路口
想避开,车竟直宜朝她撞来。
一定是山路太黑,所以驾驶人没看见她。她往左边闪,车就往左边开;她跑向右边,车就直奔右边。当芷乔开始觉悟,车是针对她而来时,几乎已经太慢了。
她怕得喊不出声,只能盲目地向前逃命。因为分不清哪边是山崖或坡地,因此脚步就限在大路上,让车主更容易锁定目标。
或许她应该跳到林子中,跌得粉身碎骨,会比撞得面目全非好吧?
她急哭了,力气愈来愈小,眼看车就要辗过她。住过度的惊吓当中,有人使劲推了她一下,她跌入草丛,摔得全身筋骨都痛。
车子失去目标,急速开走,留下尖锐的煞车声。
救她的人追了几步,又回过头对她说:「妳还好吧?」
是尚恩!芷乔拉着她的手,勉强站起来,整个人又虚脱又窘愧,除了掩住颤抖的哭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还是晚了一步,没看清楚车号。」尚恩轻拥着她,「妳不应该就这么跑了,我不是说过妳的处境吗?妳总是不相信。这次偌不是我及时赶到,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若不是他声音中的焦虑,芷乔真想推开他。但夜实在冷,冷到她的骨里,贪他身上的温暖,她并没有回嘴。
「为了找「朝阳」,明暗之处都有防不胜防的危险。」尚恩强调说:「妳一定要听我的话,不许一个人落单,一分钟都不可以,明白吗?」
「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要害我?」她牙齿打颤地说。
「有些人仍认为老地图在妳的手里。」他说。
「你也这样认为吗?」她问。
「我要说多少遍呢?我认为妳什么都不知道。」他实在不明白芷乔为何一直如何怀疑他。
「或许它存在我遗失的记忆中呢!」她淡淡地说。
尚思不再回答,扶起她,走往回家的路。傅家的灯已经在望时,芷乔恢复了原有的心跳和体温。她刻意和尚恩保持一段距离,并且说:「不要把今晚的事告诉别人,好吗?我不希望姊姊担心。」
「那么妳能原谅我的隐瞒吗?」他凝神地注视她。
芷乔尚未答复,芷丽就开门出来迎接他们。
那些留下未说的话凝留在半空中,事实上,芷乔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只是心似乎已倾向他……那晚,芷乔陷在恶梦中。那辆看不清颜色的车有时辗过她,有时逼她跌入山崖,有几次她以为自己死了。
如此凌虐不堪又醒不来的梦突然变了,背景来到海岸公路,她甚至听到海的咆哮声,闻到海的腥湿味。耳膜充满着煞车声又惊恐的尖叫声。有个女人叫:「完了!完了!我们这次死走了!」
「妈妈!妈妈!」是自己破碎的哭喊声。
芷乔等着,心脏几乎停止,她等着那痛苦的一击,石壁朝她而来,她的头会流血,右臂和右脚会伤痕累累。
她闭上眼,等妈妈将方向盘转个大圈……她右手右脚防着脸和身体,动作比记忆中大,结果……什么都没发生。她睁开眼,看到的是洒满月光的卧房。
芷乔呆坐许久,努力掀开记忆的黑幕,她与脑袋斗力,最初好难,她甚至搞不清身在何处,有好几分钟,她忘了过去,也忘了现在,整个人像行尸走肉般茫然。
然后,一切都回到原位,心眼慢慢亮了,往日又轻易地回到她的生命之中。
她想起了亲生父亲的存在,乡下的矮屋和台北的窄楼,然后是十二岁搭机赴美,母亲和鲍怕在机场的欢愉脸色……往事如潮水,瞬间掩淹过所有的点和面。
她的记忆来到这个房间,才小学毕业的她垂着一头发髦的长发,用两只花夹梳成公主头,满心傍徨。她坐在同样一张床上许久,无聊地试着弹簧的硬度。
突然,一阵极纯熟优美的小提琴声传进耳里,她从未听过的美妙音乐,忍不住吸引及好奇,她一步步走向屋子另一角落的练习室。
由半掩的门缝里,她第一次看到尚恩。十六岁的他有一身晒得均匀的麦色皮肤,黑发伏在额际,浅色眼在长睫毛下。他的脚似乎特别长,预告着以后的高壮。
她才十二岁,却已为他少年的俊美而心动了。以后的时日,环境变化,她也长成少女,对他仰慕的心意一百有增无减。在那小小的年纪中,她纯稚的心已驻进了爱情:在末晓人事之前,已尝到了爱情的苦涩。
她站在长廊,陶醉在尚恩忘我的音乐世界中,直到瑞如来到她身后,轻关上门,以十分郑重的口吻说:「这是我大儿子尚恩,他很忙,有很多事要做,妳尽量不要去吵他。」
这就注定了尚恩周围的无形光环和难以接近界线。
她一直和杰恩玩在一起,后来搬出来也一样。多半时候,她喜欢打探尚恩的消自,知道他得奖、进人知名大学、演奏成功,会兴奋地跳起来:听到他和女孩子约、有许多仰慕者,就会悲伤许久。
浪漫美丽的少女岁月,藏着那么多的心事。她很努力,想踏进尚恩的世界,但一力都像是枉然。
她母亲和他父亲的丑事,让她抬不起头来,彷佛一下跌落好几层。可惜的是,那佰是他们接触最多的时候。
他普代表他母亲到艺廊来谈判,叶乔放学回家时,看见一脸乌云的他和低泣的母她就站在门口,心猛跳着。母亲的哭泣极为漫长,直到她受不住了,才大胆地对他说:「妳不要欺侮我妈妈?」
「妳很清楚地做了什么。她想毁别人的家庭,抢别人的丈夫,她才是真正的欺凌者。」尚恩脸色并没有缓和,「妳别告诉我,妳很得意妳母亲这种寡廉鲜耻的作为。」
叶乔是极为单纯的女孩,哪见过这种阵仗。她反对母亲的做法,但那毕竟是她母亲,地无法在心态上背叛。
「我妈才不是欺凌者。」她直觉辩着,「是傅伯伯自己要来的,脚长在他身上,他爱去哪里就去哪里,没有人管得着,妳不应该来骂我妈妈。」
「我原以为妳是聪明懂事的女孩,没想到妳竟赞同这种通奸的行为。」牠的语气极为凌厉,「或许我该禁止杰恩和妳交往,免得又闹出一桩丑闻。」
「妳怎么能说这种话?」她气极了,再不顾胆怯。
「不是吗?不然杰恩为什么老喜欢和妳在一起?妳害他不能专心读书,不能为未来设定目标,整天就是把Joy挂在嘴边,妳会害惨他的!」
「我和杰恩只是朋友……」她快哭出来了。
「朋友?看看妳,脸上那又纯真叉成熟的笑容,那诱惑人的打扮,散件娇媚的姿态,杰恩哪能当妳是朋友?」他毫不留情地说:「妳就和妳母亲一样,专门用眼泪来骗人,让人蒙了心智……」
叶乔的脸火烧似地涨红,母亲仍哭着。她强迫自己不掉泪,但泪水仍不争气地流下,像要应验他的话似的。
后来是傅伯伯出现,赶走了仍在盛怒中的尚恩。叶乔却由残忍的话语中,了解尚恩对她们母女的痛恨和彻底瞧不起。
正在她快要死心时,尚恩像没事人般来请她当雕刻的模特儿,她连拒绝的念头都没有。心彷佛要飞起来,忘了他的蔑视和辱骂,只为能加入他的生活圈裹而高兴。
工作进行了几次,她总是很害羞很保守,努力冷化心中的感情来任他审视,几乎连话都不说。
一直到瑞如送草莓到工作室,尚恩转送给她,造成了中毒事件,她才明白他找她当模特儿,是有特殊目的……。
还有后来海岸公路的车祸……。
尚恩到医院来看她,母亲却说:「哼!他只是来看看我们死了没有,绝不是好心。谁不知道中毒和车祸都是尚恩和他母亲一手导的好戏。」
叶乔混在尚恩难得表现的柔情和母亲的阴谋论里,整个人悲惨极了。她不断间自己,怎么能喜欢一个耍害自己的人呢?
她想象着,当尚恩一把剑致她于死地时,她仍会带着满腔的爱意和温柔的微笑吧!
母亲决定和傅伯伯私逃,而且想出了诈死的方法。然后……然后呢?
芷乔彷佛窒息般难过,她下了床,在柔软的地毯上走来走去。然后呢?…….脑袋如断了线的风争,如大海的阻隔,她再也想不起来了。
到台湾后所发生的事仍是一片黑暗,扭锁着,就是打不开。
芷乔打着自己的头,跌坐在地上,这最关键的部分为何无法显像呢?
天逐渐亮了,她筋疲力竭,像打了一场激烈的战争,就是寻不到车祸那一段,她想不透,好希望义母就在她的身边。
此刻她算是恢复了大半的记忆,但多数是不愉快的。
尤其是有关尚恩的部分……她原本想要相信他的,他一再强调友谊、诚意、弥补,甚至用了喜欢的字眼,多么令人动心呀!但恢复的记忆否决了一切,台湾约三星期及昨夜的表白,更像一场前后幕不对的脚本,白惹出她更多的悲伤和眼泪来。
他为什么要说出这充满矛盾的话呢?明明讨厌及轻视,却说喜欢及思念,她只能猜测,他是嫌她笨傻得不够彻底,所以拿她的感情来开一次玩笑吧!
她偏偏也要人网,四年前爱他,四年后又爱上他,一样深深地无法自拔。他就像存在她体内的某种元素,物换星移,有不消失。
怎么办呢?揭开往日,只让她的未来更不确定、更暗淡无光。她没有兴奋之感,也不想告诉任何人,好像维持那记忆空白的芷乔,会更安全,身心的伤害也会少一些。
有人在卧房外走动,比往常更大声,她记得今天是寻宝出发的日子。
起身梳洗,她假装一夜好眠,什么都不留发生过。
失忆的芷乔仍是失忆,彷佛站在黑暗之中,可以被骗,也可以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