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小女孩第六年的祭日。六年前的今天,她无力、无助地躺在开刀房冰冷的手术台上,孤孤单单、无依无靠。致命的人为疏失,使她连自麻醉状态中清醒过来、张开眼看父母、兄长们最后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离开了人间。
「哥哥来看你了,梅梅。」
摸著大理石骨灰坛前镶著的黑白小照片,灿烂微笑的小女孩仿佛正在对他说「哥格!」。脑海中的记忆纵使有褪色的一日,可是小女孩曾给他的满心欢喜与温暖,毫无保留信赖的爱,不会因时光而消灭。
燃起一炷香,男人双手合十地低下头,在心中默默地膜拜著。
嘟噜~~嘟噜……手机铃声中断了他的祝祷,男人接起手机,走到户外。「喂?」
「我看到新闻了!」
高兴到连招呼都不打,开心极了的老朽声音,透过电波传输自几百公里外发声。
「事情能闹得这么大,你进行起来想必很费事吧?辛苦你了,你做得非常好,不枉费我对你的信赖。现在结果怎么样?那小子被医院开除了没?他们分手没?」
淡淡地回报:「一开始我就向您报告过,请不要在这种开胃菜等级的小把戏上,放太高的期望。夏老。」
「那,失败了吗?」
「简单地说,是的。现在欧阳英治依然在医院内任职,而且也没有搬出夏寰住所的意图,更别说是分手了。」
单手从烟盒中掏出一根烟,男人边回答,边点燃那根烟说:「由此可见,他的抗压力比我所预料的要高,这让我有点吃惊。一般来讲,像他这样一帆风顺、生下来就衔著上天赐的金汤匙的幸运家伙,一旦在现实上遇到什么挫败、打击,很容易就会退缩,不是那么容易从跌倒中爬起来。但很不幸的,欧阳英治不是那些『一般人』。」
「哼,你是想告诉我,夏寰那臭小子也有点识人之明吗?」
「我只是论述我个人对他的看法。」
「那,你还另有腹案吧?你不会告诉我,自己只准备了这么一个法子吧?夏寰那小子最近可是动作频频,你知不知道!」
「当然,他和欧阳英治的一举一动全在我的掌握范围里。我真正的计划早已布局展开,就等著时机成熟,慢慢收网。」男人撇撇唇。再加上,他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尚方宝剑」还没派上用场。
「听你这么讲,我安心多了,呵呵。我等你的好消息。」
电话一收线。男人并没急著返回灵骨塔内,反倒是站在瞭望台处,吹了一阵子的海风。
这时候,两名男子走上台阶,其中一人捧著一篮雏菊、康乃馨的花儿,跟在另一人身后道:「英治哥,等等!你脚程太快了,我跟不上!」
「抱歉,我没注意到。」顿下,男子站在最上头的台阶等待著。
气喘吁吁的,好不容易跟上来的小汪,嘀咕道:「反正你就是欺负我脚短嘛!」
无奈地一笑,英治颦著眉头说:「其实你没必要这样跟著我,我不是三岁小孩,不会走失的。」
「不、不、不,因为夏哥吩咐,自这个礼拜起,不管英治哥到哪里,我也得跟到哪里!」燃烧著旺盛使命感的小汪,举起没捧花篮的一手握成拳头说:「我会彷效打不死的蟑螂,就算您再怎么驱赶我、扁我、踩我,我都会忍辱负重地完成夏哥交代的任务,黏著英治哥不放!」
虽然有点失礼,但英治心里怀疑小汪是否中夏寰的毒太深,因此造成人格发展的不健全?崇拜是一回事,但是把夏寰当成神一样,实在不是正常人会有的举动。他很想劝他醒醒吧,但只怕小汪听不进去。
「我要进去祭拜,你也要跟来吗?」
「所以刚刚我不是说了吗?英治哥到哪里我就跟到——咦?那家伙为什么会在这里?」小汪的视线穿越过英治的脸庞,投向后方。
英治转过身去,看见管熄掉了手上的烟,缓步朝他们走来。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你,好巧。来祭拜你的祖先吗?」望著先向他们点个头的男子,英治基于礼貌地问候一声。
都快一个月了,经常出入夏家的男人给英治的感觉依然是面无表情、莫测高深。英治知道,帮里有很多弟兄也不知该如何「接近」他,因为在管的四周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隔阂感,至于是管自己刻意这么做,或自然而然地人们就是会疏远读不出喜怒哀乐的人,这就不清楚了。
「不是。」很难得的,男人主动地说:「今天是我妹妹去世第六年的祭日。」
「你妹妹?」英治的脑海中晃过某个小女孩的身影,莫非……不可能,天底下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是的。」男人冰冷的黑眼珠定格在英治脸上。「她的名字叫向琴梅,是我同父异母,小我十二岁的妹妹。」
血色从英治的脸上褪去。
他想起来了,当年那位在法庭上,指著他怒吼:「你这个杀人凶手的共犯,还我妹妹来!」的男人……就是六年前的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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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迷哥迷姐们送来的各色玫瑰花几乎塞爆了VIP666室。每个刚跨进这间病房的人,除了被这些花儿给吓到之外,还会不约而同地受到已经分不出是香气或臭气的呛浓味道攻击。连想好好地做个深呼吸,都得担心是不是会呛晕在花堆里。
「能被这么多人喜爱,是件很不容易的事。看到这些,你要更努力地调养身子,早日回到舞台上,感谢大家。」英治梭巡病房一圈,说道。
「我还不够乖啊?成天躺在床上,都快闷毙了!」戴著顶毛线帽遮住因为开刀而被剃光的头,噘著嘴,蕙阡说道:「你不要每次来看我,都说同样的事好不好?就不能聊点让我开心的话题呀?」
「什么样的话题是开心的话题?」不解的,英治直率地问。
「……算了。」蕙阡垂下肩膀说:「上次的震撼过后,我好像一下子从初恋的美梦中醒来。现在仔细想想,还好我们不是真的交往,不然我不出几天就会讨厌医生了。十八岁的少女心和三十四岁只懂工作的老男人心,根本兜不起来。」
事实归事实,但也不必讲成这样吧?英治苦笑著。
「然后你又是个HOMO,等于女性公敌。」
英治一撇唇。「前面我不否认,但后面……为什么?我并不想与女性作对。」
哈地插起腰,趾高气昂的女孩说:「天底下只有一半的异性人口,我们女人已经竞争得很辛苦了,若连男人都来跟我们抢的话,那我们所剩的选择不是更少?这不是女性公敌是什么?」
失笑。「你好像忘记,HOMO也是一样有男有女。」
「总而言之,你就好好地跟著那个流氓,不要移情别恋,把世界上其它的好男人都留给我,这样至少可以减少我的损失。如果你这样做的话,我可以不跟你计较,继续把欧阳医生当作我的好朋友。」慎重其事地再三强调。
英治点点头,挥挥手说:「我差不多该走了。」
「谢谢!」
本来已经走到门边的英治,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叫喊,困惑地驻足。
「谢谢你,不只是因为我给你添了那么多的麻烦,让你紧急替我开刀,你甚至还肯容忍我的任性与撒娇,没有丢下我一个人在死亡的恐惧里。这所有的一切,我都要说声谢谢你,医生。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你的。」红著眼眶,她害羞地说。
「不用客气。」毕竟年轻,还是有她可爱率真之处,英治微笑著。想想,又补上一句:「但希望这些都没有下次了。」
俏皮地一笑,她吐舌说:「那当然,我可不想再被逼著看两个大男人主演的春宫片,害我作了好几次恶梦耶!啊,不过不是医生的错,是那个臭流氓的错,因为我都是梦到他逼我去跳海、跳楼、跳火圈!」
病房门突然被打开,夏寰探头进来说:「X,你这死丫头,给你欣赏好康的,还被你嫌成这样?少骗人了,我看你不是作恶梦,是发春梦吧!」
「啊!」她捣著脸尖叫:「出……现……啦!」
「怎样?你对本夏寰大爷似乎有很多抱怨之处,要不要我腾出点时间,好好教教你,关于人生的宝贵一课啊?第一堂就从该怎么尊敬本大爷开始吧!」
「救命呀~~有坏人,警察杯杯快点来啊!」圈起手,蕙阡嚷道。
「信不信我把你捉来煎?!」
扮个鬼脸,哼地说:「我有医生当靠山,你敢?讨厌的人快走开,最好永远都别再出现了。」
英治轻咳一声。「我会把他带走,你早点休息吧,蕙阡。」说完,他拉著夏寰走出门外。「你跑来医院做什么?」
冬天的穿著依旧不比夏日少花俏一点的男人,今天也是咖啡色亮皮外套、低V字喀什米尔毛衣,只将前面下摆塞进宽边低腰腰带,下搭紧身亮面钉小亮片皮裤的夸张模样——当夏寰在脸上挂著墨镜,走在路上,不知会有多少人误以为这家伙是玩乐团混摇滚的台客大哥?
要并肩和他一块儿走在医院里,老实说,得鼓起很大的勇气。
摘下墨镜。「来找你,需要什么理由?厚!该不是你在医院里又搞上了什么妹妹,怕被我捉到,所以不希望我来吧?」
「无聊。」英治快步往前走。
比竞走?我可输人不输阵!夏寰大步一跨,跟上前。「这很难讲,谁知道会不会有第二个死丫头出现?小治治心肠软,万一被人拜『脱』、拜『脱』个两声,你就脱了裤子,那我去找谁索赔呀!」
停下脚,英治挑眉瞥瞥他。「要不你想怎样?全天二十四小时不打烊,像便利商店一样地守在我脚边?」
双眼闪烁著跃跃欲试,夏寰咧咧嘴。「听说现在有一种迷你发报器,可以装在牙齿里面,用来预防老人、小孩走失。」
「真是个好主意。」英治赞同地点点头。
「唉呀,老婆大人何时变得如此英明睿智了?真该放鞭炮,普天同庆的!好事不宜迟,走,我现在就带你去找牙医!」
手一举,闪开他要捉住自己的魔爪。
「我不必去啊,你去就行了。像你这种濒临绝种的稀有动物,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都因为过度自大而自取灭亡了,因此剩下来的更需要被好好地保护。你当然该装个发报器来定时追踪,快去装吧。掰,一路好走。」
一副与我何干的风凉态度,英治迅速地跨入电梯,并立刻按下关门键。
「欧阳英治……给我站住……」
砰!砰!晚了一步而没追上的夏寰,拚命扳、拚命敲打,可是电梯内已经传来了缆绳逐步转动的声音。啧地一踹门板,咆哮完后,夏寰揪住站在角落吓得发抖的白衣天使,问清楚安全梯的方向,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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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躲避夏寰追来,英治提早离开电梯,并绕道平常不会经过的小儿科病栋,结果却在走廊遇见了一个意外的人物。林护士一看到他,也是满脸尴尬与诧异,她低著头嗫嚅地说了声:「欧阳医师好。」便低头匆匆往前行。
「密斯林。」英治喊住她。
迟疑几秒钟,她慢慢地停下脚步。英治微笑地来到她面前,问:「怎么样?小儿科的勤务还习惯吗?」
「还好……」
唉。想来她还在挂意那件事。「那真是太好了。要是有问题,随时来找我商量。」
林护士点点头,回避著英治的眼,直盯著地板说:「欧阳医师你……不生气吗?关于黑函……因为我……造成你那么大的……困扰。」
「你不用这样耿耿于怀的。老实说,知道杨学弟是因为误会我与你的关系,在嫉妒下发出那些黑函,我反而松了口气呢。嫉妒这个理由,胜过同侪间的恶性竞争或病人的怨恨,只要知道是谁和为什么就好,其实整件事没构成什么太大的伤害。」
英治拍拍她的肩膀。
「整件事你是无辜的,不必怀抱著罪恶感。大家都是好同事。」
林护士终于抬头面对英治,恢复往常凶悍活泼的脸色,马上开炮说:「欧阳医师你做人太好了啦,换作是我遇到这种事,我一定会把姓杨的痛扁一顿!开什么玩笑,有种发黑函,没种来跟我告白?他要是直接告诉我,他喜欢我,那我也——」
意识到自己差点说出真心话,林护士赶忙改口:「也会叫他回家去照照镜子!」
英治微笑了下。
「我是说真的!」林护士恼羞地说。
姑且不论她转得硬不硬,英治体贴地不揭穿她,若无其事地提道:「讲到杨医师,我昨天在哪里遇见他,你知道吗?」
「那种人,我才懒得管他呢!」嘴巴这么讲,耳朵却都竖起来了。
「在社福办公室前,他好像想参加海外医疗援助团体,去当义工,所以到那边拿资料。他也再三向我道歉过,对于自己冲动的行为深感懊恼的样子。」
英治从院长那里得知黑函事件的犯人前去自首,并得知犯人的名字后,内心的「遗憾」大于「愤怒」。在爱情之前,每个人都是盲目的疯子,英治自己也做过不少傻事,又怎会不懂?但这并不能作为替自己开罪的理由。
这儿不是公家院所,院方不可能给予学弟什么记过处分,但未来在院内的升迁会有何负面影响是必定的。这种肉眼无法见到的代价,或许更令人戒慎恐惧吧。
「什么嘛,他以为去做做义工,就能赎罪吗?」林护士哼地说。
英治一耸肩。「做义工是不是能赎罪,我不知道。但他消瘦不少的原因,我倒是略知一二。」
林护士斜瞥英治一眼,想问又不敢问。
「要是参加了海外义工,就得离开台湾一段很长的时间。对一个喜欢某人喜欢到妒火中烧、失去理智地做出傻事的年轻人而言,最大的惩罚就是无法再与心上人相见。可怜他日渐消瘦,全是为爱而食不下咽、夜不安眠呢!」
林护士象牙白的脸蛋上,两抹浅浅红晕,霎时像温度计里的红色酒精,陡地爬升。她递给英治一对白眼,嘟囔著:「连欧阳医师都取笑我,哼!我去工作了,再见!」
意外扮演了月老的角色,英治心想自己也到了好管闲事的年纪了吗?不知自己这一推波助澜,那对欢喜冤家会不会有机会更进一步?有情人能成眷属是美事一桩,自己这媒人礼不要也没关系。
「小治治!被我逮到了厚!」
糟了个糕!英治不动声色地慢慢向后退。「你在说什么?逮我?我又没跑。」
「骗子!」啐道,一步步地缩短两人间的距离,黑瞳一眯,唇角宠溺地拉高一角。「胆小鬼!坏孩子!还要我继续数落下去吗?」
碍于在院内耳目众多,而且不知道自己转身逃跑,会不会像是在发怒的公牛面前挥舞红布一样,招来夏寰的夺命追缉,最重要的是,他们住在一块儿,英治能跑到哪里去?因此,他索性抱著切腹的觉悟说:「我只有一个要求。」
「后背位没问题。」暧昧地挑挑眉。
英治以鼻子嗤笑了下,漠视他的回答,道:「下次到医院来,只许穿黑色的衣服。只要你不在头顶套黑色网袜,穿什么都无所谓,否则你就别和我讲话,我也会装作完全不认识你。这要求并不难办吧?」
夏寰将头撇向一旁。「又不是办丧事,穿黑色的干么?嗯!」
「那就不要到医院来丢人现眼!」
在家里穿、在外头穿,都随便他了,反正不管自己怎么讲,就是改变不了他低俗的品味。不过,英治希望他起码别穿到自己工作的场所来,因为他实在很不想被同事问:「那个穿著无比夸张的台客是你的谁?」!
「答应你的话,我有什么好处?」
英治皱起眉头。「我会恭喜你,终于有一天穿得比较人模人样。」
「那种东西谁要啊!恭喜能当饭吃喔?」夏寰贼兮兮的眼直往英治身上转,得寸进尺地说:「我们好久没来点新鲜刺激的了,我去包下美丽华摩天轮,咱们绕它个五圈,来个空中SEX如何?」
「我收回前言。你穿得再花枝招展都没关系。」
夏寰两手一摊。「老古板就是老古板,我觉得这点子很有趣啊!」
有趣?我看是有「觑」吧!成千上百双的眼睛在偷看著……别人或许会觉得很有趣,但英治自己可是一点儿都不觉得有趣。
「好吧,我退让一步,咱们去海边SEX!」
「现在是冬、天……」
「退让两步,到101室内观景台的高楼SEX总行了吧?」
「请自便,我不想因为公然猥亵罪被捉而登上新闻版面。」
「小治治真难取悦耶,啊不然你说,什么地方SEX比较好?让你挑好了。」夏寰非常大方地摊开双手问。
拉开两边的唇角,皮笑肉不笑地,英治答道:「我要回诊疗室了,你自己一个人慢慢去想吧!再见。」
「有了!这个你一定会满意的!」夏寰大喊著:「动物园SEX!看著猴子、老虎,大象它们交配的样子,我们也示范给它们——」
咻——砰!英治手上的文件资料夹,奇准无比地命中那个厚脸皮兼二十一世纪最大变态的脸部正面,替全世界伸张了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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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床上的管,回想著下午当自己告诉欧阳英治,他就是梅梅的哥哥时,对方那副错愕中交织著愧疚的脸。
……当年的事我感到很遗憾。
光是遗憾就能了事吗?做医生的还真「伟大」。公然地杀人,却一点罪都不必补偿。
……尽全力抢救,最后的结局却是如此,我能体会你们的不舍。
体会?他能体会个屁!嘴巴上讲讲而已,心里头根本一点儿负担都没有!假如他真的没忘记过这件事,为什么这几年来都没看他前来向梅梅道歉?!
……有些事的发生,即使已想尽办法要避免还是避免不掉,虽然不愿有这种结果,但只能说上天自有他的安排吧。
真方便,最后还推给了老天爷。难道梅梅做过什么穷凶极恶之事,所以非死不可?这么说只是欧阳英治单方面的推托之词罢了,因为他不愿承认自己无能,帮不上忙!梅梅已经死了,可是他们这些医生却个个都还活得好好的,这样子能称之为公平吗?
管不会要欧阳英治的命,可是他会要他尝到比死还羞耻的下场!
翻身坐起,他拨了通电话出去。
「是我。准备工作已经就绪了没?」
管听著电话彼端的工作报告,唇角冷酷地扭出嘲讽的微笑。很快、很快地,欧阳英治将要付出他应付的代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