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宫面圣时找不到本应闲在御书房里长草的当朝皇帝,应大宰相毫不犹豫地转身吩咐跟在身后想要阻止他却没能来得及的许亭欢备马,轻车熟路地冲出宫外沿着官道一路出京南行,果然在城外数里处的小树林旁发现那道美得犹胜四月春光的人儿。
“皇、呃——郁大人!”在气急败坏时还能想到不要暴露后者的身份,应天逸的用心良苦使得为了几块宫廷秘制糕点就协助“至高无上者”溜出宫去胡闹的许大侍卫良心上有一点刺痛。所以,本着替天行道的悲壮,他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面前正在上演的“以下犯上”大不敬罪坐壁上观。
“天逸~你终于来了!”不知是不是对应天逸咬牙切齿的恐怖表情习惯到麻木的地步了,见到摩拳擦掌的来者,高景郁非但没有瑟索,反而主动迎了上去,一抹春风般温暖的笑容像四月的山花一般绽开在对方的眼中:“春光这么好,如此的日子闷在殿里未免可惜,你也随朕一起到山花草木中游玩一番吧!”
“……皇宫里不是有御花园吗?想看春景非要出宫不可吗?!”那有多危险难道眼前这个人会不明白吗?!
“可是宫里宫外是不同的啊……”发现应天逸没有被自己的提议所打动,高景郁略带委屈地颦起了月眉,暗自庆幸自己今天出来时穿得是端端正正的儒士服,一会儿对方找麻烦时可以少掉一个挨打的理由~!
“有什么不同!反正都只是踏青而已。”因那凄凉控诉的眼神而心中一动,应天逸虽然有了怜惜的趋势,但扳起的俊颜却丝毫不肯泄露出来。其实……作为一个皇帝,成年累月被关在皇宫这个冠冕堂皇的金牢笼里的对方……真的有点可怜呢。想到这,训斥归训斥,应天逸握紧拳头的手却松懈了下来,然而下一秒,就有了纂得更紧的冲动——
“当然不同!宫里的人都见惯了朕的美貌,就算朕特意穿了新裁的春装也不会露出特别惊艳的目光啦~~宫外的人就不同了~我刚刚一路出城的时候有很多人看朕看到呆掉呢!若不及时出来确认一下,朕都怀疑自己的魅力不再了呐!”理直气壮的辩解完,高景郁才发现自己使得对面之人的俊颜从青到白,从白到红变了好几轮颜色……心知不妥的他连逃跑的念头还没来得及形成就被一把揪了过去,勒得险些一口气没上来香消玉损!
“你——就为了这种可有可无的理由害我一大清早连口茶都没喝就累得满城找人!”
“什么叫可有可无的理由?!这很重要吔——”
“闭嘴!信不信微臣可以使陛下的龙颜直到立冬前都‘没脸’见人?!”
“呃……天逸……上天有好生之德……”
“是啊~所以请陛下为了能让臣子们少点操心多活几年,牺牲一下吧。”
“不、不要啊~~再商量一下啦天逸~~天……天逸啊啊啊啊啊——”
“……叫什么叫?!我不是还没动手呢吗?”丢下揪到面前的高景郁,应天逸捂着自己毫无准备就接受了惊天动地尖叫声的耳朵,瞪着前者的目光又冷了几分。
然而高景郁却依然惊恐焦急地望着应天逸的身后,几次张嘴想说什么都没能把断断续续的音节拼成语言:“天、天逸——不、不好、不好啦————”
“你也知道不好还出宫?!现在忏悔也来不及了。”没得商量地捏了捏指骨,应天逸趋近高景郁,缓缓举起了“先天下之忧而忧”的铁拳……
“不、不是啦!是真的不好了——天逸!”
“少来这套,今天臣斗胆非要给陛下一些切肤之痛作记性不可!”
“你、你听我说啊——天逸——你背后有人在上吊啊啊啊——”
“笑话!你以为这种程度的谎话就能骗过我吗——”
“不是!是真的有人在上吊——不信你回头看看——”
“哼,谅你也跑不掉。”在高景郁几可乱真的惊惶目光催促下,应天逸不情不愿地扭过了头,在看清许亭欢已经把那个上吊的布衣男子解下来救转之后才变了脸色,瞪了无辜的高景郁一眼,丢下句“回头再算帐”便立刻赶了过去。
而在白了一眼旁边悠闲自得地提笔记录的史官一眼后,高景郁也好奇地走了上来。此时,应天逸正半跪在地上柔声劝导要轻生的那个年轻男子,和蔼的表情与怜悯的眼神映在从来没有被好声好气对待过几次的高景郁眼里格外的不是滋味。
“年纪轻轻的,你为什么想要死呢?”拍了拍上吊未果者的肩膀,应天逸轻声询问。
后者抬头环顾了一下四人,悲从衷来的伏地痛哭失声:“你们为什么要阻止我——为什么!让我死吧、让我死了就一切都清静了!5555~反正我也没什么可活的劲儿了!索性你们就别管了,成全了我吧——”
“别说傻话!你还那么年轻,有什么想不开的!”不悦地皱起眉头,应天逸耐心的安抚道。
“唉——不提也罢!诸位有所不知,不是我想死,是我实在倒霉到没办法活了啊!年前我老婆和村头跑船回来的阿广私奔了,还卷走了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我那已近耳顺之年(五十岁左右)的老母在不久之后又背着我和弟弟改嫁到临村去了。加上去年的收成不好,租种的佃金交不出来,王地主的人来要债,我们哥俩还不出……弟弟就被拉到王地主家做了保,说是宽限两个月交不出租子就要把我弟弟卖到京里的小倌馆子里去伺候大爷们!为了不让唯一的手足落到那种地步,我到处借钱讨要,好不容易凑齐了所欠之钱还到王地主那里打算要回弟弟,没想到弟弟却爱上了王地主的四儿子,说什么不肯回来,死心塌地的给四少爷做了脔童,丢尽了我们沈家的脸——”哽咽着喘了口气,布衣青年绝望地接道:“我欠了一大笔债又丢了老婆,失了弟弟,少了亲娘不说——就连我唯一的寄托,我那三岁半的小儿子,昨天也被村长家抱走了!说是我老婆当年偷人,儿子是我进京做短工贴补家用时和村长年前短命的无赖儿子勾搭的野种,是他们家的孙子,和我沈家毫无瓜葛……5555——我现在是家破人亡又欠了一屁股债,这年才刚过没多久,接下来这些日子叫我怎么过啊——55555——我好倒霉啊——为什么所有的不幸都找到我头上来了——55555~~我实在活不下去了!你们就让我死吧——你们就成全了我吧————”
“……你……你还确实很惨的样子……”实在找不出话来安慰,应天逸呆呆地看着得不到满意答复的青年又颓废地捡起绳子往树上套,刚要阻拦,却见一直沉默着旁听的高景郁突然态度强硬地冲上前去,义正词严地扯下青年的绳子,不容置疑地冷声喝止:“住手!你怎么能上吊而死呢——”
“没错,人活着才最重……”没等应天逸赞许地点头,高景郁就揪起了青年的衣领狠狠地摇晃了起来:“谁准许你上吊的?!你难道不知道上吊这种死法是适合于美人去做的吗?!”
“……皇、不、郁大人……我们是不是先谈谈……”
“天逸!你等我先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上吊这么凄美的结局自古以来就是美人的选择,我们都还没有用过,岂能容他在眼前吊得如此嚣张!喂!你听着!像你这种长像一般,身材勉强,又没有风度的家伙,绝对不许在我们眼前做出上吊、投河、割腕、撞墙、服毒、跳崖、抹脖子等事!听到了没有——”
“你、你这人好不讲理!那我要如何才能求得一死啊——”
“……你可以蹲在这里等天黑,看看能不能喂狼。”
“……”
抬头确认了一下应天逸已经先自己一步捂住高景郁那张惟恐天下不乱的嘴了,许亭欢哭笑不得地回头,正想抱怨几句却看到史官的册子上多出一笔娟秀的小字——
“X月X日,煌聆帝携宰相出京微服,路与一男子自吊东南枝下,遂上前劝解。帝亲民如子,言语激昂,多方劝慰,不遗余力。”
“……喂!你这记的也太假了吧!那边分明是在落井下石才对吧~~”
“……”理也不理许亭欢,史官只是漠然置之地抬眼扫了一下高景郁那边的状况,二话没说地在小字后面加了一句批注:“太史公曰:收效甚微……”
“……”许亭欢开始怀疑也许真的只有野史记录的才是真实的东西了。
与此同时,应天逸总算是捂住了高景郁的嘴,可是看了看青年一副生无可恋的悲惨模样,他怀疑自己是否还有能力劝回对方求生之意!不过念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涂的份上,他还是尽可能地努力:“呃……你也不要那么绝望嘛~~虽然你确实非常不幸,但也不能就那样认定全天下的不幸都集中到了你身上啊~!”
“……居然连想死的时候都要遇见你们这种人,还有比这更不幸的吗?!”
“这个……”
“真是的!受够了啊啊~!放开我,天逸!我今天就告诉这个家伙什么才叫做不幸!”忍无可忍地挥开应天逸的手,高景郁寒下脸来逼近青年,在对方因自己的气势而节节败退之际,冷冷地数落:“你真的以为你是最不幸的人吗?!那你看看我,我比你年轻比你美,比你富有比你高贵——可是我呢?我爹娘早死,很小就成了孤儿,家里留下一大摊子事情全都要堆在我头上!辛辛苦苦的忙碌希望周围的人肯定自己的辛劳,谁知他们非但不知鼓励,反而将我好不容易得来的成果轻易污辱损毁,弃之草履!我虽然有钱,可是我想要吃点东西都要被无情的抢走。我虽然身份高高在上,却要三天两头的被训斥。我想要出个门都会被揍,这日子活得如此不自由,还有个什么意思啊~~~”
“……没、没想到你嘴巴那么毒,人却活得那么惨……”被高景郁夹杂着愤恨的抱怨吓傻在地,过了半天,布衣青年才发出一声同情的长叹。好像觉得自己至少还能自由自在的生活,多少比关在笼中的囚鸟要幸福一点点。
“就是嘛!想我这样适合红颜薄命的美人都顽强的活着,你这种充其量也就是杂草的人物更应该重整旗鼓,抛开过去从新来过!反正死也就是痛苦一下下的事而已,又不费吹灰之力……等拼过努力过之后还不行的话再死也不迟啊!连享受都没享受过就那样认载,不是太便宜那群害你到如此地步的人了吗?!”打铁趁热地怂恿道,高景郁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应天逸的脸色,见对方没有插嘴的意思才放心大胆的继续鼓舞:“你这人,有手有脚四肢健全身体也不错的样子,年纪轻轻五官也勉强算得上齐整。索性离开京城去南方做些小生意吧!”
“是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别总觉得自己是不幸的了,这里有五十两银子,你拿去还了债后剩下的就做本钱吧。”眼见青年已经被说动了,应天逸毫不吝啬的取出一张银票来塞给感激涕淋的对方。然而……
“谢谢你们!太谢谢你们了!我想开了——我这点不幸又算什么呢?只要活着总有各种可能的不是吗?”感慨万千的擦了擦眼泪,布衣青年重整旗鼓,振作精神的挤出一丝笑容:“真是的~~连你们这二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家都这样亲切的劝导我了,我一个大男人再要死要活的未免太可笑了!我明白了!我要好好的找个地方重新来过——!!!”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坚强的活下去啊?”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是女人了?!!你、你——你这杀千刀的家伙!绳子、绳子呢?!还给你——你不是要上吊吗?!你给我吊啊——你要吊不死我就勒死你——看你下辈子投胎眼睛会不会放亮些——”
“天、天逸——你冷静些啊!”好不容易回心转意的人再被逼死就太可怜了~~高景郁难得好心的死死抱住抓狂的应天逸,为对方争取到了逃跑的时间。
眼见受到惊吓的青年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应天逸深吸一口气,沉着俊颜把枪口转而对准了抱着自己不放的人:“还、有、你!你说先皇和太后去世的早是没错,但是朝廷社稷的事情你处理过多少?!你什么时候辛苦过而被大家嫌弃过?!”
“当然有啊!我上次好不容易找外番使者学做了一条胡裙,穿给你们看时你们谁都不以为然!你还威胁我立刻脱下去烧掉呢……”
“……那我什么时候限制过你的饮食?!”
“还说没有呢!上次我弄得百花养颜羹不就被你彻底倒了个干净吗?!”
“废话!那种黑糊状的东西吃了绝对会死人的!还有——你贵为天子,哪有人敢一天到晚训斥于你——”
“……不就是你吗?天逸。”
“……”
“……”
“……那你说出门就要挨揍是怎么回事?”
“啊?难道说你这次决定不打朕了?天逸~~太好了!”
“……”皮笑肉不笑地扯住高景郁想溜的身形,应天逸发出了把新仇旧恨加倍奉还的阴狠凉笑,眸中的目光比经冬的霜雪还要冷上三分:“不,臣改变主意了。光是一点小小的皮肉之苦是教不会陛下为君之道的……看来臣得冒昧‘死谏’了。”
“……不、不是吧~~~”高景郁当然听得出应天逸口中的“死谏”死的绝对会是自己,然而夺路而逃的他被看不下去的许大侍卫很“不小心”的阻拦了去路——
“不要啊啊啊~~天逸!555~~你至少不要把刚才那个家伙说你像女人的帐也算到朕的头上来嘛……好不好——哇啊~~~~~~~”
“X月X日,皇上与宰相体察民情,关怀百姓,谨记上天有好生之德,劝救一寻死男子成功,以示天子重臣爱民之心之真切,不惜以自身之所遇宽而慰之,实属为君为人臣之楷模。”
写罢记录,史官挑眉看了看被应天逸追打得满树林逃蹿,狼狈不堪的当朝皇帝……不发一言地默默添加了如下小注:
“……太史公曰:世上无最不幸之人,惟有更不幸者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