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片漆黑,璀璨星子在无月的夜空里更加灿烂。
白日的热闹被寂静取代,街上的店家都休业了,家家户户深锁大门。
过年嘛,谁还开店迎客,别说过年,就是平日,这时辰也该整理整理准备打烊了,何况今日是大年初三,老鼠嫁女儿的大日子,哪家人不是早早上床,让老鼠爹娘办喜事。
这条街是京里最有名的酒楼街,东边的太白居、醉心楼,西边的春江楼、画屏楼,随手指指,都能指出好几间大酒楼,听说连皇帝也常微服出巡,到这里来品尝美酒。
不过,如果想品尝真正的佳酿,就得舍弃那些装潢得富丽堂皇的大酒楼,到“知辛楼”走一趟不可。
知辛楼店面不算大,位在大街西侧,楼上楼下加起来,才十几二十张桌子,没雅房、没临窗好景致,但他们的“桃花醉”啊,可不是唬人的。
桃花醉酒味醇美、香气扑鼻,只要沾上那么一口,就像沾上春天的幸福感觉,懂门道的人都上这里,哦,听说兰将军也是这里的常客。
什么,您不知谁是兰将军
不会吧,客倌不是京城人士?好呗,就来为您介绍京城的头号风云人物。
兰将军本名兰赫希,爹爹是开国大将廷靖侯,元配连生了几个女儿,始终没再出个儿子。
五十六岁那年,亲戚作媒,让廷靖侯娶个乡下小姑娘,乡下姑娘圆圆润润好福份,才进门就带了入门喜,廷靖侯老年得子,自是加倍宠爱,盼著儿子继承父业。
果然,十四岁上头,兰赫希得了个武状元,宰相举荐,在宫里担任带刀侍郎,他为人豪爽正直,宫里宫外颇得人缘。
兰赫希十八岁时,国家边关外族屡次来犯,朝廷里可用将军不多,年迈却经验丰富的廷靖侯是最佳人选,皇帝只好让他统领六万大军,奉旨出征,这回他特地带上儿子,让他跟在自己身旁见世面。
没想到,廷靖侯年迈体衰,受不了长途征战之苦,在发动的第一场战事中为国捐躯,消息传来,举朝震惊。
主帅死了,群龙无首,这仗打还不打?最叫皇帝苦恼的是,放眼满朝官员,也没人有本事接下廷靖侯的位置。
正当皇帝焦头烂额之际,前方却传来捷报,说暂代将军职务的兰赫希带领大小官兵连连攻下蛮族五座城池,俘虏三万人。
皇帝龙心大悦,圣旨下,将兰赫希扶为正将军。
兰赫希也不负众望,他武艺高超、用兵如神,总是一马当先深入敌阵,一把长戟刺穿多少敌将心脏,战功令人啧啧称奇,到后来,蛮族番邦一听到他的名号,莫不胆颤心慌。
兰将军打过大大小小几十仗,一举扫荡边疆,自此天羲王朝声威远播,边陲小国纷纷上降书,俯首称臣。
由于他战功彪炳,朝廷破例擢升,两年不到,班师回朝,百姓夹道欢迎,连皇上也出宫相迎,并升他为一等镇远侯,赐府邸一座。
那阵子京里学武风气极盛,武馆连开好几间,许多爹娘皆把孩子送进武馆,盼著他们将来长大学得一身好本事,也拿个武状元,卫国保民、建功立业,像兰将军那样名垂千古。
打梆子的更夫扯起喉咙,喊出粗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他从街的这头走到那头,重复同样的话,直到人拐进另一条巷弄,这街道才又安静下来。
因为太静,远处几声狗吠,打破静默。
突地,火苗从知辛楼里窜出,不一会儿工夫,火势越来越大。
凄冷晦暗的夜空被灼灼大火染红,招牌引上火苗,整扇木门立时被火烧个通透。
何知辛失神地跪倒在知辛楼门口,火光映上他茫然的双眼,他无助卑微,喃喃自语,说著呆话。“对不起,赫希……对不起……千百个对不起……”
恐怕他们谁也想不到,两天前的一席谈话会导致今日这憾事的发生吧……
“我有消息告诉大家。”兰赫希拍拍桌子,对大家宣布。
这些“大家”,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的姊姊在他出生之前都出阁了,缺少手足之情的他,将他们视为他的至亲手足。
何桃花忙著整理桌子,她站在桌边,将几道菜摆好、几副碗筷添齐,再替每个人斟上一杯桃花醉。
这酒是她亲手酿的,香醇浓郁、风味绝佳,要取名字的时候,兰赫希在场,两句话就替酒定了名。
他说,桃花姑娘酿桃花,酒不醉人人自醉。
于是桃花醉三个字便跳了出来,从此成为知辛楼的招牌。文人雅士喜欢桃花,可惜桃花只可远观、亵玩不得,而这桃花醉,人人都能尝上一口。
“什么消息?”何知辛问。
何知辛、何桃花兄妹,与兰赫希和他指腹为婚的凌小卿是从小玩到大的童伴,四个人打打闹闹,不分彼此,就是兰赫希成了大官,这份情谊也从没间断过。
那年他凯旋回朝,皇宴之后,他一匹马、一身官服,未进皇帝钦赐的镇远侯府,却先进了小小的知辛楼,二更天,何知辛、何桃花和凌小卿都没睡,他们围著一盆团圆火锅,等著他回来团圆。
“我打算娶小卿入门,再拖下去,小卿都快变成老姑娘了。”
事实上,这是皇帝的意思,但他没反对,因为娶了小卿,他才能继续自己的计划。
刷地,何知辛的脸色惨白,握住酒杯的手微微发抖,心撕扯著,痛得他说不出半句恭贺的话。
凌小卿脸红低头,温温柔柔地笑著,轻咬唇,好害羞。到底是女孩子家,说到嫁事,谁不脸红心跳?
何桃花双手也抖了一下,没对准杯子,酒洒上桌,灼了心眼,眼眶瞬地泛红,慌得她赶紧瞠大双眼,不教泪水翻身,心抽得紧,脸却不慌不忙挂起自然笑容。
演戏嘛,自然要演得透彻。
“怎么?都没人说上一句恭喜?”兰赫希斜眼看她,若有所思的目光追著她跑。
她深吸气,落落大方走到他和凌小卿身边。“几句恭喜算什么,婚宴那天知辛楼免费奉送桃花醉十瓮!”
“小气财神发了,十瓮,你有没有说错?”兰赫希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大大的手搭上她的肩。
“桃花姑娘说话岂有不算数之理。”她大剌剌地,一手勾住一个,把他和凌小卿的头颅拉至自己耳边。“我最好的两个朋友要结婚,别说十瓮桃花醉,就是举国同欢,知辛楼三日不开业也成!”
“说得好,桃花,往后你要嫁人,聘礼嫁妆我全包了!”兰赫希说得豪气。
“嫁人?别吓我,我宁可当老姑娘也不嫁人,买个丈夫倒可以考虑考虑。”何桃花推开他,笑著走回自己的位置。
“为什么?”
“嫁坏了,再苦也得忍,要是买到瘟神,说不准儿还可以退货。”
“你连婚姻都当作生意啊。”兰赫希大笑。
接下来他们说说闹闹,扯些无聊话题,何知辛都没搭腔,只是默默地,一杯接一杯喝著醉人醇酒,偶尔眼神和凌小卿接触,旋即尴尬避开。
轰地,烧裂的招牌掉下来,那声音,砸上他的心版。
小卿嫁不成了!何知辛傻笑,看著被大火吞噬的知辛楼,眼角抽搐。
“烧吧,全部烧掉吧……烧掉我的人生、未来、梦想、希望……烧、大烧特烧——”
他突地仰天乱叫狂跳,一阵发泄后,整个人颓靡地蜷缩在地上,无助的脸庞净是凄凉。
远远地,何桃花奔来,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家酒楼。
怎会烧起来?那是她战战兢兢、没日没夜,省东抠西、花无数精神心力经营起来的酒楼啊!心痛心碎,她的命怎么差到极点,恶运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老天真要欺负她的勇敢坚强?他要测试她开朗乐观到什么程度?不公平,太不公平!
她反转身,用力抓住目光疯狂、脚步凌乱的大哥,带著愤慨,怒问:“大哥,怎么回事?为什么酒楼会烧起来?你生气愤怒,大可以发泄在我身上啊,为什么要与酒楼为难,那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啊!”
她直觉认定火是大哥放的,理由是他因为失去小卿而心痛难当,但再痛,终是要活下去。
眼睛缓缓聚焦,何知辛看见妹妹,仿佛在汪洋大海中抓到浮木般,一把抱住她,使尽气力把她揽在胸前。
“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眼睁睁看酒楼烧掉,你在和我作对吗?你知不知道我好累,撑一个家,真的、真的好累……”她也哭了,哭倒在大哥怀里。
“别哭,乖桃花,酒楼烧掉了,我们再也不欠赫希。”他捧起妹妹的脸,笑著替她拭泪。
“你在说什么?我们很快就可以把欠赫希的银子还清,我们不欠他的,这个酒楼是我一分钱、一分钱存下来的。”
她明白,大哥老认为他不如赫希而感到自卑,可人人都是拚了命过日子,努力的人没有自卑的必要。
“不必还,他死了,死透了……我们不欠他钱,我只欠他、欠他……一条命……呵呵,我欠他一条命。”
霍地,他推开妹妹,蒙住脸,往火堆里跑,发出凄厉哭声。
何桃花被推得连连踉跄,看见大哥不寻常的表现,吓得周身上下泛起阵阵寒栗。
“欠什么命?赫希为什么会死?哥,快告诉我,赫希在哪里、发生什么事”她追上前,死命拽住大哥,强烈恐慌席卷而来,她知道不对,出事了!铁定出事了!
何知辛怔怔道:“赫希死掉了,他被火烧死,你看,火那么大,他肯定烧得连骨头都不剩……他死完,就轮到我死,我去偿命,一命抵一命,我欠他的情,下辈子做牛做马还给他……”
被火烧死她猛地一惊,看著烈焰冲天的酒楼。赫希在里面耳边,大哥的号哭咆哮声撞击著她的脑子,眼底,猩红猛烈的火焰扎痛她的心。
赫希在里面吗?
不要,他不能死,他死了,她怎么办?人心一旦被刨去是活不了的,她不想死,赫希也不能死。
抬眉,盯住炽烈火焰,她忘记害怕,迈开脚步冲进知辛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