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城体育馆。
外面有许许多多正在兜售荧光棒的小贩,宁三顺手买了四支,站到入场口瞧着那上面挂着的巨幅海报。
海报做得十分精致。
右侧打着灰蓝色的灯光,左侧便是怀抱着吉他的南旗寅。他的面目看不真切,抱着吉他的姿势有些许懒散,孤高。和初出道时桀骜不驯的模样有了不少的差别。那灰蓝的色调像是一下子把人带进了迷雾一样的梦境。
只见上面打着十分文艺调调的广告语:“在流行音乐渐渐式微的今天,他却总是以淡定的姿态抱着吉他唱着那些动人的歌,那些吉他曲和他那慵懒的嗓音不知在夜深人静时温暖了多少孤独的人们。当所有艺人都以戏剧性的夸张姿态在舞台上摇摆之时,他却总是安静地弹着吉他,以他特有的温度慢慢侵入我们的灵魂,淡定入微,独具一格……”
宁三瞧了半天,忍俊不禁。
那些所谓淡定安静之类的词,若要把它们和那个叫东寅的男人联系在一起,她宁三第一个做不到。
东寅是谁?
他是掠食者,他的世界没有青红皂白,没有规则没有过程,他重视结果。
这么多年,他甚至不管卯卯爱不爱他,便逼她成了他的妻。
宁三回味以往的东寅和卯卯,徒增唏嘘。
这些天她一直没有见到卯卯,也没有问她究竟会不会来看这场万人瞩目的演唱会。她只给卯卯发过短信,说自己会提前一个小时在这里等她。
她站在入场口等了许久。
卯卯呢?
她会不会失约?
宁三一个电话拨了过去,丁卯卯的手机果然是关机状态。
她失约了。
卯卯从未去看过南旗寅的演唱会,以前没有,这次当然更不会。
因为这个特殊的日期,她是一定会消失的。
那票她要了去,临到最后却终是失约。这结果,想必东寅早是预料到了吧。无论如何,卯卯这么多年的心结,不可能说放下就会放下。
宁三终究是独自入了场。
放眼过去,漫天的萤光海,众星捧月的主角还没有登场。会场的大屏幕正在播放南旗寅的宣传片段以及歌曲MV,歌迷们喧嚣震天。
寻着位置找了过去,宁三坐了下来静等演唱会开始。
“请问……”
身边有道声音传来,在歌迷嚣喧的呼喊声中几乎被淹没。宁三侧头去看,却见邻座的一个女孩正静静注视着她,“你是宁三?”
宁三微微一怔,点头。
“我叫柯蓝,是卯卯的室友。卯卯要我告诉你,今天她回南旗岛,不会来了。”
听闻此言,宁三默然半晌,终是淡淡一笑。
“你是她的朋友?”
身边的女孩看上去有些好奇,但是那好奇掩在她沉静的姿态之下,十分有礼。
宁三不介意回答,笑道:“中学曾是同桌。”
“哦。卯卯中学是在南旗岛读的,看来,你应该也和南旗寅很熟。”柯蓝神色也淡淡的。
宁三不免回头多看了她一眼。
这个叫柯蓝的女孩知道南旗寅,又是卯卯的舍友。卯卯既然把票赠予她,也许,是得了她信任的相熟朋友。
宁三微微一笑,颔首,“幸会。”
女孩回以微笑,眼底一瞬间明明灭灭。
2月7日上午。
丁卯卯下了船。已是冬天了,又临近年关,码头上的人流熙熙攘攘,平时那瞧上去有些寂寞的小岛终于在此时添了些许节日的喜庆。
来的时候她带了些许吃的用的,是送给黄妈他们的。
先去的地方却不是黄妈他们的住处,而是先去了岛上一处偏僻的住宅区,找到一所破旧的房子,去看丁伯。
丁伯精神不错,他已经年迈,加上腿脚不便,便早早地离了职不再做学校的看门人。这几年每天喝茶听曲晒太阳,过得还算不错。
这不错的生活,得益于东寅离岛之前给他的一笔不小的钱款。
丁伯为人极为沉默寡言,卯卯和他一向也没什么可讲的。这个老人收留了她,若不是她,也许就早没了她丁卯卯。可是一起生活的那八年,他对卯卯一直谈不上有多好。他的沉默在面对这个收养的女孩之时便会超乎寻常地加倍。
卯卯脑袋并不灵光,加上那时候年纪小,原以为那是天经地义的,后来慢慢才意识到丁伯对她一直有戒备。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戒备,含了些微的惧意。
究竟是因为什么,卯卯并不想探知。可是每次来看望他,她总是因为丁伯沉默的戒备而透不过气。
现下仍是如此,寒暄过后两人之间便是窒息似的沉默。卯卯只得匆匆留下钱,落荒而逃。
对的,丁伯对她送东西并无兴趣,只在她送来现金时神态才有些许放松。
东寅曾对卯卯说过,在相处八年都没有亲人感情的情况下,若丁伯愿意把两人的关系简化为纯粹的金钱利益,这倒不是坏事。
卯卯受不了这种残忍的理性思维,有时候却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有道理。
丁伯对卯卯没有感情,即使她一直随了他的姓,即使她跟他生活长达八年之久。
那么,就让一切复杂都变得简单。
出了丁伯的住处,卯卯便去看望黄妈。
黄妈是一个平凡而热情的妇人,现下东宅虽早早没了人,她却一直感怀于东家,时常趁空便去除尘打扫。她几乎算是看着卯卯长大,虽然她不懂得年轻人的世界,卯卯也极少把自己的事跟她分享,可多年相处下来感情自然是有的。
“卯卯,你在陌城待着好吗?前段时间,我从电视上看到小寅了呢。那孩子看上去似乎瘦了,不知道辛不辛苦?”
“他是什么人,黄妈还不清楚?”卯卯微微笑着,“东寅是不肯吃亏的,黄妈不用担心他。”
“那卯卯呢?你们相处可好?”
“……还不是老样子。”卯卯低着头,心不在焉。
“老样子?”黄妈一时忍俊不禁,“我可记得清楚哟,那时你处处受东寅的欺负。怎么这么多年还是没有长进?”
卯卯回以苦笑,声音越发的低:“可不是。”
可不是。东寅他是早早就得了道的狐狸,她是他的小宠物,天大的能耐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你们两个孩子,我可是看着你们长大的。东寅他对你有心,卯卯,大家都乐意看到你们在一起。”黄妈说着,又唠叨起来,“听说那个圈子很乱,卯卯,东寅他到底是男人,若是有什么风言风语,你也不要跟他置气——”
“我跟他置什么气?”卯卯懒懒地咕哝一句,神色越发漫不经心,“黄妈你想太多了。”
“好好,没什么事那是最好。”
卯卯看了看时间,起了身,“那,黄妈你忙,我去看看伯伯他们。”
“嗯,你去。”
卯卯微笑着摆了摆手。
正要走出门,却听黄妈喊道:“卯卯。”
“唔?”
她转过身,看着欲言又止的黄妈。后者瞧了她半晌,方才小心翼翼道:“你去了墓园了?”
丁卯卯默然半晌,方才摇摇头。
“你每年都来,这次又回来,想必还是因着这件事。”黄妈声音低低的,越发柔和,“卯卯,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东辰他若是在世,想必也会乐意看到你跟东寅好好的。”
卯卯听着黄妈的话,神色带了些许恍惚,终于还是点头,“……我明白。”
是了,东辰他,已经是死了四年了。
谁都知道,他死前有话留下的——
他让她不要离开东寅。
“我不太了解她和南旗寅的过去,因为卯卯有什么心事总是放在心里。”
身边是喧嚣的歌迷叫喊,身边女孩的声音便越发的轻。
宁三低头听着,身边这个叫柯蓝女生向她娓娓道来:“有时候……卯卯半夜会做噩梦,像是在哭,可我开了灯,却见她没有眼泪……她瞧上去没心没肺,整天似乎只挂住吃吃喝喝,可是有时候却十分落寞,我总觉得她有心结。”
宁三在心里叹气。
卯卯,她总归是忘不了以前。经历过所爱之人的死亡,那痛宁三是了解的,可是人和人不一样,对待事情自然也有不同方式。她宁三可以选择遗忘,选择活在当下。可是卯卯……卯卯她是直脑筋,一向是笨笨的,又有一种小动物一样的敏感,东辰的死给她带来的是不可承受之重。
“前几天,我记得很清楚。”柯蓝一手托着下巴,神色十分凝重,“我们在路边等Taxi,卯卯无意中瞧到了路边宣传栏里的禁毒图片,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她反应这么激烈,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想安慰她却不知从何入手。宁三,如果可以,希望你可以告诉我。”
一瞬间,宁三神色动了动,“你似乎……很关心她?”
语气十分笃定,笃定中含了疑问,像是奇怪她们只是相处半年的朋友,何以柯蓝如此着重卯卯?
柯蓝迎视着宁三的眼光,淡淡地抿起嘴,“我也有秘密,从未对卯卯提起。”
“哦?”宁三的表情十分专注。
她不是一个好奇多事之人,可是卯卯不同寻常,她们相处多年,卯卯一直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在卯卯十七岁那年发生的惨事一直让宁三记忆犹新,她至今念念不忘,只祈祷经历过那些的宁三能忘掉过去,若是有人能帮到她,宁三愿意主动去做些什么。
“再次介结一下自己,我叫柯蓝,圣和学院法律系大三学生,是丁卯卯的室友。”讲着这些的柯蓝,神态分外沉定,“关于我的身世,也许我该提一提的,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在很小的时候,妈妈刚生下我不久,便跟着别人的男人走了,后来父亲致力于事业,开了几家连锁超市,在我六岁那年,娶了另一个女人为妻。”
宁三听着,慢慢有些糊涂了。
这个女孩看上去沉静知性,完全不像是会随意对着陌生人抖露自己隐私。何况是这样的身世问题。
“……新妈妈一直待我很好。”柯蓝嘴角慢慢浮起笑,大屏幕上的灯光打下来,她的眼神随着不同的色彩而闪动,“她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陪我长大,鼓励我爱护我,让我觉得家庭原来也可以那么温暖快乐。”
周围喧嚣声再吵再闹,也遮不住柯蓝饱含情感的叙说:“遗憾的是,在我升完高中那年,她却得了癌症。”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生活饮食一向健康,为什么得癌,爸爸天天忙于工作,哪里又会想到这些?可是我却一直知道的,多年来妈妈一直有心事,这心事让她郁郁寡欢,一直压抑着自己。每次我触及,她总是下意识地避开,从来都不愿意提。”
宁三渐渐听得入神。
“直到最后她临死,才对我说,她一直埋在心中两个秘密,现下愿意坦白地讲给我听。其中之一,便是她以前生过一个女儿。”柯蓝陷进回忆里,带一点感伤,眼前似乎又浮现起病榻上那个压抑而灰败的妇人,“……她说那个女孩和我一般大小,因为当时发生意外,那女孩一生下来便和她失散。当时妈妈无力自保,更无法护及她的女儿,因此多年来她连女儿的生死都无法知晓。”
“她告诉我,那女儿和我是同年同月生。”柯蓝轻轻抿起嘴角,“妈妈是陌城人,因着一些事,却在南旗岛生下了孩子,自此母女失散。”
宁三微微屏息,直觉在心头呼之欲出。
“她说,如果可能的话,希望我能去找到那个女孩,哪怕只是看一眼也好,只为偿了她这个未了的心愿。”柯蓝微微笑着,“对于她的每一个心愿或要求,即使是拼了命我也会替她达成。因此待她后来去世,我便去了南旗岛寻找她遗散的孩子。”
“如果和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那寻找的范围也就小了许多。我那时刚刚参加完高考,有一个长长的暑假,于是每隔一段时间便去南旗岛打听那里的所有人。即使范围再小,同龄女孩仍是数不胜数。我先从福利院着手,动用了我所有的手段去周旋,去说服那些工作人员。我几乎查到了每一个和我同龄的女孩,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却仍是失败。只是做这项工作,便用去了我将近一年的时间。”
柯蓝的语气十分平静,宁三瞧着她的神色却有些变了。
这样不顾一切达成亡母的心愿,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的。
“第二年,我一得空还是跑去南旗岛,这次我便放弃了去孤儿院做查找。我趁着寒暑假在南旗岛打工,长时间待在那里,打听岛上哪家哪户收养过小孩。”柯蓝咬咬嘴唇,“终于在去年寒假,我打听到一个叫丁伯的残疾人。”
听到这里,宁三缓缓吁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