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正值盛夏,远近的人们都携妻带眷的前来,有钱的乘了轿子到别业避暑,没钱的就徒步而来,也算是游玩。
坐在湖边,看着烟波浩渺上来来往往好不热闹的画舫游船,月染不动、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有时能一看一整天。
在他面前来去的所有船只,上面全是欢歌笑语,每个人的身边总是有另一个人陪着,从早到晚,即便深夜也是满湖星火点点璀璨,笙歌不断,可是那样近在咫尺的欢乐,他冷眼看着,却有一种咫尺就是天涯的奇妙感觉。
那么近的快乐,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偶尔,他也会混迹在人群中,他能清晰的感觉到欢乐的因素在身边打转,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他融入其中。
中秋这天,他在岸边闲晃,被一个豪爽的主人发现,盛情邀上了画舫,一船纸醉金迷,他只是在角落看着,没有半点靠近的意思。
千里中秋,家人团圆,他却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觉得空气里酒味浓重,他向船尾走去,外面千江有水千江月,万点星光妆点得整条河流仿佛流金一般美丽。
风很清爽,从他的发丝上轻轻拂过,在风中荡漾,胸膛里一点奇妙的惆怅也微弱的起伏。
忽然,他感觉到有谁靠近自己,他回头,看到身后身材挺拔的黑发青年。
那是,他所熟悉的容颜。
“……离玄……”他低低叫他的名字,看着自己变成黑色的发丝落入他的掌中。
“我还是喜欢你银色的头发。”离玄低低地说,微笑。
他从蟠桃会回去之后就被凤帝抓着领子做苦工,直到今天才脱身,到了洞庭湖来找他,就看到他在船上一副落寞的样子。
不过自己也真是的,放着那些千娇百媚的美人不管,偏偏来会面前这个连好脸色都不给自己看的男人,他还真是吃错药了。
在心里嘲笑了自己一下,离玄靠过去,看着他现在呈黑色的眼睛,“你怎么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自己这点情绪还真全被他看透了。
但是今天没有和他生气的力气,月染淡漠的从他的手里收回了发丝,也不和他说话,只看着在黑夜里平静荡漾着的湖水。
看他一眼,想了想,离玄顺手把身上的外套一脱,搭在他肩上,“等我。”
只来得及抓住衣服,月染刚想说“我一点都不冷”却发现离玄已经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了。
抓紧披在身上的衣服,他下意识的微笑了一下。
从一开始他就不清楚离玄,现在看来,他还是搞不清楚他都在想些什么。
那个男人总是这样,任性又自我,擅自闯入别人的世界,擅自吸引别人的视线,然后又擅自的消失。
不过,就是这样的性格,才能有那样耀眼的光芒吧?
那是和他截然不同的人生呢……这么想着的时候,忽然面前传来一阵灵力的波动,下一秒,离玄出现在他的面前,递给他一枝宛如青色玛瑙雕刻而成的青色菊花。
“香格里拉的青菊,今天按照人类的规矩,不是应该赏菊吗?”看着他,离玄微笑,清澈的绿色眼睛直直地凝视着他。
那样无论什么时候都毫不扭曲的视线让月染下意识的掉转视线,望向他手掌中的青色菊花。
“……谢谢。”他轻声说,拿过了菊花,那青玉一般娇艳的颜色在他掌心绽放着,触感却是仿佛丝绸一般的细腻。
“对人说谢谢的时候,记得要看对方的眼睛。”离玄捧起他的头,很认真地看着他,然后微笑。
“不客气。”他向前,吻上他的嘴唇。
月染知道自己应该推开他的,但是他没有,他安静的任他亲吻,感觉缠绵于自己冰冷肌肤上的那一点微弱却滚烫的温度。
从形状优美端正的嘴唇里探出舌尖描绘着他菲薄的唇形,在分开他双唇,让轻微的按触变为深吻的瞬间,离玄张开了双臂,仿佛凤凰展翼,把这个天地间对他而言最重要的宝物抱在了怀里。
被他紧紧地压在胸前,感觉离玄施了一个空间转移的法术,月染只能感觉到他身上猛然灼热起来的温度,以及自己口腔里分外鲜明起来的触感──
在被离玄深吻的瞬间,他有一种自己满是伤口的灵魂正在被男人亲吻的感觉。
疼,却又因这种极其亲密的动作而产生微妙的快感。
呼吸逐渐困难起来,身体也渐渐开始发热,最后,拚着仅剩的一点理智,月染用力一把推开离玄!
此时的二人已经离开了画舫,站在无人的湖心岛上,月染和离玄都呼吸紊乱,两个男人喘息的声音在夜空里飘散开来,彼此在极近的距离里互相凝视,却谁都没有说话。
那是一个让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来的吻。
对月染而言是第一次经历如此程度的深吻,到现在大脑里还一片准腾似的混沌。
而在离玄,则又是完全不同的感受,他到现在为止的一生可以算是阅男女无数,可是,从没有一次接吻如刚才那样,让他觉得灵魂都在发疼的程度!
欲望几乎是瞬间就燃烧起来,但是同时,却又想好好的怜惜他,不让他有丝毫的恐惧,只想给怀里人温柔的一切。
喘息的声音逐渐平复,在对视中首先调开视线,月染看着掌心的青色菊花,淡然开口,“离玄……”
“嗯?”
“……九月初九才赏菊花,你搞错日子了。”
被这句话气得险些摔倒,就在离玄想着怎么反击的时候,月染抬头看向他,“不过我还是应该谢谢你,我府里现在有上等的好酒,你要不要来?”
‘哼?才嘲笑过我,难道你以为我会被一点酒收买吗?’──以上对话只出现在离玄的想象中,事实上,当月染对他微笑发出邀请的时候,他就摸摸鼻子的从了。
跟在月染身后,心满意足的在他府邸里喝了个烂醉,等月染通知羽族来接走他的时候,他都毫无知觉。
望着羽族连拖带拽的把离玄带走了,月染慢慢收回视线,看着架上珊瑚瓶里青色的梅花和菊花,淡然的掉转视线。
轻轻弹指,他接通和龙宫的水脉,看着出现在水镜中的龙帝,龙族的银发青年向自己的养父深深鞠躬。
“……龙帝大人,关于结婚的事情,我上次没有答复您,现在我给您答复──任凭您的安排。”
听到他这么说,虽然对他的柔顺态度早就有所领悟,但是镜子那边的龙帝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叹息,把想要说的话全部压抑下来。
也不去看龙帝的脸色,说完,月染深深鞠躬,让水镜消失。
第二天,当与匆匆的黑鸾回到洞庭湖的时候,人去楼空。
听到月染决定成婚了,龙宫里立刻喜气洋洋!
月染在妖族里的风评向来一流,有女儿的人家都愿意和他结亲,对于龙帝和胧叶带来的相亲对象,月染相当合作。他和养父母一起认真筛选未来的结婚对像──只不过龙帝和胧叶的热忱来自对他幸福的期望,而他的目标则是想要挑选一个足够优秀的,不会为龙族和他的养父母丢脸的女子,婚事很快就敲定了,三个人一致选中香帝唯一的公主作为他的未婚妻。
看着香帝公主在立体投影里的婀娜身姿,白狼从龙帝怀里探出半个身子,用爪子拍拍月染的肩膀,“月染眼光就是好!对方是香帝唯一的嫡生女儿,品貌端正,绝对够资格做未来的龙后呢!”
“她看上去就很美好的姑娘呢。”月染微笑着回答,他抬头看着自己的养父母,想说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能说什么呢?
他们为自己做的已经足够了。他还能说些什么?还想说些什么?
“月染……我觉得你有些奇怪。”白狼看着他,忽然有些忧伤地摇着雪白的头颅,覆盖住耳朵的绒毛微微摇动,露出下面粉红色的耳壳,“这个婚礼你似乎太合作了……”月染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以前想说什么就说,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对他们做出的决定毫不反抗,只是微笑着接受。
白狼难得严肃地看着自己的养子,“月染,如果你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无论如何都要告诉我们。我们固然希望你有一个好婚姻,但是你的幸福才是我们期望的,只要是你能幸福,我和明苏支持你所有的选择。”
“……”喜欢的人吗?月染没有说话,只是低头。不去看龙帝那双仿佛可以洞悉一切的黑色眼睛,也不去看胧叶清澈的笑容。
她问了和龙帝一样的问题呢……
喜欢的人……喜欢的人……喜欢的人……自已在这个世界上会有比喜欢自己的养父母还要喜欢的人吗?自己还能喜欢上什么样的人呢?
他这么问着自己,然后脑海中不期然的浮现了一张总是带着无所谓笑容和痞子气的脸,在发现自己想到的是谁之后,他立刻开始用力的摇头。
──开玩笑!他怎么可能会喜欢那个家伙!直到把那张讨厌的脸甩出脑海之后,月染才抬头面对自己的养父母。
“……我没有喜欢的人。”他这么回答。“所以这个婚事就这么定了吧。”
香帝方面对这门婚姻抱持乐观态度,月染和香帝公主之间的通讯频繁起来,几个月后香帝公主就以观光旅游的名义被送到了龙宫。
以龙帝为首的龙族上下都对品貌端正温柔娴静的香帝公主很是满意,就在香帝公主到达龙宫的四个月后,狼族、香族和龙族联合对天仙妖魔四界发布公告,宣布龙族下任龙帝继承人和香族公主订婚在即。
作为当事人之一,月染以一种操办别人婚礼的严谨态度为自己的婚事忙碌着。
随着一切的筹备妥当和订婚日子的逼近,一种奇妙的感觉也在一向循蹈矩的龙族青年胸膛之中缓慢的滋生──
非常微妙的空虚感,像是手指握不住未来幸福一样的感觉。
好象有空气般不实在的东西摊放在自己掌心,可是等自己想要仔细看的时候,却是一片虚焦,而那似乎又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这种感觉像是一根柔软的丝刺进了他的心里,不疼,却萦绕不去,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提醒他──他的心里有自己也不明白的东西。
在订婚仪式的前夕,月染要送香帝公主回到香界去准备订婚事宜,他一直把香帝公主送到了香界入口。
走到香帝公主的御轿之前,他隔着用水晶花瓣裂成的的帘子看着车里温柔而美丽的女性,“殿下,前面就是您的家乡了,在此,龙族负责护送您的队伍也要止步了。”
隔着帘子对他微笑,有着绿色眼睛的少女安静而娴雅的没有说话,只是合乎礼仪的轻轻点头。
在一个风起的瞬间,水晶花瓣轻轻的彼此碰撞,几声轻响,隐约着车里女子娇媚的容颜。
非常清澈的绿色眼睛,在花瓣的旋转之间,看到那双眼睛的瞬时,月染楞了一下,只觉得心里某个位置轻轻一疼,呼吸也停滞了片刻。
“……月染大人?”察觉到银龙片刻的沉默,帘子后的女子小声叫着他的名字,声音温软。
“……对不起。”沈稳的向她低头,也不多说什么,月染把车队交给了香族士兵,就率领龙族向龙界而去。
就在他带着士兵化为龙身在天宇飞翔的时候,上方的云层忽然飘聚耸动──美丽的雪白云彩带着几乎透明的色泽在天空的上方攒动着,而阳光则射透它们菲薄的躯体,为它们镀上黄金一般灿烂的色泽。
有力量强大的生物正在经过这里。月染向上方看去,只看到一只雪白的凤凰飞过天际,像是由云朵、水、风这些最纯洁的事物所凝聚而成般美丽而纯粹──
是凤帝冰魄!月染和龙族止住了脚步,等冰魄先飞过天空。
看到了止住飞行的巨龙们,雪色的凤凰微微向他们点头,一身丰美的翎毛反射阳光,透出点点金黄。
目送着雪白的凤凰消失在蔚蓝的天际,月染忽然想起来自己看到过的另外一只黑鸾──美丽的、高傲的黑色鸾鸟……
那个时候,黑色是唯一闯入他世界的颜色──
那个时候,黑色的鸾鸟在他的眼泪中出现,姿态是他一辈子都不可能拥有的傲慢和自信。
不过这一阵子一直都没看到他,大概是终于觉得自己这样乏味的家伙没什么趣味,改变兴趣了吧?
想到这里,莫名其妙的,心脏的某个部位开始隐隐作痛。
这种时候就更不想回龙宫了,不想让胧叶和龙帝为他担心,冰蓝色眼睛里的眼神莫名黯淡,月染在云层间缓慢化为人形,和龙族们打了一声招呼之后,他转身向洞庭湖而去──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到这个地方来,但是当月染的脚踏上洞庭湖湖心岛的瞬间,他缓慢闭上了眼睛,任胸膛中一腔郁结的气息缓缓回荡。
片刻,感觉到人界的空气环绕上自己的身体,他睁开眼睛,却惊讶地看到此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男人──离玄!
男人斜靠在龙王庙前的大红门扉上,柔顺美丽的黑色长发沿着淡蓝色的丝袍从肩膀上滑下,清澈的绿眼是四月初春天气里比弱柳还要美丽的颜色。
离玄微笑,漂亮的嘴角向上弯起,“你回来了,月染。”
“洞庭湖龙君月染要和香帝公主定亲?”形状优美的嘴唇微微上挑,天帝青叶斜依在铺着厚褥的榻上,重复着下属报告的事情,他微笑。
“……实在是值得祝贺的事情呢。”
“……天帝大人?”坐在他身旁,被云锦彩衣包裹着的西王母不安地凝视着他。
“我又不会怎么样。”青叶微笑,修长的指头拈起一串晶莹剔透的葡萄,也不吃,只是有趣似的看着。
半晌,俊美的男子微笑起来,雪白的手指缠绕上从肩膀垂落的青色长发,青叶那样悠然自得的笑容却让座位旁边的西王母觉得浑身恶寒!
看了一眼噤若寒蝉的妹妹,青叶有趣地看她,“别这样嘛,我又不打算做什么。”掉转过头,白晰的指头抵在下颔上,他微笑,笑意却丝毫没有到达眼底。“我不过是打算尽尽天界的礼仪,前去参加‘下任’龙帝的订婚仪式哪……”把下任二字念得特别重,回给自己妹妹一个清雅的微笑,他转身离开。
在他向宫殿外走去的时候开始,青叶青色的头发轻轻在风里荡漾着,从发梢到发根,开始一点点变成了漂亮的黑色,他的身体也从男性转变为女性的姿态。
“我要溜出去玩玩,你就帮我看一阵子天宫吧。”说完这句话,也不管自己的妹妹是什么表情,青叶向天空而去──
看着自己兄长消失的方向,西王母拧紧一双秀气的眉毛,心里隐约有一丝不安。
她很清楚自己的哥哥是什么样的性格,也很清楚他会做出什么来,她思考一下,轻轻挥手,面前凝起一面水镜,接通龙帝的水镜。
而就在此时,已经飞离宫殿的青叶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似的,轻轻一笑。
算了,有趣的事情还是越多越好呢!
怎么也没想到在这里会遇到离玄,月染楞在当地,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张口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似乎拿他的反应当有趣,离玄看了他一会儿,开始扳起手指算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朝他比了一个数字,“二百四十五天,整整八个月。”
月染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离玄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我在这里等了你二百四十五天。”
月染睁大了蓝色的眼睛,他呆呆地看着他,看着离玄无所谓微笑的样子。
“八月十六,我来找你,你不在,我就一直在这里等你。”
“……你没去龙宫。”半晌,银龙才挤出这句话来。
“对哦。”离玄认真地点点头。“是啊,明明知道你在龙宫,明明知道只要拿出我离玄公爵的身份,你就一定会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我还是没办法离开这里呢?”微笑着这么说,一向以风流倜傥闻名的男人几乎是苦涩的闭上了眼睛,声音那一点点萦绕着的奇妙感情,如刀、刺入月染的胸膛。
他和离玄,就像是两个无意中纠缠在一起的死结,本来毫无关系,却在一个瞬间彼此缠绕,越缠越紧,一个想逃,一个要追,胡乱用力反而更加缠紧,等到两个人都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谁都抽不了身了。
月染清楚,一开始,离玄就是为了好玩,才追着他跑的,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怀着游戏之心的男人逐渐改变,结果,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不!他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现在依然是游戏,他必须这么告诉自己,如果不这么想的话,事情就会朝更糟的方向转去。
想到这里,月染微笑起来,“……说到这里,不知道公爵殿下知不知道,我即将定亲的事情?”
“哦,是和香帝公主对吗?”
“是的。”
离玄点点头,忽然向他走来。
看着身材颀长的男人向自己而来,月染条件反射的向后小退了一步,却被离玄抓住,那张端正俊美到有种恐怖感的面孔忽然接近过来,毫无感情的清澈绿眼搭配上优雅的微笑,有种让人看了之后觉得脊背发寒的冷酷感。
“……定了亲又怎么样?”离玄微笑着,面孔下压,嘴角上挑。“还是说,你认为拿出定亲来,就可以让我放过你吗?我只能这么说,月染啊,你显然不怎么了解男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