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投入了一场赌博,而筹码是包括了五条生命以外更多的东西。我在刀尖上的舞蹈越来越绚烂了,我没办法控制内心的变得愈加茁壮的蔓藤,或许它最终会把我拉到不可知的未来,我却不打算放手。
因为现在的波特曼少校在我的眼睛里像一幅看不懂的现代派油画,众多的色彩把他弄得有些奇怪。当那个残忍的刽子手在我的面前逐渐转过身时,我惊讶地发现他那边的脸居然千创百孔……这样我便不能把他简单地毁掉,更何况从他身上我还有些急需探听的事情。
于是在五天以后,我生平第一次向自己最恨的人发出了邀请。
“或许您愿意在白天和我到蒙玛特高地上去喝杯咖啡,少校。”我在电话中跟他说,“这比夜晚更有情调,您能把这当作一次必要的‘回礼’吗?”
他在那头低声笑了,口气中带着往常的揶揄:“您的邀请方式还真不客气,伯爵大人。看来我没道理不去咯?”
“那么明天下午三点,我会在‘风信子’那儿等你。”
“一定准时到。”
初冬的空气中已经有了迫人的寒流,加上不景气的世情,即使在白天这一排精致的咖啡馆也是冷冷清清的。客人们大部分呆在室内,所以临街的露天座椅上空着许多位子,一眼望过去没几个人。
我独自在“风信子”外面品尝着比以前苦涩了很多的咖啡,熟识的老板有些内疚地对我说:“糖和牛奶都非常短缺,伯爵大人,您也明白……”
我宽容地向一脸歉意的中年男人笑了笑,告诉他这没什么,我觉得很可口。战争的恶果一贯是由人民来承担的,但无论如何也必须坚韧地活下去。在一年前我或许根本没有想到生活圈子以外的东西,甚至曾经调侃过法国人的肤浅和过分浪漫,对可现在我发现自己的同胞其实远比我想象得要坚强和可爱。
我婉言拒绝了老板“入内就坐”的邀请,因为我害怕那个人如果穿着一身德国军服出现的话会在人群中制造出惊人的效果;可能连我背上都会被鄙视和痛恨的目光烧出个洞吧。
所以当我远远看见他那身朴素的便服时,隐隐约约有些高兴。
“刚好三点,一分不差。”我打开怀表,“德国人果然很守时。”
“哦,这是个好习惯。”波特曼少校在我对面坐下来,叫了一杯不加糖的黑咖啡。
他破天荒地没戴帽子,任那头金发蓬松地垂落在额角,身上也只是简单地套上了暗青色的西装和白色的长裤,除了衬衫领口露出的花色方巾,几乎没有一点显眼的地方。可我知道即使如此仍有些女士用暧昧的目光注视着他,这个人就像个发光体,不管怎样都会让人注目。
而波特曼少校看着我的神情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那么自然,仿佛几天前深夜里的突然来访是我的幻觉。
“能接到您的邀请还真是荣幸啊,伯爵先生,能告诉我您打算和我谈什么吗?”他倒是非常直接。
我微微坐正了身子:“您还记得四天前说过的话吗?”
“酒精不是个好东西,我象是说了不少话。”
“你说,害死玛瑞莎的人不是你……”
他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了烟,点燃。
“别告诉我你忘了,”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他,“在送我到家的时候,你亲口告诉我的。”
“对。”他承认了,但是眼睛里却渗出了一点点狡黠的光彩,“不过,伯爵大人,我从来就没有做过这件狠毒的事,是您一口咬定我是凶手啊!”
“我在玛瑞莎身上发现了你的头发!她紧紧地攥在手里!”
“那又怎么样?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是金发吗?”
“但在世界上和我有过不快的金发男人只有你一个,更何况你从来没有辩白过!”
“您在那样的状态下会相信我说的吗?”
心脏因为他的话突然膨胀起来,我提高声音:“你保证过会救出玛瑞莎,你有这个能力!在看守所里谁敢对一个少校特别关注的犯人下手!能伤害她的,除了你还有谁?”
少校的脸色有些难看,仿佛要发怒,但是却硬生生地忍了下来,柔软的烟卷在指间扭曲成三段。
“真是严厉的审判啊,伯爵大人。”他把烟扔在地上,“这么说您到底还是不相信我。”
“如果不相信你,我们还有可能坐在这儿吗?”
“那么您到底要怎么样?”
我掏出纸币压在杯子底下:“愿意和我走走吗?”
穿过了乔治五世路和巴塞诺路,又从加里略路、上林苑和普里斯堡路慢慢走到了星星广场。我和波特曼少校平静而克制地闲谈着,因为某些顾虑我们都不可能把对方当成一个合适的沟通对象,但是也比以前圆滑了不少。
身边这个男人重新戴上面具以后变得更加难以对付,我想要知道的答案并没如我所希望地那样从他嘴里吐出来。他就像一个高明的魔术师,灵巧地运用着语言的工具来抵挡我一个个盘问,把真相藏进背后的帽子里。而我和他好像随时都处在一种较量中,甚至包括每个眼神与动作。
而唯一例外的就是在一个小小的街心公园门口,几个扮“骑兵”的男孩子让我们不约而同地转过脸,他们的笑声是秋风中最欢乐的旋律,令人感到愉快。
“真是让人怀念的游戏啊,”少校微笑着说,“我也曾经是个好‘骑兵’呢!您大概没有这样的经历吧,伯爵大人,您的身份可不允许您和在大街上和野小子厮混。”
“哦,只是玩耍的地点不一样罢了。”我听得出他的口气里还是有淡淡的嘲讽,“童年时我也有过很多伙伴,否则我会变成一个孤僻的小孩儿。我的父母很清楚一个人孩提时代的经历会影响他一生的性格。”
少校没说话,只是挑了挑眉——聪明的他当然听得出我的弦外之音。
就在我们互相较劲的时候,一个不起眼的黑影从一列半高的小柏树后面冲了出来,撞在我身上。我感到自己的口袋动了一下,接着那个黑影就快地跑过了马路。
“糟糕!”我掏了掏钱包,果然不见了。
“嘿,站住!”我情急之下拔腿就追,身边的波特曼少校还来不及阻拦,我已经到了马路的那头,紧紧盯上了那家伙。
避开稀稀拉拉的行人,戴着一顶旧毡帽的小偷在狭窄的巷子里钻来钻去,像只灵活的老鼠,跟在后面的波特曼少校一直在叫我的名字,可我没空理他,一直向前跑。大约五分钟后,那小个子拐进了一个静悄悄的转角。
他背贴着墙,直喘粗气,望着我露出微笑。我额角上的汗水打湿了头发,却顾不上擦,只是把身子尽量缩在转角边缘,掏出了手枪。
熟悉的呼唤以及脚步声越来越近,当那张英俊的面孔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分秒不差地把枪指在了他的头上。
“别动,少校。”
一时间,寂静的小巷里只能听见我们三个人的呼吸声在灰红色的墙壁中间散开。波特曼少校的面部表情由意外慢慢地转为镇定,接着笑了:
“真没想到您也能用这样的手段,伯爵大人。”
“没办法,对付你得多动脑子。”
“如果我不追上来呢?”
“你觉得当时你能站在那里等我回去吗?”
他偏了偏头,诚实地做出了否定的回答。
“很好,少校。那么现在得委屈您一会儿了。”
我用枪柄使劲砸在他的后脑勺上。
这是我与波特曼少校认识以来最有利的一次相处,我处于绝对的优势。虽然他看起来还是充满了危险性,但我知道他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双手都被手铐铐在椅子背后,眼睛上还蒙着布条儿,被房间里的三把手枪指着——怎么看他都不会做傻事。
我朝弗郎索瓦点点头,他走上前解开了绑在俘虏眼睛上的东西。
“感觉如何,少校?”
“哦,糟透了。”他懒懒地动了动脖子,“我的头痛得要死!原来弹钢琴的人也有怎么大的劲啊。”
“抱歉。”我干巴巴地说,“因为您很危险,我害怕您会伤人。”
“我可以把这句话当成是恭维吗?”
“我不想跟您耍嘴皮子。”他果然是个难缠的家伙,“您应该多为自己的安全担心才对。”
“我猜您不是要枪毙我吧,否则刚才已经有足够的时间了。”
“您很聪明。”我坦率地承认了这一点,“我们可不像你们那样先成立一个虚伪的‘袋鼠法庭’再来杀人。我们不杀您,是相信您能在这儿做个明智的选择。”
“我愿意听得更详细些。”
他的口气像是在和我聊邻居的花园,漫不经心的。弗郎索瓦和戴西露出了很怀疑的表情,仿佛对我的提议担心。
“好的。”我在他面前坐下来,“你在党卫队分部中担任什么职务,少校。”
“您已经了解了,我的工作就是抓住你们,然后绞死你们。”
“还有呢?”
他皱起了眉头。
我从口袋里拿出两份盖满章的身份证和护照:“据我所知这里面某个细节也在您掌握的职权范围内,是一个……”我转过来仔细看了看,“哦,对了,是一个党卫队和安全警察联合证明某人为‘非敌对分子’的签名。很有用的东西啊!”
“你们想让我伪造证件?”
“没那么复杂。”我耸耸肩,“这是件繁琐的事,我们只想要您的签名,少校。将来会有很多人需要这个——哦,或许偶尔还得运用您的一些小小的特权。”
“看样子法国的地下助逃网络比我想象中的规模还要大。你们是不是接受了英国特别行动指挥部的协助?”
我听到身后有人倒抽了口冷气,这让波特曼少校微微一笑。他并没有身为阶下囚的自觉,语气中理智得过分了:
“其实您不觉得这次的行动有些傻气吗,伯爵大人。您凭什么认为我会听你们的?如果我坚持不与你们合作,你们只能杀了我,否则就会暴露你们的地下网络,怎么看这都是极端冒险的!”
“你当然会答应我们。”我胸有成竹地朝他俯下身子,“因为你一定不愿意被关到达豪集中营去。”
“哦?”
我没回答,弗郎索瓦却招招手,领着所有的人走出这个房间,并且关上门。
少校湛蓝的眼睛里闪过一点迷惑,但立刻警觉起来。
我用最轻柔的动作解开了他的衣服,纹理分明的肌肉从胸前延伸到小腹,皮肤上有些淡淡的伤痕,似乎是各种摩擦中遗留的纪念,我想也许他说的话是真的:作为私生子他确实有一个过于糟糕的童年。
少校的呼吸突然加重了:“虽然这是我渴望很久的事,可是,伯爵大人,您不能在这样的条件下草草开始吧。我建议换个地方和时间怎么样?”
他或许预感到了什么,可是来不及了——我狠狠地在他的脖子上了咬了一口,与此同时,指甲在腰侧拉出五道深深的血痕!
他结实的肌肉立刻收紧了,喉间发出了一声闷响。
我退开几步,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而波特曼少校则咬着牙,用一种可怕的眼神盯着我:“很痛啊,夏尔特……”
我舔了舔嘴唇,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从齿间扩散出来:“听我说,少校,这个星期之内我需要三张到葡萄牙的护照,否则巴黎盖世太保总部和党卫队各个分部将收到一份控诉,指控‘某位’党卫队高级军官对同性有些不适当的行为,并且被对方在身上留下了痕迹……”
他眯起了眼睛:“……真不错。”
“你们一贯憎恶同性恋,对这种事敏感得要死!如果是自己的上司倒可以掩盖下来,但若是被‘有心人’扩散出去,将会关系到整个占领军的面子,那就很麻烦了,不处理也说不过去。哦,对了,少校,我听说好象斯蒂尔普纳格尔将军(注:驻法国德军最高司令)与您父亲的关系不是很好,您认为他会不会在这件事上帮助您呢?”
波特曼少校那头漂亮的金发垂落下来,或许是疼痛让他皱起了眉,然后沉默着,脸上的表情却在急剧变化。
大约一分钟后,他抬起头:“好啊,我也觉得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
他屈服了!
其实他并不知道,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因为这步棋走得太险,而手段也太过于低劣了,如果是在一年前连我自己也会唾弃的。
“替我把衣服穿好行吗,伯爵大人。”少校的语气变得轻松起来。我没拒绝,默默地伸出了手。
“告诉我,伯爵大人,您怎么能想出这样下作的点子?我一直认为您是个高贵的人。”他在我脸旁开了口,温热的鼻息贴着我的耳朵擦过。
“战争会改变一切。”
“我曾经坦然地承认过我对您有欲望,在那一刻我是真诚的,而您利用了我的真诚。您太卑鄙了……”
“这和您的某些行为比起来也不算什么。”
“您会后悔的。”
我没有回答,只是更快地完成了手里的工作,然后叫弗郎索瓦他们进来。“好了,波特曼少校。”我避过他凌厉的眼神,“现在您可以回去了,不过请一定要记住我们之间的合作事宜。”
“当然。”他冷冰冰的说到,“不过您不打算趁这个时候把您想知道的另一件事弄清楚吗?或许咱们的交易还能更深入一些呢!”
“不,谢谢。”我知道他将把玛瑞莎的事拿来做要挟,但我绝对不能给他这个机会,“早晚我都会知道真相的。”
“难道您现在已经没把她看得那么重要了?”
我心头一窒,竟不知道要说什么。在愣了两秒之后,我挥挥手走出了这个房间。
弗郎索瓦他们会蒙上他的眼睛,再次把他带到原来的那个路口。然后我会安排人日夜监视他,直到护照到手。他心机太深,我不敢放松警惕,虽然他现在有把柄在我手里,可我知道他已经起了报复的心思,我必须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开始进行下一步计划。
狼即使掉进了陷阱,要把它驯服成猎犬仍然是个危险的工作。
在门边看着这几个男人的背影消失在旋转的楼梯下,我突然有些疲倦地坐了下来:
少校说得一点没错,我确实很卑鄙!
我知道如果是单纯地以少校感情上的弱点来说服他加入我们的阵营未免太天真了,所以才设计了这个陷阱,可是它也会在一定程度上让对方非常反感。
或许我可以谴责纳粹的凶残与低级,也可以说服自己这件事是同犹太人主张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一样合理,甚至干脆认为在战争时期这样的方法是绝对必要的,但是在我内心深处我明白——并不能因为别人的恶劣而降低自己的人格,在这件事情上,我已经违背了自己以往的原则!为了达到目的,我把正直和良心都暂时抛弃了!
难道战争真的有如此大的力量吗?
我觉得头突然疼起来……
算了,既然走到这一步,我就得考虑扔掉之前刚使用过的手枪,用柔软的橄榄枝抚平少校的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