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强迫自己按时服药,多吃点儿东西,保持充足的睡眠。于是我的身体从第二天开始便恢复得很快,除了体力上的虚弱没有办法弥补以外,我尽量让自己回到最好的状态。
因为我在直觉上能感觉到少校的心里已经下了某种决定,可是却不愿意告诉我。
到了第三天晚上,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你得换个地方。”他一边点燃香烟一边对我说,蓝色的眼睛藏在烟雾后面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去哪儿?”我耸耸肩,“你应该知道不论是我家还是剧团都受到了监视。”
“到巴黎郊区去,或者找找你游击队的朋友们。我想他们还没有完全根除‘天鹅’的势力,对不对?连最重要的头目都没抓到,那肯定还有漏网的小角色。”
我盯着他的眼睛:“怎么?你也保护不了我了?还是说你已经受到了调查?”
少校摇摇头,声音很平静:“我星期天会到凡尔塞去,大概有一段时间不在巴黎,所以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他的脸色并没有像我一样好转,但是很镇定,仪表也符合他一贯的礼仪:合身的制服,整齐的金发,挺拔的躯干;如果不是我搞错了,就是他掩饰得太好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可惜却没有让他露出一点点动摇的痕迹。
“明白了……”我慢吞吞地点点头,“你是不是想让我躲开?”
他的眉尖微微皱了一下,我干脆开门见山:“贝尔肯中士跟你说什么?”
“夏尔特!”少校不悦地提高了声音,“我认为你该停止这些猜想。”
“如果没有经历这两年来的波折我想我会的,但是现在你不能再认为我会蠢到相信你真的没有任何暗地里的动作!罗斯托克,那是‘我的’亲人和朋友!”
他狠狠地把香烟揉碎扔出去,脸上的表情却是隐忍的,连声音都依旧平稳:“我不知道你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夏尔特。我说过我会尽力的,我向你保证过!”
“正因为如此我才更担心!”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过了好一会儿才古怪地扯起嘴角:“是啊,说的也是……我的信用确实成问题。”
我真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对不起……”我懊恼地解释,“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不想你一个人去冒险!”
少校的脸上空白了片刻,接着浮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呃……”我意识到自己的话太过于关切,“……我是说,如果真的要救他们,我也有责任,不能完全躲到一边!那我就真的成了懦夫了!”
少校转过头咳嗽了几声,我看到他的眼角竟然像是挂满了笑意。
“我可以理解,夏尔特。”他脸上的线条再度柔和下来,“但是你要明白,你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你自己都很难保护自己。”
“这不是重点!”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重要的是,你不能对我有什么隐瞒!”
少校低下头,我看见他捂住了嘴,好象是在……笑。这个怪人,难道我的表情让他以为我是在开玩笑?
“我懂了,我懂了。”他终于投降似的举高了双手,“我告诉你,可以了吧?”
旅馆的咖啡特别难喝,但是在没有暖气的情况下我还是愿意忍受着苦涩的味道用热气腾腾的杯子来温手。
少校则连皮手套都不戴,任凭白色的香烟在他的手指间燃烧着。
“你说他们没有可能被释放?”我皱着眉头重复他的话。
“对。”少校点点头,“海因里希已经很明确地告诉我,无论是不是‘天鹅’的成员,这次被捕的人都会在审讯后被送往集中营!”
“为什么?”太棘手了!几乎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当然是为了保险啊!放过一个可疑分子就会衍生出更多的麻烦,何况这次的行动是他由中士晋升为上尉的跳板,做得越大越好!如果能再逮到你,就更完美了!”
“你和他谈的时候他一口回绝了吗?”
“不,他只是告诉我,如果想像上次保释吉埃德小姐那样救出你的母亲和朋友是不可能的!”
“完全没有希望吗?”我小心翼翼地揣测,“他真的会赶尽杀绝?”
少校迟疑了片刻:“不完全是这样……下周三,他们会从警察局把犯人转押到布雷顿看守所,途中会经过埃拉特巷口。你知道,那里是条通往郊区公路的三岔路口,而且还有一条斜坡……”
我的心脏紧缩了一下:“你的意思是……劫囚车?”
“这不是我的意思,是海因里希主动提出来的。他可以做的就是调换押运囚车的负责人,换成某个能配合你的人,比如说……我……”
那个红头发的男人不可能这么慷慨!他一直想针对的人是少校而不是我!
“他向你提出了什么条件?”
“继承权。”少校淡淡地说到,“只要我星期天在转让协议上签字,他就可以安排一切。”
我顿时哑了口,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咬着嘴唇,牢牢地捧着咖啡杯。
“你也能猜到他会这么做吧?毕竟那是他一生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少校不屑地勾起嘴角,“可惜对我来说,那玩意儿一钱不值!”
我能猜到少校给了他什么样的答案,也知道现在说“谢谢”已经显得很做作了,但是如果要自己忽视他的牺牲也是不可能的。
“我说了别把它看得那么重!”金发的男人似乎看透了我的复杂心思,“这应该算是价值观的问题吧,我倒觉得咱们是占了大便宜呢!一张废纸换几十条人命,还有你的感激,对我来说太值了!”
我勉强笑了笑:“……那么,星期天的见面可以带我去吗?”
“不用了吧。”少校没有同意,“你现在外出很危险,况且我不能保证海因里希会不会临时发疯。”
“那么你能保证你的哥哥会不会对你耍心眼儿呢?我也想让他详细说说到时候的安排。”
“好吧,如果你坚持。”少校从身上掏出一把手枪,“把这个带在身上。我这两天都不会过来了,如果在这里出现得太频繁会被发现的。”
“谢谢。”
“别到处走,好好保护自己。”
“恩。”
离星期日还有三天,我当然不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发霉。
在戴上吩咐旅馆招待给我买来眼镜和帽子以后,我穿上大衣,把枪放进口袋里,伪装成一个木讷的小职员步行到了瓦尔叶泰剧院。
这里的演出因为受到牵连都已经停下来了,我敲开了传达室,告诉门房我找菲利普·纳西路斯。
“我就是,先生。”头发花白的守门人戒备地望着我,“您是谁?”
我放低竖起来的领子,摘下便帽和眼镜。
“上帝啊!”他小声地惊呼,“伯爵大人,您怎么来这里了?”
“真高兴看到你还平安无事,菲利普。”
这个有些年纪男人伸出头看了看周围,然后拉上百叶窗,拨下门锁,请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前两天就听说‘夜莺’剧团出事。伯爵大人,迈伯韦西先生和吕谢尔先生都被抓起来了,还有弗朗索瓦和露旺索。”
“对,我知道了,不过还好戴西没在被捕的名单里。”
“她是那天从后门逃走的,我帮助她前往马塞了。”
我放心地舒展开身子,问到,“你这里没有受到盘问吗?”
“没有,大人。您把这里设为最隐秘的联络点,除了表演时几乎没有来过,他们当然查不到,所以我和勒内先生都没有什么危险。”
“太好了。”我很庆幸自己以往做出的稳妥考虑,“听我说,菲利普。这次的事情很麻烦,如果没有意外,要救他们只有一次机会。我现在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没问题,大人。”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有非常值得信赖的表情。
“今天晚上你就到马基游击队的联络处去,把这封信交给他们,还有——”我从贴身的衣服里取出准备好的另一个信封,“这个写着名字的,一定要交给叫约瑟·吉埃德的年轻人,必须让他尽快收到。”
“好的,大人。”菲利普把两封信放进怀里,“您放心吧。”
三天的时间因为等待而变得很漫长,当少校真的来带我去赴约时,我发现自己竟然有些不适当地感到一阵轻松。
“你的样子好象什么也不担心啊。”当汽车在风景如画的巴黎郊区飞驰的时候,少校问我,“怎么,你笃定海因里希会遵守诺言?”
“不,”我摇摇头,“我只是想快点救回我母亲他们,其他的都不重要。”
会面的地点是贝尔肯中士选定的,某个银行家的郊外别墅,现在则是被等待拍卖的空屋子。四周是高大茂密的松针林,一些枯死的玫瑰和郁金香伏倒在地上,旁边停着一辆灰色轿车。窗户被木条固定得很好,但是门大开着,能见到里面亮着黄色的灯。
少校看了我一眼,我下意识地碰了碰口袋。
这幢房子里有个很宽敞的客厅,里面除了一张桌子和四个椅子,所有的家具都盖得很好。贝尔肯中士脱下帽子,坐在桌子旁边。
“还算准时哦,罗斯托克。”他朝我们扬了扬手,“还有您,伯爵大人。”
我看见他的红头发在光线里变幻出深浅不一的颜色,五官平常的脸上带着令人生厌的微笑。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他除了无法让人产生好感以外,还有能轻易勾起怒气的特质。
“欢迎你们,请坐,别客气。”他指了指椅子。
“是不是等得不耐烦了?”少校大大方方地和我一起坐在了他对面。
“我一贯是很有耐心的人,这你应该知道。”
少校拧开钢笔:“东西在哪里,拿出来吧。”
中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很整齐的纸,上面全是德文。少校很干脆地在最后一栏填上自己的名字。我看到那个男人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笔尖在纸面上滑动,接着又突然对上了我的眼睛。
一瞬间我的心脏猛跳了一下:那道目光中的恶意让我有些不寒而栗。
“真是干脆啊,罗斯托克。”中士放过我,满意地翘起了嘴角,“如果你早点这么干脆我们之间会省去很多麻烦。”
他伸出手去拿那张纸,但少校更快一步地按在上面。贝尔肯中士的脸色一下子发黑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少校朝我偏了偏头:“好象你忘了你该说出的东西!”
中士的目光再度转向我,其中嫌恶非常露骨:“哦,是的。我忘了告诉你的小美人今后几天该干什么。说真的,罗斯托克,即使伯爵大人这么漂亮,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对着和自己一样的身体发情!”
下流东西,真想甩他一巴掌。
我冷冷地回敬到:“您的教养果然符合您的身份,贝尔肯中士。”
他下颌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啧啧有声:“真是够辣啊!不过你现在最好别惹我生气!听好了,我只想说一次。”他用手指摩挲着桌沿,“下周三的中午,我们按命令把这次逮捕的嫌疑犯全部转运到布雷顿看守所,经过埃拉特巷口大约是下午五点左右。一共有两辆车,每辆上面有十个人,我会把伯爵夫人安排在前面一辆车。车上的士兵大约有五个,加上三辆摩托车,对你们来说应该不成问题吧。对了,我让罗斯托克坐在第一辆车上,这样的话更方便了!”
听起来好象是很简单,但是——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遵守诺言呢?如果你到时候觉得再把我抓住更好,那怎么办?”
“哦,”他轻浮地耸耸肩:“那你就从这里滚出去吧,等着你母亲被关进集中营,等着你的朋友们被绞死!给我清醒点,伯爵大人,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怒火让我的脸涨得通红,我从来没这么憎恶过一个人!
还好少校按着我没让我站起来:“别说了,夏尔特!”
他拿起面前的纸扔给了中士,异常轻蔑地笑了笑:“快拿好你的宝贝!别忘了还有老头子那边,即使我放弃继承权,也得让他愿意把头衔和财产留给你才行!那些东西对我来说毫无价值,不过你却要多多费心了!”
如果说刚才中士还是以一种胜券在握的轻松来嘲弄我们,这一刻我却清楚看到了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珠里浮现出几乎可以说是恶毒的憎恨!那样的神色几乎让我以为他下一秒钟就会扑到少校身上咬死他。
“你的嘴巴太讨厌了,罗斯托克。”他很快恢复了平静,把背缓缓靠在椅子上,“这个问题你不用考虑,因为我已经想好了——”
就在我还没有意识到他说什么的时候,桌子突然朝我和少校翻了过来,我们措手不及地被撞到了地上。我来不及爬起来就把手伸进口袋,然而指尖刚刚碰到冰凉的枪柄,那个讨厌的声音已经在对面大喊了一声“别动”!贝尔肯中士用乌黑的枪管指着我们,脸上带着狰狞的笑。
我心里一阵发慌,少校半蹲在地上,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的哥哥。
“海因里希,你疯了!”他的声音很冷静,但是我看到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来。
灯光照得中士的皮肤发白,他的眼睛像蛇一样冰冷:“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罗斯托克!我怕我会忍不住开枪。你早就应该知道,我做梦都想杀掉你!”
“当然。”少校并不畏惧,“你不是认为我一直挡在你前面吗?不过你也应该知道就算我死了,老头子也不会看你一眼!”
“闭嘴!”中士狂吼起来,一脚踢在少校胸口,他撞在了倒下椅子上,我听见他闷哼了一声,捂住右肩——
糟糕,他的枪伤一定裂开了!
贝尔肯中士的眼睛发红,死死地瞪着少校:“你这个杂种!都是因为你,全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父亲会把继承权交给我!你知不知道我一直为此努力,我强迫自己不停地学习,一切都要做到最好!我几乎付出了所有的一切!而你来了,什么都不用做,就冠上了罗斯托克这个姓!父亲只承认你!”
少校的额头冒出了冷汗,没有理会中士的叫嚣。
枪口更加激动地抵在了他的额头上:“我讨厌你这个样子!我讨厌你这张脸!一个一无是处的浪荡子,轻轻松松地得到了不属于他的东西,还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你他妈算什么?”
金发的男人笑了笑,我惊讶地发现当他开口以后,声音竟然还和刚才一样充满了轻蔑:“得了吧,海因里希,你知道我们之间的区别只有一个:你把那个姓氏当作宝,而我把它当成垃圾。你恨我不全是因为我夺走了你的东西,而是我压根就看不起你最诊视的一切!”
我捏紧了拳头,真想捂住他的嘴巴;现在中士的正在气头上,再这么刺激他太危险了!
握枪的人显然正在控制自己,他粗重的呼吸让我心惊胆战。
片刻之后,贝尔肯中士发出一阵干涩的笑声:“你说得没错,小子,或许是这样。我曾经很傻的以为,如果能除掉你父亲还是会注意到我的,所以我费了不少心思!不过现在我不这么想了,第三帝国给了我往上爬的机会,只要我能取得地位,父亲会对我刮目相看;而你,就堕落到令人恶心的地方去吧!他就算再喜欢你,也不可能允许一个同性恋来继承他的爵位!”
“那么他会让一个流着四分之一吉普塞血统的人来继承吗?”
“少校!”我几乎尖叫起来了!
“你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中士的脸有些扭曲了,“只要你死了,我又有你的转让协议,那么父亲会同意的——他已经没有选择了!哦,对了,如果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儿子是和一个法国男人殉情的话,他更会心甘情愿地修改遗嘱!”
我倒吸了口冷气——他真的是疯了!
中士缓缓退开几步,枪却一直没颤动,他看向我:“至于您,伯爵,非常抱歉!我曾经想用你的仇恨来伤害我这个痴情的弟弟,但是您似乎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心软!真是可惜了您漂亮的未婚妻!”
“玛瑞莎……真的是你……”
“整整十一个男人呢!当然我也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他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她真的是非常非常可口……”
我的指尖深深地陷进肉里边,心脏像被人用铁钉穿透一般地疼!
“好了,好了!我不想再给你们浪费时间。”他拉开手枪保险,“其实你们应该感谢我,至少你们两个能同时死在一起,真的太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