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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若有情 第十章 作者:亦舒
    幸亏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

    “卜求真,我是你老同学曾莹忠。”

    求真记得这位仁姐,“好吗?”

    曾女士的声音烦恼无比,“不好。”

    噫,有什么事?对于这个年纪的女性来说,只有两件事可叫她们不安,一是子,二是女。

    “孩子们有问题?”

    “求真,我只得一个女儿,你是知道的。”

    “呵是,”求真打趣她,“你那宝贝晚生儿,今年也已成年了吧?”

    “就是那小家伙。”

    “不小了。”

    “也许错误就在这里,我一直把她当作婴儿处理。”

    “你请过来面谈可好?”用到处理二字,可见情况严重。

    “我在公司里,走不开。”

    求真“咄”一声,“你要走,谁会抱着你双腿哀求痛哭,真是废话,再进一步,您老人家要是在这刹那毒发身亡,公司又难道会垮下来不成。”

    那边静一会儿,“我马上来。”

    求真“嗤”一声笑了。

    真是糊涂,真以为自己一柱擎天,没有她世界会不一样。

    过一会儿,曾女士驾到,手上还提着公事包,无线电话,以及小型电脑。

    奴隶,真是红尘中的奴隶。

    “关掉,统统给我关掉,什么年纪了,都行将就木,还处处看不开。”

    曾女士拢一拢鬓边那撮银灰色头发,尴尬地坐下来,长叹一声。

    求真这才拍拍她的膝头,“来,喝杯咖啡,慢慢说。”

    “小女恋爱了。”

    “那多好,此时你不是老希望多活几年,可以看到女儿成家立业吗?”

    “求真,她的对象,比她年长二十多年。”

    求真一怔,多么熟悉的故事。

    曾女士几乎没哭出来,“劝她什么都不听。”

    “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无耻之徒!”

    求真笑出来,“客观些。”

    曾女士无精打采,“对方是名建筑师,四十七岁,已与妻离异,有两名子女,是小女同学。”

    “条件很好哇。”

    “你吃撑了,求真,人的寿命有限,她的母亲已经比她大好几十岁,不能照顾她多久了,自然希望她有个好归宿,找个年纪相同的伴侣。”

    求真揉着额头,发觉太阳穴隐隐作痛。

    这是怎么回事?“老友,令千金只不过在谈恋爱,她未必会同该位仁兄订下终身盟约,还有,即使嫁他,也有机会分开,人生充满奇缘,下一位伴侣,许还比她小十多二十岁。”

    “哎呀,”曾女士叫一声苦,“你这张乌鸦嘴,求真,我真是失心疯了才会跑到你这里来。”

    求真既好气又好笑,看着这个心急如焚的母亲,“你希望听到什么好话?”

    “我以为你会帮助我劝劝她。”

    “要听劝告的是你,给她自由,你并不拥有她,她毋须遵你的旨意生活;放开怀抱,支持她,爱护她,不要干涉她恋爱学业事业以及其他一切选择。”

    曾女士呆半晌,“你懂什么,你又没有子女。”

    “那你为什么来找我?”

    “我想你会比较客观。”

    门铃叮当响。

    求真“噫”一声,客似云来,她欠欠身去开门,门外站着列嘉辉与许红梅。

    求真大乐,“二位恋爱专家来得合时,有事请教。”

    许红梅扬起一角眉毛,“求真你真会揶揄人。”

    她已经改了装束,不再作少女打扮了,求真看到松口气,这表示她心态亦随着外型一起成熟,一身黑色便服十分配合她身分,求真自觉与她距离拉近。

    “我替你们介绍,我的老同学曾女士是位有烦恼的母亲。”

    许红梅笑,“呵,又多一位朋友。”

    曾女士并不介意向陌生人吐苦水,“许小姐,你说,你会不会爱上比你大二十多三十岁的异性?”

    许红梅笑不可抑,“我当然会,怎么不会。”她情深款款看向列嘉辉。

    曾女士怔住,大胆发问:“有幸福吗?”

    许红梅温柔地答:“可是,幸福是另外一件事,幸福同恋爱不挂钩。”

    曾女士膛目结舌,“难道恋爱目的,不是为着一个幸福家庭?”

    许红梅笑不可仰,“不,恋爱并无目的。”

    曾女士咋舌,大惑不解,“费那么大的劲,却无目的?”

    列嘉辉一直站在一角不出声,到这个时候,也不得不笑道:“是,太太,你说谈恋爱是否愚不可及。”

    曾女士细细回味他的话,然后猛然抬起头来,“阁下是谁?你并非那个比她大三十岁的人。”

    列嘉辉不语,退后一步。

    求真打量列君,此刻,他的年纪又恢复到她第一次在船上见他那个模样。

    “列先生,真高兴见到你。”她与他握手。

    “我有同感。”

    许红梅说:“求真,你与老朋友聚旧吧,我们改天再来。”

    求真识趣,追上去低声问:“今日有何贵干?”

    许红梅看了求真一眼,“你认识一位叫郭晴的私家侦探?”

    “他怎么了?”

    “他一直盯我们梢,一日被嘉辉抓往,一记左钧拳,他叫出来说是你朋友。”

    求真不得不承担,“是,他的确是我的小友,他是小郭先生的侄孙。”

    “呵,求真,想不到你有这样一个忘年之交。”

    求真代为致歉,“不幸所有私家侦探都行动闪烁鬼祟。”

    “自然,探人隐私,原是见不得光之事。”

    求真有些代小友汗颜。

    许红梅说:“求真,请你同郭某说一声,别再继续这种勾当,否则嘉辉会对他不客气。”

    求真只得应允。

    “再说,”许红梅嫣然一笑,“嘉辉与我即将出国旅游,私家侦探也跟不到。”

    列嘉辉过来与求真紧紧握手,“求真,我们下次再来看你。”

    求真说:“记住,是很近的将来,别等我百年归老的时候再来。”

    列嘉辉与许红梅双双退出。

    这个时候曾女士失声问:“这一对男女是谁,长得那么漂亮?”

    求真颌首,“这便是传说中的一对壁人。”

    “没想到求真你有那么出色的朋友。”

    “当然,你以为我所有的相识都似你这般草色?”

    曾女士并不生气,呆半晌,说:“我看穿了,随它去吧。”

    求真劝道:“儿女做什么你都反对,你又不能提供更好的选择,对年轻人的世界也不甚了解,日子久了,他们会疏远你。”

    曾女士低头不语。

    正在这时,门外有汽车喇叭声,求真掀起窗帘一看,“噫,令千金来接你了。”

    曾女士喜出望外。

    “快上车,又不是叫你去同比你大三十岁的异性谈恋爱。”

    曾女士给求真一个白眼,开门出去与女儿会合。

    求真十分羡慕,到底是有儿女的好,生气也有生气的乐趣,一下子雨过天晴,母女俩双双逛街去。

    过一日,郭晴来了,一声不响,坐在求真对面。

    求真看到他面孔,吃了一惊,没想到列嘉辉左钩拳威力如此厉害,小郭晴右眼又青又肿,睁不开来,只剩一条线。

    “有没有看过医生?”求真紧张。

    “无碍视线。”小郭无精打采。

    “列嘉辉心狠手辣。”

    “这自然不在话下,”小郭说,“是我不好,我自己不够小心。”

    求真说:“是,我们无权去探他隐私。”

    “他俩已于今早乘船出发旅游。”

    求真松口气,“那好了,我们再也不要管他们的事了。”

    谁知道小郭固执地问:“谁说的?”

    “你打算怎么样?”求真一半好笑一半好气。

    “我早在豪华游轮企业号上伏下眼线。”

    求真讶异,“噫,你果真没完没了,惹上你真是蛮痛苦的一件事。”

    本是讽刺语,可是小郭一本正经严肃地答:“是。”

    求真笑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他们感情进展状况。”

    “与我们有关吗?”求真质问。

    “叔公穷一生之力追查列许二人的感情历程,我有义务承他遗志续查,以便档案完整。”

    “当心你另外一只眼睛。”

    小郭恨恨地说:“这是我侦探事业中之奇耻大辱。”

    求真劝道:“你自己也有错吗。”

    “我有错,他就该出手打人吗?已经长得那么英俊,又富有,还不够吗,还能随便打人?”

    求真觉得小郭这几句话已无逻辑可言,十分感情用事,“你一直不喜欢他。”

    小郭毫不违言,“是,我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可以得到那么多,包括二度恢复青春。”

    “你妒忌?”

    “是。”

    “嫉妒是很坏的一件事。”

    “是。”

    “你是否会考虑控制你的情绪?”

    小郭指着青肿的眼睛问:“你是我,你会怎么样?”

    求真叹口气,“我会恨他。”

    “谢谢你,卜女士,你是个公道的人。”

    求真不住摇头。

    “所以我会一直钉住列嘉辉。”小郭悻悻然地说。

    那块鸽蛋般大小的青肿要两个星期后才消失,小郭右眼却红筋密布。

    他一直未得到列许二人的消息,直至一日,船停在斯里兰卡,列许二人上了岸,没有再回到船上。

    船长并没有寻找他们,看情形早已得到消息,他俩会在此站告别。

    但是小郭明显地吃了败仗,他闷闷不乐,一边叮嘱世界各地行家代为寻找二人,一边追问求真,他们最可能在何处落脚。

    求真说:“让我想,斯里兰卡不错呀,印度洋之珠,风景秀美,可惜天气稍嫌炎热……还是南太平洋几个岛屿可爱,你有没听过法属马其萨斯群岛与苏萨阿蒂群岛?其实,文明都会也有优点,巴黎有巴黎的风光,还有,新奥尔良也有特色,火奴鲁鲁更加……”

    求真还想讲下去,忽然发觉小郭瞪着她。

    瞪眼,自然是表示极度不满,求真只得说:“不,我不知道他们去了何处。”

    “一点线索均无?”

    “他俩财宏势厚,无拘无束,又懂得享受,去到哪里不一样。”

    “你的意思是,再也找不到他俩?”

    “世上那么多人,如恒河沙数,那一男一女,要是决心躲起来谈恋爱,如何去找。”

    小郭抬起头,如有顿悟,呆半晌,才说:“无法找了。”

    求真听了这四个字,十分高兴,附和着说:“是,无法找了。”

    小郭默默离去。

    求真十分宽慰,及时放手是太重要的事,一味死缠烂打,容易走火入魔。

    真气走人岔道,影响身体正常运作,有碍养生。

    接着的一年内,小郭都不再提到列嘉辉与许红梅二人。

    他努力整理叔公的文件,把他早年的案子,以短篇小说形式发表,文字经卜求真润饰,推出之后,大受读者欢迎。

    “比一般虚构的推理小说合理得多了。”

    “人情味浓郁,犹胜曲折剧情,当事人是个有情人。”

    “没想到真实世界里有那么多阴暗悲哀的故事。”

    “最有趣的是,郭大侦探永远苦苦哀求事主不要追查真相。”

    “原来一件事的真相是世上最恐怖的事。”

    求真老怀大慰。

    总算为小郭先生尽了一点余力。

    但是他的侄孙却困惑了,“版税与稿酬加一起,几乎足以支付生活费用,那么,侦探社还开不开?”

    求真笑了。

    “我打算把业务交给好友,待叔公的故事全集发表完毕,才重操故业。”

    “那可能是三十年后的事。”

    “毋须那么久,十年八年够了。”

    “那么,小郭晴,你得祈祷我得享长寿。”

    “你一定超过百岁。”小郭不加思索。

    “不过,”求真说,“一年半载之后,你的文字也许已经磨练得法,不用任何人辅助。”

    小郭晴深情款款地说:“我永远需要你。”

    求真侧头一想,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那样的话呢,不禁感动起来。

    “有一家素菜馆,妙不可言,我已订了台子,一起去大快朵颐。”

    求真欣然赴约。

    那个晚上,求真看到了小郭的女伴。

    原来他特地请长辈来会一会他的意中人。

    那女郎艳丽、温柔、懂事、蓄着长发,有种特殊风情,很少言语,只是微笑。

    叫求真想起一个人:琦琦。

    遗传因子终于发作,小郭不但承继了叔公的事业,对异性伴侣的选择,也一如叔公般品味。

    求真感慨万千,她仍然不明白时间去了何处,一时它过得太快,一时它又过得太慢,可是刹那间,它一去无踪,现在,连第三代都事业有成,快成家立业了。

    求真喝了几杯,忽然说:“郭晴,要就结婚吧。”

    小郭一怔,笑了,“长辈最喜欢参加婚礼。”

    求真怕他一耽搁下来,就会步叔公后尘。

    这时,小郭转头看着女伴,“那,你愿不愿意结婚呢?”

    女郎笑吟吟,“今晚来不及了,总得明早。”

    求真说:“明早就明早。”

    小郭说:“明早还有明早的事,明早再说。”

    求真无法不摇头叹息,当年小郭也这么诸多推搪,终于弄假成真,结不成婚,他俩把求真送回家。

    那夜,求真看到琦琦的信。

    “求真,读到你们整理过的小郭探案故事,时光仿佛倒流,回去三十年不止,细节历历在目,然而已经物是人非,小郭其实并非一流侦探,他太有原则,太富感情,办起事来,感情丰富,懒洋洋,又开始怀念他了,无休无止,希望将来去到那更美好之地,我俩可以重逢,琦琦字。”

    大家还能在另一个地方聚头吗,照样聊天扯谈东家长西家短,完了饱餐一顿,开瓶好酒……求真叹口气,她把信笺压在镇纸下。

    这一年过得特别宁静。

    求真叫人来整理花园,园丁是个年轻小伙子,求真要求他种紫藤,用手势形容花串挂下摇曳曼妙之姿,谁知他摇摇头,“多虫子。”叫他种,“滴血之心”,他又说:“花种难求。”求真叹口气,世事古难全,“那么,玫瑰花吧。”小伙子眉开眼笑,“有,方便。”

    小郭探案故事继续在当地一张著名日报上发表,读者人数之多,取得压倒性胜利。

    求真想趁机推出列嘉辉与许红梅的故事,奈何欠一个结局。

    夏季到了,求真偶然也会到园子坐坐。

    一日正在树荫下阅报,忽然有一部车子轻轻停在门前。

    求真抬起头,只见司机下车,拉开车门,轻轻扶出两个老人。

    求真呆住了,她第一眼先看到那白发婆婆,吃一惊,脱口而出喊道:“红梅!”

    是,正是许红梅,她又老了,正缓缓向求真走来,朝求真笑了一笑,啊,一张脸犹如干梅一般,皮肤皱在一块,瘦且小,只余一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

    “求真”

    求真此刻又成为她的小辈。

    许红梅打扮得非常整齐,她把手套缓缓除去,紧紧握住求真的手。

    求真问:“要不要进屋子去,怕不怕风大?”

    “阳光很好,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好了。”

    在她身后的是列嘉辉,他拄着拐杖,仍然风度翩翩,欠一欠身,“求真,你好。”

    求真由衷地欢喜,“列先生,你好。”

    他俩终于一起终老。

    “请坐。”求真让坐。

    “你们俩谈谈,我去巡一巡园子,花床打理得很好,嫣红姹紫开遍。”

    许红梅轻轻转动一下颈上的珍珠项圈。

    “红梅,你果然没有食言,你回来看我了。”

    “我还不致于连这样的诺言都守不往。”

    “是我多心多疑。”

    许红梅微笑,“求真,你我一见如故。”

    这一贯是交待要事的开场白,人到了这样的年纪,要交侍的是什么,不难明白。

    求真不肯接受事实,顾左右言他,“你有没有再同列先生结婚?”

    许红梅的听觉仍然相当好,当场答道:“我想,只有我才能说,一纸婚书,对我俩来说,已不算一回事。”

    求真笑得弯腰。

    “求真,我俩因为相爱,衰老得快。”

    可恨原医生的手术有缺憾。

    “可是这一年内每个日子,我们都奇妙地度过,开头,我们是一对不相识的年轻人,身边各有伴侣,然后,我们钟情对方,跟着,我们一心恋爱,原医生成全了我俩,我们衷心感激。”

    求真静静聆听,“那多好,最主要是当事人高兴。”

    “现在我俩已白头偕老,求真,我已无所求。”

    求真握住她的手,“红梅,你浓缩的一生十分精彩。”

    “是呀,都无暇理会世界大事,民生疾苦,生活细节。”

    看得出通货膨胀、物价高企与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呀,”许红梅凝视花畔的列嘉辉,“我们真是太幸福了,倘若再活那么三五十年,少不免日久生厌,初而口角,继而分手,现在多好,我们没有时间闹意气,亦无机会见异思迁。”

    求真颔首。

    “现在我们回到老家来终老。”

    “是否要我做些什么?”

    红梅摇摇头,“也没有什么可做的,我同嘉辉的财产全部捐赠大学作奖学金,日常生活也不乏人照顾,我们真正可以安享晚年。”

    心境那么平和,真正令人高兴。

    “老朋友只要能够时时见面,于愿己足。”

    “我一定常常来。”

    “我们仍住在老宅里。”

    这时,列嘉辉已走近。

    许红梅笑道:“他来催我了。”

    他不舍她把时间用在别人身上。

    许红梅先上车,列嘉辉跟求真说:“一晃眼,她已满头银丝,可是在我眼中,她永远是个少女,你觉得她老吗?我不觉得。”

    求真微笑。

    “我仿佛昨天才认识她。”

    黑色大房车缓缓驶走。

    求真目送车子在弯角消失,放下心头大石,故事终于有了结局,她可以发表这一则传奇了。

    为着记念小郭先生,她仍把故事列为小郭探案系列之一。

    故事一开始发表,郭晴便找上门来。

    “他们回来了。”猜得很准。

    “是。”求真并不企图隐瞒。

    “他们现在是什么样子?”

    “许红梅四只眼睛,列嘉辉的手足变为触须。”

    “姨婆,请莫难为小辈。”

    “看上去,他们似一对老人。”

    “是很整齐漂亮的老人吧?”

    求真点点头,“他俩自有专人服侍生活起居。”

    郭晴想了一想,“晚年生活有着落,是很要紧的事吧?”

    求真哑然失笑,“你说呢?”

    “那么,要从何时开始为安享晚年作出准备?”

    求真又反问:“你说呢?”

    “不用现在开始吧?”郭晴充满疑惑,“我才二十六岁,再过十年差不多?”可是他也不十分肯定,“或许越早越好?岁月过得太快,转瞬间又一年,我该怎么办?”

    求真拍拍他肩膀,“晚上有空慢慢想通此事。”

    “你呢,姨婆,你几时开始筹谋晚年生活?”

    “说来话长,你有没有六小时?少一分钟都讲不完我的辛酸史。”

    “人到了一定年纪,必定有点伤心史吧。”

    求真似笑非笑看着他,“你想查姨婆的背景?”

    小郭嘻嘻笑。

    过一会儿,他问:“他们仍住在老宅里?”

    “不要再去骚扰人家了。”

    小郭想一想,“我添置了一些仪器,让我这样说,他们不会发觉有人骚扰他们。”

    “小郭,你好比一只臭虫。”

    小郭侧头想一想,“在叔公的记录中,从未提及有人叫他臭虫。”

    “你怎么能同你叔公比。”

    “是,他已逝世,得到的尊重,一定比我多千万倍。”

    求真回忆到青年时与小郭先生争执的情形,她有叫过他不堪的称呼吗?从来没有,她一直敬佩他。

    “请勿惊动二位老人家,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遵命”

    这次,小郭拍摄回来的是电影片断。

    据小郭说,摄影机在一百公尺以外的山坡上,拍摄列家大宅的后园。

    看日影时值黄昏,列嘉辉与许红梅正对弈,一人一步,其味无穷。

    镜头推近,求真发觉他们玩的是一副兽棋,即大象吃老虎,老虎吃狗,狗吃猫,猫吃鼠,鼠又吃大象那种儿戏,求真莞尔,正是左右不过是玩耍取乐,何必深奥无比。

    只听得列嘉辉问许红梅:“凉不凉?”想把外套脱下搭她肩上。

    可是立刻有看护上前为她加衣。

    许红梅对列嘉辉一笑,缓缓站起来,把手臂穿进他的臂弯,“进去吧。”

    “不多坐一会儿?”

    “我觉得有人在偷窥我们。”

    听到这句话,求真的脸都涨红了。

    片断中止。

    郭晴说:“老太太真厉害。”搓搓手,吐吐舌头。

    “你满意了?”

    “满意。”

    卜求真也很高兴。

    过了两日,她正阅读,忽尔眼困,轻轻倚在安乐椅上,不知不觉堕入梦乡。

    开头睡得非常香甜,四周一片宁静,求真甚至同自己说,就此一眠不醒,也没有什么遗憾。稿件已全部写妥,搁案头上,她也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交待,心境平稳,毫无牵挂。

    正在享受,忽见一人影冉冉入梦来,风姿绰约,朝求真招手。

    求真定睛一看,来人却是许红梅。

    许红梅年轻貌美,穿着上一个世纪式样的华服,笑吟吟说:“求真,难为你一直对我好,今日我回去,你也不来送我。”

    求真怔怔地道:“你忽老忽小,我一时不知是你。”

    红梅叹口气,“求真,再见了。”

    求真抢上前,“你去何处?”

    正在此时,“嘭”一声响,求真自梦中惊醒,睁开双眼,只见案头大水晶花瓶摔倒在地。

    她顿觉蹊跷,自椅上跃起,披上外套,驾车往列宅驰去。

    新管家前来开门,说:“老先生正休息—”

    被求真一掌推开,一径闯进。

    看护迎上来,“什么事,这位太太找列先生何事?”

    “他们在哪里?”

    “在书房——”

    求真没听完她的话就奔过去推开书房门。

    他们的确在书房里。

    一架老式录音机正在轻轻播放一首不知名的老歌,歌手情意绵绵,哼出纠缠的字句。

    许红梅躺在长沙发上,列嘉辉蹲在她身边。

    “红梅!”求真唤一声。

    两个人动都不动。

    看护立刻趋前去观察。

    这时,求真反而驻足不前,她缓缓伸出手,按停了录音机,她听到的最后一句歌词是“要不是有情人跟我要分开,我眼泪不会掉下来掉下来”,求真低下头。

    看护错愕地抬起头来,“十五分钟前,我才服侍他们服过药。”

    求真轻轻问:“他们平和吗?”

    “你来看。”

    求真走近一步,只见许红梅像睡着了一样,双手搁胸前,异常安乐;列嘉辉伏在沙发扶手上,一手按住许红梅的手。

    求真点点头,他们仿佛还在对话,刹那间,动作与声音凝住。

    看护说:“我马上去通知王律师以及陆医生。”

    求真缓缓退出。

    大宅马上骚动起来,佣人们都聚集在会客室议论纷纷。

    求真觉得此处已没有她的事,便静静自大门离去。

    其他人竟没有注意到她走开,这神秘的女客来了又去了,稍后律师与医生都会问及她是谁,可是没人能够回答。

    求真驾着小小房车,并没有即时回家,她把车开到郊外一个悬崖。

    在小路尽头,她停好车,下车慢慢朝山坡走去。

    她知道山坡上有一块极其葱绿的草地,在草地上,有一座灯塔,灯塔的另一边是悬崖,悬崖下是大海。

    求真很熟悉这个地方,她常常来,不一定在心情欠佳的时候,高兴之际也喜欢来看看蓝天白云碧海,只是爬到这个山坡上,颇需力气,近年她不大来了。

    今日她虽然慢慢地走,也略觉气喘。

    可是花些力气爬上去,她会得到报酬。

    终于看到那座灯塔了,求真松口气。

    可是,站在灯塔脚下,背着她,站在悬崖边看海的高个子是谁?

    连背影都那么俊朗潇洒,穿件黑色长风衣,山顶劲风吹来,衣袂飘飘,更添一股出世脱俗味道。

    求真迟疑了。

    没想到有人捷足先登,比求真更早,到这座灯塔边来冥思,别看那块草地那么大,其实只能容一个寂寞的人,一颗孤独的心。

    求真想打回头。

    她不愿骚扰那高个子。

    刚想转头,那人似听到身后有动静,蓦然转过头来。

    求真喜出望外,“原医生!”

    可不正是浪迹天涯,可遇不可约的原医生。

    “求真。”他的声音永远那么热情。

    他过来紧紧握住求真的手。

    从他头发凌乱的程度看来,原医生站在悬崖边,已经有一段时间。

    他在这里干什么?求真纳罕。

    但是原医生却知道她为何而来。

    他一开口便说:“你已同列嘉辉与许红梅二位道别了吧?”

    求真点点头,十分惘怅。

    “时间也差不多了。”

    求真无奈地说:“我总是看不破生关死劫。”

    原医生说:“人类天性是喜聚不喜散的多。”

    求真叹口气,“若有好,就必有了。”

    原医生拍掌道:“好了好了。”

    求真只得苦笑,过一会儿问:“你呢,原医生,你神仙似人物,为何到山顶来静思?”

    原氏一呆,“你说什么,求真,你为何那样形容我。”

    求真抬头,看到他双眼中充满哀愁。

    “求真,我是千古第一伤心人,请你别再打趣我。”

    “你?”求真冲口而出,“你英俊豪迈,无拘无束,才高八斗,相识遍天下,怎么还要伤心?”

    原氏连忙摇头,“不敢当不敢当,我是一个极之憔悴的人,只不过有点奇遇而已,手术又不够精湛。”他额角冒出汗珠来,“唉。”

    “可是,我朋友琦琦经你诊治之后,外型无懈可击。”

    “啊!琦琦,她有恩于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又有恩于我,不然我也不会做这种表面功夫。”

    求真笑了,表面功夫,说得真好。

    “风太大了,求真,我送你下去。”

    “不,”求真答,“原医生,我知道你必定也在此哀悼一位敬爱的朋友,我自己下山得了。”

    “多谢你求真。”

    “我可以明天再来。”而原氏明日不知要去宇宙哪一个角落。

    “再见,求真。”

    求真转身,一步步缓缓朝山下走去。

    下坡路轻松得多,风又大,在背后一直送求真,求真毫不费劲蹬蹬蹬就到了车子旁边。

    就像四十岁以后,一年一年又一年不知为什么过得那么快。

    她抬头看看天,紫色的晚霞已经笼罩下来。

    求真连忙低下头,驶走车子。

    第一次看这样颜色的晚霞,是在哪一年同哪一个人呢?唉,得好好想一想,当时年少,衣衫又窄又薄,看见什么都笑,笑声一直似银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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