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正在逃跑的他们来说,是好事也是坏事。好是好在双方之间都必须放慢速度,这样一来不用担心身下的马匹会因为背负两人的重量导致体力无法应付,坏则坏在不但周围看不清楚,就连天空也被树荫遮得不见天日,等再过一阵子,就算凯恩有再好的方向感,也会在这林子里失去方向。
失去方向不可怕,可怕的是怕因此耽误时间,安淇的伤等不了那么久。
「哐啷!」
后面有东西掉落的声音,凯恩转头一看,是汤姆的手枪掉了下去。
「汤姆,你怎么了?」
「没什么,没拿稳而已。」憨厚的脸庞回给凯恩一笑,双眼看着他怀里半张着眼睛的人儿。「小天使他还好吗?」他们已经跑了好久,如果他感觉没错的话,恐怕已经赶了三个小时的路,他是第一次像这样不要命似地奔逃。
「不太好,我很担心,虽然子弹没打到要害,可是失血太多,现在又没时间停下来,我必须帮安淇把绷带解开,不然这样下去,他的手会废掉。」
「找个地方停下来,刚刚还听得到追兵的声音,现在已经不见了,趁现在我们不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可以赶紧找个地方甩掉他们。」汤姆回头看了一下,确定身后已经没有追兵。
「不行,还不够,这里没有可以利用的地形,如果不趁现在把彼此之间的距离拉远,等一下肯定会被追上。」
汤姆望望凯恩,再看看安淇。
「我留下来挡。」
「你说那是什么鬼话!都已经撑到现在这个时候了,我不准你想这种胡乱牺牲的方式。」他担心安淇的伤势,可也不可能就这么放下汤姆真的让他挡人,安淇很重要,汤姆也一样很重要,他就像他的叔叔一样,从诺顿,从海神号陪伴了他数十年的时间,绝不可能让他有机会做这种傻事!
汤姆苦笑,他会这么说不是没有原因。「船长,看看这个。」掀开上衣,腹侧的部分已经沾满了红色的液体,简单包扎在外头的衣料,让鲜血染成诡异的颜色,颜色不断往下蔓延,仔细看便可以发现裤管上的血痕,并不是敌人溅上的鲜血,而是从腰际不断流下的。
「我撑不了多久的,船长,所以至少,至少可以救回小天使。」腰上的伤口,事实上是进日光室之前就已经让敌人给伤着的痕迹,原本只是浅浅的一道,简单包扎一下撑回『海神号』绝没问题,可是就在出马厩时,竟然又中了敌人胡乱发射的流弹,他知道那颗子弹一直卡在自己身体里,肯定是射中了动脉的位置,才会血流如注怎么都停不下来。
「汤姆!」咬牙!
「不要……汤姆不要……」细微的声音,从凯恩怀里传出,惨白的脸蛋,大眼辛苦地找寻一旁驾马奔驰的另外一个身影。
他们说的话,他都听到了,不可以,他们不可以留下汤姆一个人。
「嘘!我已经支持不了多久了,小天使,至少让我可以再多做一件事。」为他的船长,为他的天使再多做一件事。
「凯恩!不要,汤姆不可以对不对?」
「……」凯恩看着那双大眼,没有回答。
「凯?」惊慌地撑大眼瞳,没受伤的手拉住他胸前的衣襟,他想要答案,想要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汤姆。」
瞧见凯恩直视前方的眼神,憨厚的脸,笑了。「是,船长!」
「全力阻止后方敌人来袭!」俊美的脸上毫无表情。
「没问题,我一定会尽我最大的能力……小天使,再见了。」探手抚摸那张已经开始泪流满面的脸。「这是我的决定,船长只是尊重我,所以别怪他,因为这是唯一的办法。」
安淇摇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好痛。
「摇头是表示明白我的话吗?」
脑袋马上点点,颊上大手传来的血腥味,令自己颤抖,汤姆,一定很痛很痛。
「那为我笑一个,就像平常你对我笑的一样,好吗?」他啊!这一生没做过多少的好事,从来就不敢奢望自己可以上天堂,可是当那一天,他在『海神号』上瞧见那灿烂纯真的笑颜时,竟然觉得自己的罪孽已经被上帝宽赎。
依言,安淇笑了,苍白却灿烂的笑容,在血泪中交织。
「真好……船长,好好保护我的天使。」垂下的长剑举了起来。
「放心,不用你说,我也会。」
「说的也是,天使可是船长的宝贝呵!」说着,又露出了安淇熟悉的憨厚大笑。
「汤姆……」
「记得我之前对你说过的话,安淇。」
安淇点头,伸手擦去眼眶中的泪水,不让它模糊了视线。
「那,最后再多加一个小小的要求。」
「什么?」
「如果,有机会再相遇,为我唱歌,你每次在『海神号』上孤单一个人时唱的那首歌,我只听过你唱两次,很美很好听的歌。」棕色的马匹停下脚步,原本一起并列的黑马穿过,渐远。
「汤姆!」忽然失去那憨厚的笑颜,安淇叫喊,努力穿过凯恩的手臂,将视线放在越来越远的高大影子上,他依然可以看见那个对他摆摆手的笑容,就像一个父亲对出远门的孩子说再见一样。
黑色的骏马,突然间,像风一样在树林里奔驰,惊险地闪跃过大大小小的枝干,仿佛前方有个目标。
安淇想起了汤姆对他说过的话,于是伸出还能活动的手,抱紧凯恩的肩膀,即使那必须耗费他所剩不多的力气,他依然不愿意放开。
「我不是船长麾下的人,『海神号』诺顿国的人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不是。我是从诺顿的另外一个郡过来的,那个郡的人民都很穷,我也是。」
「那后来呢?是不是搬到了凯恩的领地了?」
「不是搬,是逃……为了我的妻子,为了我的孩子……我杀了那些该死的畜生。」
「……」
「那时候我完全失去希望,一个人浑浑噩噩地逃到不知名的地方,然后发现一个城堡,城堡附近正好在举行什么庆祝活动,活动场上有人民,竟然还有贵族一起参与。」
「是凯恩他们吗?」
「没错,那时候他才七、八岁大,和一个平民的孩子玩在一起,也就是卫德。」
「呵呵!他们玩什么?」
「就一般七、八岁大的男孩子回玩的无聊事,和我那去世的孩子一样,那时候看着他们我就想起自己的孩子,然后很丢脸的在那里哭。」
「不丢脸!一点都不丢脸!」
「呵呵!是啊!想自己的孩子怎么会丢脸……那时候船长也是这么对我说,才七、八岁的孩子,说话有够老成,然后还拉着我和村民一起活动,跟我说,以后就和他们一起住在这里,以后可以当他们的家人……」
家人,凯恩现在正痛失一个家人,他一定很难过,和自己一样难过,比自己更难过。
「安淇,手放开,你会累。」低沉的声音,可以听得出疲累,在他耳边很轻很轻的响起。
猛力的摇摇头,依然不放手。「不要,不放,还有我,你还有我!」
凯恩僵直身体,遥遥望着遥远的方向,也许是因为已经入了夜,所以很冷,除了安淇紧紧抱着自己的地方之外,其它的地方都好冷。
「少爷!肚子饿了跟我说一声就是了,堂堂一个少爷躲在这里偷吃很丢脸知不知道?」
当他跟卫德两人因为错过用餐时间,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时,在厨房偷吃被抓包时,汤姆总是那一脸无奈。
「亲爱的公爵大人,用餐时间到了,您可不可以移动一下您的尊驾,我可不想让我精心准备的食物为了一个女人冷掉,对了,老实说,听说胸部太大的女人都比较没脑袋。」
那一次,身上的女人被他的突然出现吓得像死了人一样猛叫,不过他不得不承认,汤姆的见解是对的。
「我的船长大人,您要我上船当个伙夫时,就是要让我的美食给这群不懂礼节赞美的猪糟蹋?」
『海神号』启航的第一天,汤姆对着一群只顾着吃食模样狼狈的船员们发火,不过自从那天之后,他的伙伴们成了海上最懂得用餐礼仪的船员。
今年刚好是第二十年,他和汤姆认识的第二十年,时间停止在这个数字。
他不是没损失过身边的伙伴,因为他的身份,这么多年来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逝去,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可这次是汤姆……就像他另一个父亲一样的汤姆……
怀里的人挣扎,苍白的脸上泪珠子不停滑下,一样缺乏血色的唇靠上他的,轻轻吻住,然后用尽力气一样抱紧自己。
没有一丝情欲的轻吻,有的,只是倾心的安慰与明白。
安淇感觉到颈边一阵湿热,他没有抬眼看,也没有说话,就只是抱着凯恩,只是那样紧紧的抱着。
*****
雷瑟发现奔驰在树林中的两人时,已经是在接近海港的地方,远远的可以瞧见海岸线,两方会合时,马匹上的两人异常沉默。安淇身上的伤口已经重新被包扎过,可是似乎因为有过大动作的关系,血又流了下来,纤细的身子几乎僵硬,为了把他从凯恩身上拉开而不弄痛他还花费了不少力气,可见他定是紧紧抱着凯恩不曾放开过。
凯恩身上虽然同样伤口不少,不过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伤害,简单上药包扎过后,便跟着安淇一起去给戴尔检查。
一开始没有人发现哪里奇怪,直到同样上好腿上伤口的卫德在巡视一圈之后冲进戴尔给安淇疗伤的房间。
「汤姆呢?」
仅仅一句话,整个房间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戴尔像是想到了什么,手颤了一下让安淇疼得冷汗直冒。
「死了。」凯恩冷冷的说,拿起放在床边的干净帕子替安淇把冷汗拭去。
「你刚刚说什么?」卫德瞪直双眼,血丝遍布眼眶。
「我说汤姆死了,阵亡了,我刚刚已经吩咐雷瑟派人去察看,如果可以,把他的遗体带回来。」
「……胡说!这怎么可能,之前汤姆不是还好好的跟我们一起干掉那群混帐?你骗人的对不对?他藏到哪里去了?跟他说他都年纪一大把了,别跟小孩子一样玩捉迷藏,快给我滚出来,我肚子快饿毙了,他再不滚出来就有人要饿死了!」卫德血红着双眼大吼,一旁的『海神号』团员闭上双眼、握起拳头,一个接一个离开房间。
「卫德,冷静点,汤姆已经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放屁!」大手一甩,一旁摆饰的花瓶哐啷地在大理石地板上碎成一片,透明的水淹染了深红的地板,一圈一圈扩散蔓延。「是你对不对?一定是你的关系,否则汤姆一直都是好好的,你说!汤姆是不是为了保护你!所以才受伤,所以才……才回不来的?」
血红的双眼瞧见躺在床上苍白的脸庞,仿佛找到了出口,不顾一切冲了过去,抓起安淇用力摇晃。
疼!
除了疼之外,没有办法再接受其它的感触,疼得眼前发白,轻喊出声。
「你做什么?放开他!」凯恩推开卫德,痛心地看着戴尔才缠到一半的伤,又迸出鲜红的液体。
「你别袒护他!一定是我刚刚说的那样对不对?否则汤姆跟我们一起打了那么多年的仗,什么时候不是安安稳稳地跟我们一起回来,甚至先一步煮好饭等我们回来用餐,就这一次,就这一次……」分开一下子而已,就再也没有机会嘲笑他越来越胖的肚子。
「不关安淇的事,安淇一直都表现得很好,如果你要怪,怪我,除了是我安排不够妥当之外,没有任何人有错!!」
「不!不是凯恩的错,没有人有错,汤姆跟我说『海神号』的伙伴,最大的特点就是从来不委屈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情,若是有了万一,不要责怪自己,所以谁都没有错,我没有错,凯恩没有错!每一个人都没有错……否则汤姆会伤心……」安淇挣扎起身,双手握住凯恩的双臂摇晃,他不要凯恩觉得自己有错,他没有错,他只是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家人。
风,从开启的窗户吹拂而来,将带着哽咽的话语吹进失去理智的脑子中,一切变得寂静,静得连痛苦的喘息彼此都可以听清。
「卫德,安淇说的没错,你……必须让汤姆平静,别让离开的他挂念。」他少了一个可以陪他逗弄孩子,打打槌球的好友,人到老时失去朋友,比什么都还要痛心,他们已经没有再多的时间可以重新,身边的人只有一个跟着一个消失,他常常笑着对汤姆说自己从来不想要长寿,因为看着老友逝去心太痛,现在,却逼不得已再痛一次。
花白的岁月,究竟还有留存什么?
高大的身子一震,握紧的拳指节死白,绷紧的大腿流下好不容易停止的鲜血。
凯恩看着好友,走过去手刚拍上他的肩,僵直的身体一个转身,快步地离开房门。
「我去看看他,你好好休息,你的伤口再这样下去,会死的。」不舍地拍拍安淇的头,瞧见深蓝双眼里的明白之后,心里又是一阵温暖。
「快去,卫德现在一定很需要你。」他想要说的,他都知道。
凯恩微笑,看了戴尔一眼,心里叹息,转身追了上去。
*****
他们休息的旅馆就面对着大海,因此凯恩一出大门,没多久就遇到坐在海边背对自己的卫德,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走到他身边坐下。
卫德知道身边有人坐下,也知道那个人绝对是凯恩,可他暂时不想说话,或者该说找不到有甚么话可以说,汤姆的死对他打击太大,那令自己很难平静心情,除了看看起了风浪的大海之外,他找不到其它可以转移注意力的方式。
「也许哭出来会比较好一点。」凯恩坐在他身边很久,看着海鸥往海面上扑下飞起,那是看了不晓得多少次的景象。
他的提议,今卫德终于有反应地瞪了他一眼。
「你被那小子传染了?」哭泣绝对不是他会选择的办法,他从来不哭,那是懦弱的人才会有的行为。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我本来也是这么认为。」可当泪落在安淇的怀抱里时,他发现许多无法压抑的痛,竟随着那些泪一点一滴消逝……不过当他瞧见安淇为了安慰他而僵直了整个身体动弹不得时,换来另外一种心痛就是了。
「不要跟我说你哭了。」觉得就算他哭了他也不会承认。
「我是哭了。」毫不犹豫的回答。
两颗睁得快掉下来的眼珠子瞪着他。「……你真的被那小子给传染了。」
凯恩苦笑,一点也不介意。「我只是想起一些事,从第一次见到汤姆时他狼狈的样子,然后整天窝在厨房研究食谱的样子,说起他去世的妻儿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他啊!以前挺帅的,在他还没发胖以前。」卫德微笑。「我老觉得明明他长得不差,身材又高壮,到底是为什么这样的一个男人会想要整天待在厨房玩那些死鱼死鸡。」
「你忘记他怎么说的,人各有志,况且要不是老子爱玩这些死鱼死鸡,你这个臭小子恐怕到现在还瘦得跟个难民一样,那能如今整天在女人堆里逍遥,也不怕精尽人亡。」模仿汤姆明明是一脸憨厚的模样,嘴巴里讲出来的话却不比任何人来得有德。
怎么不记得,那一阵子他跟凯恩刚到了懂得怎么玩女人的年纪,因此整天三不五时就去勾搭那些放荡的女人,汤姆看不过去,常常故意很准时地在用餐时间不敲门闯进他们的房间大喊,第一次的时候,他还被吓得差点软掉。
「他就像我们的父亲,或者应该说,比我们的父亲更像父亲。」他的父亲整天只知道怎样培养出一个优秀的继承人,而卫德的老爹除了酗酒打儿子以外没其它长处,许多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与待人处事,几乎有一半都是汤姆教的。
「我老爹去世的时候,我可一点都不介意,要不是怕被教堂的神父给打死,其实我还想在他棺木上跳舞喝酒庆祝,对我来说,汤姆才是我的老爹。」
「我以为我们的老爹可以一直陪着我们。」所以他们常常忘了他其实已经六十的人了,三不五时还会去故意闹他。
「我也是……可是,他走了不是吗?我们再也看不到他了不是吗?」原本的喃喃自语成了低吼,拳头槌在码头上,小石子陷入肌肤里刻下痛心的痕迹。
「是啊……我们再也看不到他了……你知道吗?其实汤姆也很爱哭,只是他都一个人躲在厨房的小仓库哭,大家都以为他在研究甚么新的食谱,只有一次,我看到他坐在堆起的面包袋上,手里拿着去世妻儿的照片,哭得淅哩哗啦。」
一滴水,自火红的眼里落下,一点也不曾停留地,落入深深的大海中……一样都是咸咸的味道。
「该死的!该死……」有了一滴,下一滴接着滚落,再怎样坚强的脸庞也会因为失去重要的人而崩解。
凯恩张手环住好友的肩,凝视无边无际的大海,久久无法阖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