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2)
打从知道陆长兴的另一层身分,沈清就不意外会在集玉阁里遇见他,岂料竟来得如此快,头一回上台就遇上这克星。
她藏着、躲着,小心翼翼地避着,忍痛放弃能在宗室勋贵面前露脸的机会,临时修改主题,从九天羽衣曲改为干坤战舞,换掉一身华丽的舞衣,再以纱巾覆面,把自己的存在压到最低,眼看就要顺利下台了,陆长兴居然在此时说要见她。
究竟是认出她来了,还是他天生疑心重,见她不以真面目示人,所以要把她提到面前确认,先发制人?
她拢了拢颊面上的纱巾,内心忐忑不安,眼下她逃不了,只能低着头,恭敬地跟着小厮来到厢房内。台上还有演出,她却明显地感受到在踏进来的那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令人头皮发麻。
“世子,人带到。”小厮将她领到陆长兴面前,就退到秦王世子身后。
“芙渠见过各位世子、大人。”她恭敬地跪了下去,完全不敢看厢房里的任何一人,尤其是坐在她正前方的这一位。
每靠近他一步,她身体就多僵直一分,陆长兴给人的压迫根本无法忽视。
“芙渠?”陆长兴笑着重复她在集玉阁里的花名,单手轻叩着小厮才刚端上来不久的盖杯茶,语气慵懒地道:“抬起头来。”
沈清身躯微微一颤,听话地挺起上身,眼神却仍是朝下,不敢与他直视,心里已是一片死灰,就怕陆长兴下一句话就是要她解开面纱。
到时她该怎么办?
“覆面就算了,还戴颈饰,你是狗吗?”陆长兴执起盖杯,滑了两下盖子,看到颈饰,还有这双假意屈服的秋瞳,他几乎可以笃定此人就是沈清。
等候她过来的这段时间,他怒气稍稍平缓,见到她眼神不变,知道她骨子里还住着那名倔强的姑娘,心里才好过一些。没想到被她成为瘦马一事刺激得险些掉了理智,忘了这人伏低做小的本事可高着呢。
“芙渠非狗,但贱命与之无异。”沈清淡然答道,即便内心极不情愿将自己压得这么低,但为了父兄,她忍!忍不下来也得忍。
愤怒与恐惧交织,沈清背心淌了一大片汗,还要假装不受影响,光是面对陆长兴这个人就已经快要用尽她全身力量,她如何分神去想脱身的事?
陆长兴轻啜了一口茶水,淡淡地笑了。“你说自己是个命贱的,我看你倒是个不服输的,不然怎么会选跳战舞呢?”
“芙渠身子不够柔软,战舞反而适合。”她浅声答道,内心是懊悔不已。改跳战舞是为了让陆长兴别注意到她,因为她的力道发挥不出战舞强韧的美感,没想到最终还是失算了。
“我要见你,就表示我对你有兴趣。”陆长兴搁下盖杯,看着她柔顺的模样,不晓得心里正在转着什么脱身的想法。
“你既然是阁主捧上台面的瘦马,应该知道在座的任何一个人都有能力将你赎出集玉阁,许你后半辈子锦衣玉食,你进来眼珠子连转都不转一下,难得是个懂规矩的,我这人不喜欢别人朝秦暮楚,你算过我第一眼了。”
台上歌舞依旧流畅地进行着,可惜席间没几个人把注意力放在上头,全拉长耳朵关注陆长兴说出来的每一个字,秦王世子更是直接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低着头的沈清自然也是大为吃惊,她此刻最担心的就是陆长兴的另眼相看!
她咬了咬牙,本来想顺势抬举一下集玉阁里的伶人每个都是懂规矩的,好显得自己平庸、不值一哂,又怕陆长兴就着她说的话下套,最后把她綑死,已经上过当的她,根本不敢赌,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咽下。
“很好,没让你开口就不说话,要是你方才蹬鼻子上脸,我马上赶你出去。”陆长兴眯起眼,像对她极为满意似的,嘴角缓缓上扬。
他这么说,沈清更不敢在这时候开口了。她不敢去猜陆长兴的意思,不管猜对猜错,她都讨不了好处,好像落入网中、被人拖上岸的鱼,一点办法都没有,不管往哪儿走,都是死路一条。
“世子,你方才说的话还算数吧?”陆长兴转头对秦王世子笑了笑,十分愉悦开怀,指着跪在地上的沈清说:“我要她。”
连续两回从他手里逃脱,这一次,她别想再走,用任何办法,都不行。
这一次,他要在她飞翔之前,把她的双翅折断。
沈清险些脚软,一颗心顿时沈到谷底,当年被一群漕帮帮众困死在码头上时,她还不曾这么绝望过,难道多年来的努力就要毁在今日了吗?
不行,绝对不行!她必须冷静,必须沈着,陆长兴是干大事的人,不可能随时盯着她,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肯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前提是……她要能抗得住陆长兴的羞辱,这次落到他手上,又是以瘦马的身分,肯定讨不了好,说不定还得连当年旧债一起偿还。
“当、当然算数!”秦王世子差点咬到舌头,太惊讶了。“不过……你不先看看她的长相吗?要是不合你的意思……”
“不用了,这样才有惊喜。”他还没看过沈清两年后的模样,断然不会在此刻要她把纱巾拿下来,让在场众人看清楚她的容貌。
“这样呀……”能让集玉阁选为瘦马,又标以高价,容貌必定不俗,这点应该不用担心,只是他克制不住好奇,又多问了句。“你能不能稍微透露一下,到底是看上她哪一点啊?”
等陆长兴收了名瘦马的事情传开,身为东道主的他,肯定会被无数人套消息,他到现在还没看出她有什么让人眼睛为之一亮的特色。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陆长兴端起盖杯茶,一饮而尽,润着双唇,勾起嘴唇笑道:“就她舞跳得特别丑。”
“……这、这样啊。”秦王世子勉强凑了这几个字出来,其他人是完全找不到话。他脾胃也太奇特,难怪孤身这么久,现在他们也不好意思叫芙渠重现战舞,看看到底有多丑,丑到能入陆长兴法眼。
沈清默默地叹了口气,什么想法也没了。
一方帕巾,隔绝了沈清的视线,等她能重新视物之后,这世界就会完全变样。
她进了陆府,还成了陆长兴的姨娘。
不管集玉阁底下出来的名伶瘦马身段有多么妖娇,肚子里存了多少斗升的墨水,在正经人家眼中,依旧是下九流的女子,上不了台面,供主子玩乐几年,年老色衰,给了笔银子放走还是她们得以善终的命运,不见得人人都有机会抬成姨娘。
别人羡慕她能得陆长兴青睐,一进门就有姨娘身分傍身,后宅又无主母,日子有多惬意就有多惬意,殊不知她心情忐忑像八月做大水的厉江,一点都不快活。
她本想着进了陆府之后,走一步算一步,岂知她一坐上粉轿,摇摇晃晃进了小门,就什么主意都没有了。
陆长兴让她摸不着头绪,她实在不清楚要如何防患未然,而陆长兴却像知道她下一步要做什么似的,早早守在该处,等她自己送上门。
咿呀一声,房门开启了,沈清交握搁在腿上的双手猛然一紧,屏息以待,不久便看见一双黑靴走进她帕巾下。
“下去吧。”陆长兴打赏了守在房内的两名嬷嬷及两名丫鬟,挥手要她们退下。
食指一抬,揭去了沈清脸上的帕巾,霸道地抬起她的下颚,侧头笑了笑。“似曾相识的一幕,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