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送暖,远山青翠,正是鸟语花香的好季节。
南坪县境内,锺九财刚从乡间回来,心情很好;他去看了佃户所养的小猪,只只肥美,毛色发亮,待几个月後长成大猪,就能变成白花花的银子了。
春光明媚,山谷里的田地刚翻了土,垄边长出绿草和野花,远处有鸡啼狗吠,近处则有野鸟啁鸣,还有——
「呜呜……」
怎会有哭泣声?
他定睛一看,可不是吗?前头小树林的树荫下,一个蓝衣姑娘坐在石块上,低头抱着一个小包袱,哭哭啼啼地好不伤心。
「停!停!」他吩咐两个伙计停下马车。既然是姑娘,就得他亲自来问,便下了车上前问道:「你怎麽坐在这里哭?」
「大爷?呜……」姑娘缓缓抬起脸。
黛眉含愁,泪眼汪汪,樱唇轻颤,白皙脸蛋因哭泣而浮出红晕,既是柔弱无助,又显妩媚娇美。
「哎呀,」锺九财看得眼睛都直了。「别哭别哭,你有话慢慢说。」
「呜,奴家名唤玉环,家住北关县,因父母双亡,无所依靠,便上京城来投靠舅父,未料舅父已迁居江南,奴家只得寻觅舅父而去,无奈盘缠用尽……」
玉环姑娘抑扬顿挫,哽咽诉说她悲惨的身世;讲到悲从中来,犹如一株带雨梨花,抖落了滴滴晶莹的春雨,直教锺九财为之心酸。
「唉,可怜啊可怜,所以你没钱去找舅舅?」
「呜……」玉环点头。
「很简单。」锺九财从怀里掏出荷包,从里头捻出一锭小银子。「这里有一两银子,你拿去吧。」
「不,无功不受禄。」玉环瞄一眼银子,又是珠泪涟涟,慌忙摇头道:「奴家再想法子……」
「你想破了头、哭坏了眼,也变不出银子。」锺九财蹲下身,直接拉来她拿手绢拭泪的小手,将银子放进她的手掌。「拿着吧。」
「呜!」玉环看着掌心的银子,小嘴抿了又抿,似是强抑激动,如此犹豫了片刻,终於抬起眼,哀哀切切地道:「奴家这就收了,大爷您大恩大德,奴家感激不尽。敢问大爷贵姓,愿为大爷上香祈福,以报再造之恩。」
握着软绵绵的小手,听着软酥酥的娇声,锺九财眯眼笑了。
「我姓锺。嘿,你叫玉环?好名字!叫玉环的都是美人。你几岁了?」
「奴家今年十六。」玉环从肥掌里轻轻抽出她的小手。「大爷,趁天色还早,奴家该赶路了。」
「你从这里走到江南?那可是上千里的路途啊。」
「千里迢迢,还是走得到。」
「说不定你舅舅又从江南搬到岭南,而且一两银子也不够。」
「够了。奴家省吃俭用,若能再遇到像大爷这样的好心人,搭个顺风船或是借坐一趟车,便能尽快见到舅舅。」
「急什麽,也不差这半个时辰,不如我带你去客店住一晚。」
「奴家没钱……」
「大爷我有钱。」他拍了拍荷包,发出银子撞击的叮当声。「我是南坪鼎鼎有名的贩猪大王锺九财,宫里御膳房用的都是我送进去的猪肉,不如你就跟了我回南坪城,也能吃上皇帝皇后吃的猪肉。」
「我要找舅父……」
「你就是要赶路?好吧,我也不留你了,可你拿了我的银子,岂不该给我一点回报?」锺九财拉回她攒住银子的手,抚了又抚那柔嫩的手背。
「回报?」玉环眨了眨湿润的睫毛。
「来来,我们去林子。」他拉起玉环站起身,一眼瞧见两个伙计木头人似地杵在马车前,立刻喝骂道:「滚!你们两个,先滚到前头官道叉路口等我。」
「是!」两个伙计知道老爷的意图,赶紧拉着马车跑了。
「大爷,您要做什麽呀?」玉环不解地问道。
锺九财涎着笑脸,盯住那张天真无邪的娇颜。「跟我来,给你报答我的恩情。大爷保证让你欢天喜地,说不定就不想去找你舅父了。」
「喔……」玉环以袖子抹了抹眼角,吸吸鼻子,低着头,柔顺地跟着锺九财走进小树林里。
山村安静,春意盎然,田垄边上的野花迎风招展。
小树林里有些声响,忽然鸟儿吱吱乱啼,纷纷飞走,抖落了几片新生的树叶;很快地,一切归於平静,只有小村那边传来几声鸡啼狗吠。
一个时辰後,阿丁和阿冬一路寻来,神色慌张。
「老爷!老爷?」阿丁大叫道:「锺老爷!你在哪啊?」
「怎地这麽久还没出来?老爷都是一下子,从来不持久的。」
「你小心让老爷听了揍人。」阿丁停下脚步,望向小树林。
「咦!什麽声音?好像是小狗被人踢了哼哼叫。」
「不对,是杀猪的叫声。」阿冬也侧耳倾听。
「死……死奴才……」微弱的声音费力吼了出来。
「啊!是老爷!」阿丁和阿冬忙钻进小树林。
林子里,锺九财倒在树下,额上一记乌青瘀红的伤痕,眼睛鼻子全皱到一块去,看似十分痛苦,不住地低声惨叫。
「老爷?」阿丁和阿冬赶快去扶他。
「死丫头打昏我,呜!」锺九财抓着荷包,呻吟道:「她抢走我的银两,快!快去报官……回来!回来!赶着去投胎吗?!先帮我把裤子穿好……啊呜!死丫头你给爷爷我记住!」
***
一年後。
春寒料峭,山上犹有残雪,阳光偶尔露个脸,很快地又躲到乌云後。
荆大鹏赶了一上午的路,一边走着,一边伸个懒腰,拉了拉肩上的大包袱,将右手的礼盒换到左手,继续往荆家村前去。
都二月上旬了,他才得空回家过年;远远见到村道上熟悉的大槐树,他心头一热,不觉加快了脚步。
大槐树枝枒光秃秃的,尚未长出新叶,然在他的眼里,彷佛看到了盛暑时,树顶长满了茂密的绿叶,而仍是顽童的他,躺在树荫下的石头上,掀开衣裳,吹着凉风,眯眼望看枝叶缝隙里筛下来的亮光……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带来奇异的呜咽低泣。他收起笑意,定睛瞧去,大石头上坐着一个姑娘,正低头拿袖子抹眼睛。
他并不认识她。莫非是去年嫁到荆家村的新妇?
「你是谁?发生什麽事了?」他大步走向前,开口就问。
「呜……」姑娘缓缓地抬起了脸。
大眼,小嘴,圆脸,肤白,无斑,蓝色粗棉衫裙,灰布补靪小包袱,浅红绣花鞋,年约十七、八岁,是个尚未梳髻的姑娘家。
这是荆大鹏的习惯,只要见了陌生人,一定会注意他的长相特徵。
姑娘哭得满脸湿淋淋的,像是往她脸上泼了一盆水,一双泪眼眨巴眨巴地瞧他,好似一只乞讨食物的可怜小狗,唇瓣嚅动着,欲言又止。
他等了片刻,她却只是哀怨地流泪,半句话也没蹦出来。
他急欲返家,又想她是个陌生姑娘,可能不方便与他说话,便道:「你是荆家村哪一户?我去叫人来。」
「呜!」姑娘先哭一声,这才哀伤地道:「奴家名唤昭君,家住西邱县,因爹爹重病,无钱延医诊治,便往京城向舅父借钱,未料舅父已迁居江南,奴家挂念爹爹,急着返家,无奈盘缠用尽……」
等等,好熟悉的说词!荆大鹏顿生警戒之心。
职责所在,他脑袋里随时放了几十个案件;这一年来,以京城为中心的东西南北四县不时传出有女飞贼假扮穷苦人家的女儿,向人哭诉没钱返家或是为爹娘治病,以博取路人的同情骗得银子。有人当作是行善,并不知道被骗;但也有的被害人不愿给钱,她便会出手伤人抢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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