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着,可是他没有闭上眼。
因为他想睡,所以他不能闭起眼睛,他只好不断思考着。
已经很久没有想睡的感觉了。有多久没能入睡,仔细一想大概从五岁起吧。那一天,是一辈子记在心上的痛,让他夜不成眠。
起初是怕。
因为怕,所以不敢睡,不敢合上眼。
再来是怒,所以不愿睡,也不肯睡。
最终是惯了,所以不想睡,也不能睡了。
二十多年来,几千个夜里,自己只是这样闭着眼,屏住气息的,听鸟、听虫、听雨、听风。
也很久没有想睡的感觉,直到他望见那个人为止,他一见那个人,他就想睡,用力克制着,才没在人前打着哈欠。
他不解。那个人的确美,的确柔,或许的确让自己心动。
但为什么他看了他就想睡?
倒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单纯的,想睡。
但这个念头比他起了非分之想还让他心惊,他也许可以要了那个人,但他却不能睡在他身边。
因为他不能睡。在他做完他该做的事之前,他不能睡。
绝对不能。
远远的,除了鸟鸣声外,还有女子们细细的谈笑声,他还是没有闭上眼睛。
一整个晚上,他几乎想过了他的一生。每一件发生过的事,每一个他记在心上的人,还有,他这一次回京的目的。
只要再过二个月,他就能去做他真正想做,也是真正该做的事了。
只要二个月,他在等自己的生辰。
轻轻的有人拍了拍门,是个女子。
“侯爷,清晨了,奴婢打水给你洗脸。”轻轻推门入内的是个清秀的小婢女,远远的还有五个女子在观望着。
温书吟起了身,望着那婢女,细小的瓜子脸,有对灵秀的大眼,清澈的像望不见底,和她不同。这对灵秀的眼要是像潭清澈的小水塘,那她的就像是无底的深渊。
你不知道她有多深有多远,里头藏的是什么样的情感。就算她嗔着笑着,眼底还是一片望不见底的深渊。
“……侯……侯爷……”也是望的久了,那婢女低下了头的羞红了脸。
“叫什么名字?”温书吟心底想着她的眼、肩,想着她的模样,随口问着面前年纪只有十五、六岁的女孩。
“奴……奴婢闺名秋玉。”低着头细细的嗓音带着羞涩。
每个丫环在进府前都听过这个小侯爷的传说,年已二十五却尚未婚配,若是看上了哪个丫环,就算是收做妾也富贵一生。”
“我说过东院不要人伺候的,记得吗?”轻轻的在门上敲了两下,颜磊站在门边,打断了小女孩的幻想和温书吟的思考。
“是,是奴婢晓得,奴婢告退。”婢女慌忙的开口,回身离开。
掩上了门,颜磊望着温书吟用水泼着脸,“别望着人想事情,怎么这个习惯还改不掉。”淡淡的开口,颜磊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早些进来,我就不望着别人想事情了。”温书吟笑着,脱下了上衣用着刚刚婢女带来的手巾擦着身子。
颜磊静静的没说话,等着他擦完身子再换上干净的上衣,“你赶走了我的婢女,是不是该换你来伺候我?”温书吟笑着,望着一直静望着他的颜磊。
颜磊倒是没说什么的,起身走近的替他整好衣裳系上腰带。
“什么事吗?”望着颜磊一向没有神情的脸,二十年来不变,他却总能从其中探出些思绪。
“司徒翌在城外,没碰着吗?”替他系好了衣带,颜磊仰起头来望着他。
“没有。”淡笑着的回答。“回京路上后头跟着的家伙太多了。”
“是吗。”没再说什么的,替他整好衣襟,回身走向房门。“相爷在书房候着。”说着开了房门,略想了想的停了脚步,“云飞昨夜受了点伤,你小心点。”射进来的阳光映着他的侧脸,像块细雕的冷玉。
笑着贴近他回身倚在房门的身子,伸手撑住半开的房门。“是担心我还是担心你的宝贝师弟?”
“都有。”出乎意料的回答,直率的不像他。温书吟略皱着眉,对自己这次回京的目的,他了解多少。
仔细的望着他一向令人屏息的容颜,想着初入门时的那一、二年,有多少日子是挨着这个细瘦身子才得以安心躺下的。轻轻的抚上他细致的脸,“要是就这拉你上床的话,会怎么样呢?”笑着望向近在眼前的人。
原本毫无神情的脸上漾出笑容,淡淡的,伸手抚上他厚实的胸膛,缓慢而准确的轻按在他肋骨的位置。“三根吧。”
温书吟立时的放开手,身子微退了些,笑着。“我还想活。”
“才这样死不了人的。”微微带笑的走出房门,“记得相爷在书房等着。”
望着他背影,温书吟叹了口气,再不愿意他还是得见。
重新深吸了口气,提起他不离身的剑。
再二个月……
想着,跟着出了房门。绕过前厅走进书房的时候,那个熟悉的高瘦身影正在看一幅字画。
“你觉得如何?”温和的笑容不变,那人二十年来从没有改变过他那张带笑的脸。
温书吟朝那幅字画随意望了眼,把剑往桌上放,顺手抓了颗果子,姿势不雅的一屁股坐到一旁的舒适的太师椅上。“不怎样。”
“是吗?这幅画可值三万两银子哪。”温清玉把字画随便卷卷扔到一边去。
“听说昨晚栖凤楼热闹的很。”温清玉闲闲的替自己倒了杯茶。
“喔?我怎么没听说?”温书吟啃着果子,边把腿往桌上一搁。
温清玉呵呵的笑了二声,“唐家那丫头不是你想的那种姑娘,沾上她可是玩火,别碰比较好。”
“喔?那严家姑娘如何?听说城东严家茶坊有位千金正好二八年华,不晓得沾上她惹不惹火。”温书吟冷哼了声。
“你中意的话,为父的马上八人大轿给你抬来如何?”温清玉愉快地微笑着。
“不了,那姑娘听说有个狡诈无比的父亲,我宁愿玩火也不要有个混帐父亲的姑娘。”扔了果核温书吟把手往身上一抹,“还有事吗?没事我要走了。”
“不急,喝杯茶吧。”温清玉倒了杯茶给他。
温清玉脸上的笑容暖的能化冰,但温书吟还是冷着张脸,就站着拿过那杯茶一口灌下,“喝了,还有事吗?”
“别那么性急,才刚回城,有什么打算呢?”温清玉笑吟吟的喝了口茶。
温书吟挑了挑眉,撇撇嘴角像是在笑,“我要让全城的人知道我温小侯爷回来了。”
“喔喔~好大的排场,顺便玩玩火是吧?”
瞪了温清玉一眼,温书吟提起他的剑,“我玩我的火,烧着是我的事,你要是多事不要怪我一把火烧了严家茶坊。”
说完像阵风似的走了出去,撞开了刚要走进来的温六。
温清玉摇摇头,“这孩子怎么还这副急性子呢,真是的。”
“相爷,四哥有消息,再二天就入城了。”温六摸摸被撞痛的肩,恭敬的向温清玉行了礼。
“喔!很好很好,进城的时候你多注意些。”温清玉笑得非常满意。
温六应了声后离开,温清玉重新沏了壶茶。
他喜欢自己动手,这样才能泡出自己最满意的茶,他喜欢掌控好所有一切步骤好决定下一步怎么走,他也一向掌控的很完美,因为他有一群他非常满意的孩子们。
“再二个月……”轻啜了口还烫口的茶,温清玉喃喃自语的念着。
再二个月,一切就该有个定数了。
***
近午的街道上非常热闹,昨晚在栖凤楼那一闹,在一夜之间传遍全城,所以当温书吟浩浩荡荡的带了队人出门的时候,马上引来许多好奇的目光和窃窃私语。
温书吟也不介意,大大方方的走在热闹拥挤的路上。慕容云飞和温五一左一右聚精会神的注意着,前方几个手下忙着驱散人群,后头的也注意着是不是有刺客。
慕容云飞的脸色仍然十分难看,事实上他觉得温书吟在这种满城都是刺客的时候出门,简直就是找自己麻烦,况且在正是市集的时候带着一群人逛大街实在可以称得上是扰民。但温书吟却很有兴致的东看西桃,慕容云飞也不好开口叫他别逛了。
突然砰地一声,前方传来大声的吵闹,慕容云飞往前跨了步凝神一看,原来是二个街头混混正在砸一个水果摊,凝着眉心正想叫身后人去处理的时候,温书吟已经从他身边晃了过去。
“黄老头!今天再不还钱就拿你孙女抵债!”一个獐头鼠目的流氓用着恶狠狠的语气说着老套的恐吓词。
另一个带着下流的微笑看着躲在黄老头身后发抖的小姑娘。
“请、请大爷们……再宽限二天,我一定……”黄老头用着太过颤抖的语气开口,让人担心他是不是随时要断气。
“看起来真好吃。”突然一句话插了进来。
二个流氓马上回头瞪着,还没来得及发话,只看见一脸愉快的温书吟和站在他身后仰着头抱着剑一脸不善地瞪着他们俩的慕容云飞。前者那个看起来很愉快的男人他们虽没见过,但在京里没有人不认得慕容云飞。加上昨晚传遍全城的八卦,三岁孩童都可以猜出这个笑的很愉快的男人是谁。
二个流氓马上非常识相的转了态度,“草民见过侯爷、总管。”
温书吟也没理会他们,径自从已被砸塌的水果摊上捡起一只雪白的梨,在衣袖上擦擦就拿起来啃。“嗯,真甜。”
慕容云飞忍住想踹温书吟一脚的冲动努力深呼吸着,温书吟似乎很满足的,又捡了颗起来扔给温五,“尝尝吧,五兄。”
温五只是接过,“谢谢侯爷。”
“记得小时候也尝过这么好吃的梨,这么久没回京了,这梨还是一样甜呀。”温书吟满足的再啃了口,然后笑着,“天子脚下,我以为在京里不会有逼良为娼这种事的。”
獐头鼠目的流氓,赔着笑说:“禀侯爷,我们并不是逼良为娼,这黄老头欠债不还,我们老板已经好心的让他拖延了他还是还不出来,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吧。”
“我爷爷只跟你们借一两给我爹娘办丧事而已,不到七天你居然要我们还五两,哪里好心来着。”原本来黄老头身后的小姑娘探出了身子放胆大声骂着。
“多少钱?”
那獐头鼠目的流氓原本要回话,温书吟却先开了口,他只好闭上嘴。
黄老头愣了下才了解温书吟是在问他还在啃的那只梨。赶忙摇摇头,“侯爷喜欢送给侯爷。”
“我问你这卖多少。”温书吟只是微笑着。
黄老头不敢答,慕容云飞温和地开口,“侯爷问你就答没关系。”
“是……三个一文钱。”黄老头回答。
“这一车起码有二百多颗吧,三颗一文钱,那这一车起码……算七两吧。”温书吟笑着对那二个流氓,“那你们现欠这位老伯二两了。”
那二个流氓愣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大着胆子回,“侯爷……这……怎么能这样算呀……”
温书吟挑起眉头,“你是在说我算数不好吗?那敢情是我爹没教好了?”
“不、不敢……我知道了,我马上回去拿钱……”说着慌忙的离开。
“谢谢侯爷!侯爷大恩大德我们爷俩给您立长生牌位。”黄老头感激涕零的就要跪下。
“多少钱?”温书吟却又捡了一只雪白的梨子起来,在身上抹了抹。
黄老头愣了下,“呃……侯爷喜欢的话……”
话没说完,温书吟笑着补了一句,“我说你孙女。”
身后慕容云飞差点摔倒,往前一步扯了了扯温书吟的衣袖要他自制。
温书吟也没理会他,黄老头吓的把孙女往身后藏,只当是走了财狼来了虎豹的猛摇头,“不、不卖、不卖。”
“是吗?真可惜,我有个妹子正缺个伴读的女伴,见你孙女挺机伶的,若舍不得她这么小出来工作就算了吧。”温书吟看起来一脸可惜的回答。
“伴读?我可以读书吗……?”小女孩的双眼闪出了光采。
“你愿意的话。”温书吟笑着。
“愿意!愿意!可以读书的话,我什么都可以做。”小女孩用力的点着头。
慕容云飞深吸了口气,凑近温书吟耳边,“你哪来的妹子……”
“你应该很清楚才对。”温书吟笑的很贼,慕容云飞狠瞪了他一眼,才转向黄老头,“明早带你孙女到相爷府来找我。”
转头看温书吟好象不太满意刚捡在手上那一只,在那里东挑西捡的又选了颗换起来,才满意的笑着,望向慕容云飞,“一共三颗,兄弟,付钱。”
慕容云飞暗叹了口气,掏出颗碎银递给黄老头,温和的开口:“刚那二个人要没带钱回来给你,你尽管来告诉我。”
阻止了黄老头一再的感谢,再吩咐几个人帮忙黄老头把倒塌的水果摊收拾好,才跟着温书吟再逛下去。
“你数了几个了?”温书吟悠闲地走着,侧头望了慕容云飞一眼。
慕容云飞撇撇嘴角,“八个。”
“五兄呢?”温书吟笑着望向另一边的温五。
“九个,总管方才在跟老先生说话的时候,多来了一个探路的,已经走了。”温五回答着。心底倒是有些讶异,看温书吟闲闲散散的,以为他漫不经心,没想到他倒是注意到了周边路上藏了多少路刺客。
“所以现在是八个了。”温书吟打趣的望着慕容云飞,“比起昨晚一路就十三个好对付吧?”
瞪了温书吟一眼,慕容云飞没好气的开口,“外头杂碎那么多你干嘛偏要出来惹麻烦,嫌我太闲是吧?”
“欸,我又没这么说,别这么凶嘛,大不了我自己收拾就是,不过我得先睡一觉才行。”说着,温书吟打个哈欠边伸了个懒腰。
慕容云飞叹了口气,“那就回府吧,别逛了。”
“谁说要回去了。”温书吟望了慕容云飞一眼。
慕容云飞有点不耐,“不是说想睡一觉吗?”
“谁说我要回府睡,想睡当然要有美人陪呀。”温书吟一脸笑嘻嘻的。
不顾慕容云飞凶恶的表情,他回头对着一干人马,“你们回去吧,我自己逛就好。”
想想再对慕容云飞补了一句,“睡够了我自己会收拾的。”
说完向慕容云飞挥挥手地径自离开,留下一班目瞪口呆的人。
“要我跟着吗?”温五望着慕容云飞。
慕容云飞深吸了口气,克制着上前砍温书吟二剑的冲动,对着温五摇摇头,然后望向温六,“侯爷离开栖凤楼的时候我要马上知道。”
温六答了声一转身就消失在人群中。
随着温家被主子抛弃的大队人马的离开,拥挤的市街上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
她停下正在刺绣的手,因为她感觉到窗外有人。
窗外有人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是她感觉到来人跟平常不同。于是她停下手望着她几乎从不关上的窗。
如她所料,从窗外大大方方翻进来的,正是昨晚没有上楼的温小侯爷。
她放下手上的绣环,拿出面对重要客人的笑容。她还不认得这个人,只知道对方绝不会平白帮助自己,不管他所求为何他现在来要了。
“原来昨晚不上楼是因为侯爷喜欢翻窗?”唐晓白展开微笑。
温书吟径自找了张舒适的椅子坐了下来,“是呀,这样方便些。”
唐晓白先替他倒了杯茶,“侯爷是来喝酒的?”
温书吟微笑,“不,我来找地方睡觉的。”
该来的总要来,惹上这个人是福祸都很难说,于是她展露出最柔媚的笑容,“那侯爷想怎么休息?”
温书吟笑了起来,他并不爱被应付,“你若不爱笑的话,不必应付我无所谓,我不介意。”
唐晓白的确不爱笑,她收起笑容,起码这个人坦白的很,若能开诚布公来谈,应付起来倒也简单些。
“侯爷帮了我,不知想要晓白怎么报答?”
温书吟耸耸肩,望着房里那种看起来很舒适的床。“把床借给我就好了。”
唐晓白不明白这个人是过于自大或是真有本事,“侯爷可知道价码多少?”
温书吟笑了起来,“你的床还是我的头?”
唐晓白侧头望着他,看来他很清楚自己的头值多少金子,“我想我的床比不上侯爷值钱,不晓得侯爷怎么会觉得睡在这里安全呢?”
温书吟耸耸肩,“对我来说没有地方是安全的,只有我想不想躺下来而已。”
他起身走向雪白的床铺,伸手摸摸试试,满意的微笑着,“看起来很好睡的样子。”
他也真的脱了鞋毫不客气的和衣躺下,“嗯……果然很好。”
唐晓白只是静静的望着他,然后过了半晌他真的一动也不动。她犹豫了下,起身走近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她不确定温书吟是不是真的睡着了,虽然呼吸很规律平稳,但不表示他真的就睡着了。
站了半响,温书吟也没有什么反应,似乎是真是累了想休息,她伸手拉过锦被替温书吟盖上,然后走回去继续绣她的花。
门外有人轻敲了二下,随即推门走进的是楼大姐,“小姐,给您添茶。”
她端着新的茶水进来搁在桌上,一回身目光扫到床上的温书吟,她愣了一下,正待开口时,唐晓白示意她噤声,起身示意楼大姐出去再说。
走出房门,楼大姐担心的上下看了半天,有些慌张地开口,“小姐,你没事吧?他什么时候来的!”
唐晓白轻轻把门带上以免吵到温书吟,“早些从窗外翻进来的,只说想休息而已。”
“可是……”楼大姐凝起眉心,想说什么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唐晓白笑了起来,“有了温小侯爷做靠山,栖凤楼还怕什么呢?就算侯爷真的有那个心,我也没什么好损失的,大姐有什么好操心?”
楼大姐望着她的笑容觉得有些心痛,“小姐……”
唐晓白轻拍她的肩,“好了,我没事,就算有事我也还有能力自保,你去忙吧。”
楼大姐只得点点头,望着唐晓白转身进房。
她叹了口气,她担心的是唐晓白想不想自保,而不是有没有能力。
虽然看起来一表人才的温小侯爷是比昨晚那二个来得顺眼多了,但是男人不都一个样子,会偷偷摸摸翻墙进房的,肯定也不会是什么好人。
楼大姐想着,决定今天开始要小心的守在她的小姐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