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那时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人。
“皇上,夜风凉,要不要回寝宫安歇。”一旁伺候的老太监,见他在风里站了许久,上前问了声。
“皇后呢?”他望向衬着月光显得波光粼粼的湖面
“禀皇上,皇后在寝宫里。”
“嗯……”他想了想,“我先去看看月儿好了。”
顺着后宫里弯曲的长廊缓步前进,他想着自己是不是太过坚持。如果自己肯让一步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害温清玉失去女儿?
转念间又想起,他竟真的二十五年都不肯见他一面,就算自己在五年前,不顾所有人反对,坚持迎他最疼宠的小妹温湘月入宫也一样。他知道那一定让温清玉气极了,但是他仍然连进宫见自己一面都不肯。
温湘月入宫时十五岁,到现在还是像个孩子般天真可爱。他的年纪也大了,对于温湘月向来疼宠得紧,他从不想让她知道他跟她大哥之间的恩怨与纠葛。
他不想逼她做选择,如同他当年要温湘瑜做的决定。
他不忍心问她,你要帮你大哥,还是帮我。也是怕天真的她,直接出口说要大哥……
微叹了口气,温湘月毕竟是温清玉一手养大的。
他走进珑月宫。还没进到内室就听见温湘月的哭声。他拧起眉加快脚步,所有人见到他,赶忙放下收拾混乱的手跪下请安。
“都起来。”他随口应了声,走向砸了一地的混乱后伏在床边哭泣的温湘月。
“月儿,别哭成这样。”他心疼地把温湘月抱在怀里。
她只是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哭泣不止,“……我要回家……我要在大哥身边,大哥一定很难过……”
他笑了起来。这么疼她就是因为她总像个孩子,“月儿乖,叫你大哥进宫可好?”
“皇上明明知道大哥不喜欢进宫……”温湘月说着,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所有人都低着头捏了把冷汗,这句话在宫里是禁语,除了温湘月,大概也没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当着皇上面前讲。
“是是,我知道,你别哭了,过些日子,我让瑶儿陪你回家好吗?”他也没生气,只笑着拍抚她的背。
“真的?”温湘月抬起梨花带泪的脸,水灵灵的双眼还有泪珠滚下来。
“嗯,不过要等一个月。”他温柔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一个月……那凤仪的丧事都办完了……呜哇……”想着想着,又哭了起来。
“月儿……”他微叹了口气。
“禀皇上,皇后驾到。”
“月儿别哭,你大姐来了要骂的。”听见内侍一路请安的声音,皇上笑着拭去她脸上的泪。但温湘月仍是啜泣不止。
“臣妾见过皇上。”带着她一向温柔稳重的嗓音向皇上一福。
“皇后免礼。”他望着他的皇后,清灵的眼泛着红。他沉默了下来。
“大姐!”温湘月见到温湘瑜,鼻尖一皱又哭了起来。”我要回家!”
“胡说什么!”温湘瑜斥责了声,“哭成这样像什么样子。”伸手扶起温湘月,虽然嘴上斥责,脸上却也带着心疼。“起来,不准哭。”
温湘月抽抽答答地止住哭泣,一头撞进姐姐怀里。
温湘瑜抱着她,轻拍她的背。“皇上,月妃怕是不能侍寝了,请皇上回宫吧。”
他本想开口说他本就要回宫,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皇后也早些回宫安歇。”
“恭送皇上。”
待皇上一行走到看不见影,温湘月才边哭边从温湘瑜的怀里探出头张望。
温湘瑜好气又好笑地拍她的头,“你这孩子,哭成这样是想吓坏大姐吗?”
“皇上才吓坏我了,突然间就跑来,我不这样怎么引开皇上的注意力。”温湘月接过宫女递过来的凉手巾敷着红肿的眼睛。
温湘瑜叹了口气,转头望向她身后一名在皇上离开前,一直低着头静静站着的内侍。
他此时略抬起头,朝温湘瑜微笑,温和的笑容,让温湘瑜觉得心底一酸。
“大姐……”温湘月拉着她的衣袖,试图把她的注意力拉回来。“月儿眼睛痛。”
她嘟着嘴抱怨的样子实在很可爱,温湘瑜笑着,帮她轻压着眼窝四周。
她望着温湘月,想起她进宫时也是十五岁。
当时她一身轻纱红绸,衬着红艳艳的脸蛋,那时她想着她的月儿也长大了。
而凤仪却活不过十五,活不过穿上自己亲手为她缝制的艳红嫁衣,让自己送她离开。
眼泪不由自主地滑下,她伸手掩住脸,却阻止不了眼泪滑下。
温湘月拿开手巾,起身抱住温湘瑜。
她知道凤仪的死,最伤心的人就是温湘瑜。她只能抱着她的大姐安慰她。
走在长廊上,皇上深深叹了口气。他心里知道,最伤心的人莫过于与温清玉最亲近的温湘瑜,她一向替温清玉笑,替温清玉哭。他当年知道温清玉多了个女儿的时候,实有些吃惊,但发现他并未迎娶那孩子的母亲,因此他不想多问,也不想知道,但那毕竟是温清玉的亲骨肉,他从温湘瑜的脸上看到了喜悦,他想温清玉一定很开心。
“瑶妃呢?”
“禀皇上,瑶妃在校场。”
“现在?”他疑惑了下。
“瑶妃突然说想射箭,但是皇上吩咐过这二个月不准瑶妃离宫,所以……”
他点点头再问,“太子回越王府了吗?”
“禀皇上,太子昨天就回王府了,皇后要殿下回去看看越王圮。”
“明天让太子回宫,叫他陪陪瑶圮。”
他想着瑶儿挺喜欢带着太子骑马射剑。她性子烈,就算是伤心也不会说出来,让太子陪陪她也好。
他想起如同他迎温湘瑜进宫的时候一样,他也要温湘瑶做过选择。
她要帮她大哥,还是帮他。
温湘瑶个性十分爽朗强悍,她仰着头坚定地回答,“帮我大哥。皇上如果介意,可以不要迎我入宫。”
他当时笑了,他十分喜爱温湘瑶那不服输的个性,仍是迎了温湘瑶入宫。但个性自在奔放的她,却因她那天的回答而受到许多限制,她就像头不服输的母狮,虽被囚在宫里,但带着她奔驰在草原上射箭猎鹰的时候,总可以见到她飞扬的神采。
他并不认为他害了这三个女子,他是爱着她们才迎他们入宫,他想等事情结束了,他要开放整片林让温湘瑶爱上哪里就上哪里,温湘月想回家就让她自由来去。
然后,他想着温湘瑜从来没有表现过她想做什么。
二十五年来,她总是默默地做好一个皇后的本份,一个妻子的义务。从没有跟他撒过娇,也从没有任性过。
他知道温湘瑶是温清玉特地安排让他们相遇的,初见时他们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温清玉知道自己会喜欢她。
而他疼温湘月就像个孩子,他知道温清玉不可能让温湘月入宫为妃,所以他故意地硬是迎她入宫。
只有温湘瑜不同。等事情都结束后,他要问她,当年是不是真的心甘情愿入的宫。
是不是真心的,想要嫁给他。
望着十五的满月高挂在无云地空中,他想着。
还有二十八天。
***
慕容云飞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月,月光撒落在地上,照亮了屋内。
他看着他的右手。
颜磊自下午冲出去后就没有回来,他有些担忧,但也知道等颜磊收拾好情绪后就会回来,在自己面前,他从来就不会多表现出什么。
他想自己这回真是吓到他了。
叹了口气,他望着他解开包扎后的手臂,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这只手,怎么有不废的可能。
闭上眼睛,回想起下午颜磊霎时苍白的神色,他只觉得心疼无比。
颜磊从来不曾有过那么重的情绪反应,他很高兴那是为了自己而产生的,却也难过那是自己造成的,但现在的他无能为力。
轻叹了口气,他其实闭着眼,却突然觉得身边有人。
那感觉并不是颜磊,他也知道在温府里他绝对的安全,所以来者定是熟悉的人,才能在这么深的夜里进入他的房间。
他思考着要不要睁开眼睛,他知道温清玉和温书吟都趁他睡着的时候才来看他,想是怕他问起他的手。
还考虑的时候,一只温热的手轻按上他右手,只按压了几下,来人轻叹了口气。
他怔了下,睁开了眼睛。就算只是叹息声,他仍然认得。
“师父?”
叶岚像是很惋惜地,轻抚他的手臂。
慕容云飞等着他师父开口,他是唯一不会瞒着自己的人。
“废了。”叶岚抬眼望着慕容云飞,神情认真而温和。
“是吗……”慕容云飞苦笑了下,虽然已是他预料中事,但听见叶岚给他最后的确认,仍然觉得难受。
叶岚伸手帮慕容云飞把他方才乱拆开来的凌乱布条给缠回去。“打算怎么办?”
慕容云飞拧眉苦恼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叶岚望着这个他从小带大的孩子。“你有三个选择。”
慕容云飞把目光移向叶岚,神情哀伤,他知道他师父要说什么。
叶岚望着他难过的神情,反倒笑了起来。”第一个,你可以跟师父回去,师父年纪大了,需要个孩子颐养天年,你可以照顾师父,帮师父打理门里的事。”
慕容云飞笑了,他师父才不过不惑之年,哪里叫年纪大。
“第二个,就这么留在温家,几个孩子里,也只有你最知道你相爷对你们是怎么样,就算书吟不信,磊儿也存疑,也只有你相信他是对你们好的,他不会丢下你不管,留在温家,你仍然可以有一番作为。”
一辈子靠人保护吗?
他淡淡苦笑,没有说出口。
叶岚却是看出来了,伸手轻抚慕容云飞的脸,“孩子,被人保护是一件幸福的事,你有很多就算丢了命也想护着你的人。”
“云飞知道……”
他真的知道,因为那些人都是他过去拼了命也想保护的兄弟们。
“云飞,你有第三个选择,你知道的。”叶岚平静地说。
慕容云飞深吸了口气,他当然知道。
在他十一岁那年,他师父叫他跪下立誓起那一刻,他就一直默默地希望那一刻不要来。
但现在他却面临了这个选择。
“我……没有办法……”慕容云飞叹了口气。
“你不需要现在做决定。”叶岚握住他的手,“但你要知道,一旦你做了第三个选择,你就不再是我的弟子。”
慕容云飞难过地闭上眼睛。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所以他迟迟无法决定。
叶岚带着温柔的笑容,“但不管你做了什么决定,你都是我的孩子。”
慕容云飞睁开了眼,感到眼眶一热。“师父……”
“云飞,你是我带大的,我了解你的性子,如果要师父替你做决定,我会为你选第三条路走。”叶岚认真地望着他。“当年既是师父要求你做的,到时师父也不会让你为难。”
慕容云飞闻言一惊,“不行!师父!我……”他一急想起身,牵动腹间的伤痛得他说不出话来。
“你这孩子,怎么还这么急性子。”叶岚笑着,扶他躺正。
“师父说不会为难你,也就不会用让你难过的法子,你想到哪儿去了?”叶岚好笑地睨着他。
“我……”慕容云飞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他的确是以为叶岚为了怕自己为难,想了结自己。
也是因为这么多年来,叶岚总是一脸落寞伤心的模样,他总是不懂他师父为什么感到落寞,为什么总是在伤心。
“师父……为什么希望我选择第三条路,第一跟二不是也很好吗……”慕容云飞呐呐地说。
“你该看看你自己现在说话的表情有多不甘愿。”叶岚笑着摇摇头,“师父还不了解你吗?你不会甘心只躲在人后靠人保护。更尤其,你还得帮助书吟走过那一关,没有你,他走不过。”
慕容云飞转头望向他师父,“那是指……待他生辰,他要进宫面圣的事吗?”
叶岚叹了口气,他拉了张凳子坐了下来。“是,到时候你们三个面对的将是皇城上万禁军,你能看着书吟带着磊儿去卖命吗?”
慕容云飞闭上了眼睛,他觉得头昏目眩。“那不是送死吗……”
“不见得。”叶岚淡淡地笑着,“你们只要拖时间就好了,皇上……不会真要你们的命。”
慕容云飞睁开眼睛,他不明白叶岚的话。
“在这府里,除了四儿,也只有你真正明白他对你们好,他不会让他宝贝的三个孩儿去送死。”叶岚露出落寞的微笑。
“那……那又为什么要去?”慕容云飞不解。
“要解决这一切就非去不可。”叶岚叹了口气。
慕容云飞望着叶岚的神情,总觉得不忍再多问,他怕看到更多他师父难过的神情。
不管如何,只要是为了这些人,他什么关都可以闯,哪一层地狱他都会去。
但是这么做,他就再也不是叶岚的弟子。
叹了口气,慕容云飞艰难地说。“师父……让我想想……”
“为难你了。”叶岚心疼地摸摸他的头。
窗外传来鸡鸣声,天就快要发白。
叶岚站起身。“师父要走了,你好好休息,如果决定好了,你知道怎么告诉师父。”
“徒儿送您。”慕容云飞睁开眼,想要起身却被叶岚按住。
“好好休养吧,送什么。”临出门前,慕容云飞叫住他。
“师父要回门里了吗?”
“晚些吧,我先去看看你乐姨。”叶岚轻叹了口气。
“桑儿的伤不知道怎么样了,不晓得乐姨有没有怪我。”慕容云飞拧着眉有些担忧。
叶岚一怔,突然专注盯着慕容云飞。
“师父?”慕容云飞抬起眼,没有漏掉叶岚顿住的那一瞬间。
“那要见了桑儿才知道,不过你乐姨不会怪你的。”叶岚微微一笑,“别想那么多了,休息吧。”见慕容云飞点了头,他才出了门离开。
留下慕容云飞在房里理着杂乱的思绪和疑惑。
叶岚穿梭在院里,原本想悄悄离开,但走在几乎十年都没有踏进来的院子,熟悉的景观让他缓了脚步。
“什么人!”
一出东院,一名年轻侍卫机警地发现他,拦住他的去路。
叶岚想着这么年轻的孩子不认得他也是正常的。正想着要离开还是叫他安静些的时候,身后有人靠近,他微微叹了口气,等着那人开口。
“退下。”
“是,相爷。”
叶岚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站着,望着天色发白前那灰蒙蒙的天空。
“你瞧,你就是太久没回家了,这屋子里的人都不认得你了。”温清玉笑着,见他没有回身的意思,便走到他身前。
“肯回来了?”温和的笑,一如从前。
“这里还是我的家吗?”叶岚笑了起来,缓缓地顺着院里的石子路漫步。
“你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这不是你的家哪里才是?”
叶岚叹了口气,停下脚步。“乐乐还好吗?”
“你怎么不问我好不好?”
叶岚回身望了他一眼,“这不就见到人了,还需要问吗?”
温清玉笑了下,在凉亭里坐了下来。“伤心了点,人还好。”
“你该接她回来。”叶岚在他身前坐下,认真地开口。
温清玉望着他,过了半晌才回答。“我问过了,她不肯。”
叶岚明白她为什么不肯。望着温清玉的脸,就算他总是一副温和带笑的神情,他还是总能从其中看出些情绪,他自嘲地笑了下,就算几年不见了依然如此。
“乐乐说了什么吧?”
温清玉摇摇头,“没什么。”
“怎么?连对我也不能说真话了吗?”叶岚嘲讽似地说。
温清玉望了他一眼,眼神看起来竟有几分哀伤。“连你也在怪我吗?”
“别作戏给我看。”叶岚瞪了他一眼。他知道现在并不是温清玉会伤心的时候,他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他不会在这种时候伤心。
温清玉翻了翻白眼,起身随意走了几步,并没有回答他。“你见过云飞了。”
“嗯。”叶岚应了声。
“你跟他说了什么?”
“告诉他,他的手废了。”叶岚老实地回答。
温清玉叹了口气,“你为什么要告诉他。”
“你能瞒他多久?”
“起码不是现在,他的伤还没好。”语气平静,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叶岚望着发白的天空,想着他待太久了。“他迟早都要知道,云飞是我带大的我清楚他的性子,他很坚强,不会被这种事击倒。”
“你想带他回去吗?”
“那要看他想不想回去。”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回到观天门,他是我的孩子,我会照顾他。”温清玉难得神情认真地开口。
叶岚把头别开,随意走到离他远些的地方,不想看见他的神情,他在避免想起过去。“要是云飞想留,我不会硬是要带他走。”
温清玉跟上他的脚步,“磊儿也是,我一个都不会放的。”
叶岚停下脚步,回身,温清玉就站在他身前,“乐乐要什么?”
温清玉拧眉,想抽身却被叶岚扯住了手臂。“告诉我。”
他很想把眼前仰头望着自己的人拥在怀里,但是他知道他现在没有时间做这种事,望着他坚持的神情,他记起他从不放弃的个性。“……她只是在赌气,她说她要龙玉。”
叶岚居然笑了起来,“那还不容易。”他解下腰间的玉递给他。
温清玉望着他,对于自己居然还会感到受伤而好笑。但是他没有笑出来,只是缓缓地开口问他:“解下这块玉,对你而言这么容易吗?”
叶岚望着手上的玉,他也觉得不可思议,他竟可以这么简单地就解下它。
见叶岚没有回答,温清玉转身离开。“既是送给你的东西我就不会拿回来,你不要就扔了吧。”
居然生气了……叶岚笑了起来,他几年没惹火他了。
把龙玉紧握在手中,他何尝想放手,但是……他也许不放不行了。
深吸了口气,没有再系回腰间,他把玉塞进怀里,在天色全亮之前离开了温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