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的中午总是一天中最吵闹的时间——打扑克的、下象棋的、走四国的……
当然也有闲著无事瞎磨牙、乱唠嗑的——
“哎,我说课长,上次不听老王说他家那口子给你介绍了个外资公司的公关经理吗?怎么样,见过面了吗?”问话的是课里算是资格比较老的助检小江——外号“老八”的他一向是这大院里有名的闲话集中营地。大家都在私下里说要有什么事让他给知道了,那可绝对是会在一星期内传遍整个司法部的。
当然这只是个笑话,但也从中可见谁要是敢把这种涉及到点个人隐私的事告诉他——那他就等著成为众人古怪目光的焦点吧。
被他问到的魏采此时就有种被毒蛇瞄上了的感觉。仿佛掩饰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摸了根烟点上,他有点含含糊糊的道:“什么呀……上次提过以后老王就没声了,不过也是,人家花朵一样的姑娘哪看得上我们这种穷鬼啊?”
在公检法司的相关机构里,确实也就数检察院是个最清水的衙门了——几乎和效益稍好一些的国企拿差不多水平工资的检察官们在这个城市里绝对是算不上什么消费贵族的。
“哎呦,魏科长你这也就太妄自菲薄了——怎么说也是年纪轻轻就一副处级,又是名牌大学毕业,长得也一表人材,还说这话。哎,还不是眼界太高……哪像我呦,没办法——也就只好和我家那口子凑合凑合了。”老八一副酸酸的口气,样子倒是顶得意的。他去年才结的婚,物件是号称“三院一枝花”的秘书课小唐,也不知怎的就会看上了他,两人谈了没多久就修成了正果,很是让许多等著他们分手的旁人跌破了眼镜。
说起来,老八也比自己小几个月呢——可是仿佛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般,这些结了婚的人就可以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四处打听别人的交友情况,又动不动就给说什么“是时候啦”,“别要求太高”一类的让人听了生气的话。
魏采有点烦躁的站了起来,“我出去一下,有什么事你先给顶著。”也不等老八回答,他自顾走出了满是喧闹声的科室。狠狠抽了一口手中的烟,他有点自虐式的猛地呛咳起来,眼眶里也辣的有点湿湿的。把头轻轻靠在吸烟区的白墙上,他微微闭起了眼。
人到了三十还没把自己关进婚姻的牢笼是件很惹人烦心的事——自己倒没什么,就是周围人的眼光啊、话语啊,都会开始变得有点意有所指——想到昨天电话里老妈几乎是忧心忡忡的关照自己快把这事给办起来,魏采就有种说不出的心烦的感觉。
自己也不是一点努力也没有做啊——有什么机关组织的单位间联谊自己一般都会参加;同事们介绍的物件也都中规中矩的会去看;甚至连收费高昂的白领联谊俱乐部也咬咬牙缴了钱加入,可是那些女孩子……稍有姿色的一听自己在检察院工作就有点面色微僵,总算不嫌自己职业的一听他还住在单位配给的宿舍马上也一副“没房的男人也敢出来跑”的神气。这么几次以来,自己已经实在觉得相亲活像一场自尊心大考验了。
可是自己还能有什么办法——从边远小城里考出来的自己好不容易才能留在这个大都市工作,每月本来就不厚的工资还得寄上一部分给家乡的父母,余下的部分除了维持自己的生活又怎么可能买得起这个城市里昂贵到离谱的商品房。而这喧嚣繁华的都市里,一个没有自己栖身之所的男人是绝对会被摒弃在稍具点学养的女性的择偶范围之外的。从心底轻叹了一声,看看手表上班时间也是差不多了,魏采掐灭了香烟余下的部分,往办公室走去。
离的老远就听到处长那大嗓门正在门里大肆演说:“……咱检察院这票女孩子啊……”
推开了门,魏采轻轻咳嗽了几声——总算是阻止了处长每次来的例行演说。四十来岁的处长从外表看也是一风度翩翩的中年帅爹,可不知怎的就和老八特别臭味相投,每次一来他们课就和老八闲扯个没完,也就是这个原因让魏采虽然讨厌老八的八卦也不敢在言词上有什么激烈的表示。
“哎,小魏回来啦?”
“处长——”算是招呼过了,魏采坐到自己位子上,拿出上午还没看完的卷宗,表示他要开始工作了。
“小魏——”处长却跟了过来,在他办公桌前拉了把椅子坐下了,“有件事要告诉你一下。”
“怎么,又有什么艰巨任务?”看处长这幅正经八百的样子,估计是什么公务了。魏采也不敢掉以轻心,忙把态度调整到洗耳恭听的频道上来。
“杨东来那个案子局里已在起草意见书了,下星期应该就转到院里来了,院里已经决定指定你做承办人,转过来应该马上就会发到你们经重课的。我先给你打个招呼,这回对方辩护律师是李伽德。你可给我悠著点,工夫做做细,别到时候在庭上给三院丢脸。”
“那是当然。”嘴上虽是应著,魏采心里却“格登”一下:国贸局外招处处长杨东来贪污案是目前媒体炒得很热的一个案子,一个不好那是要出大纰漏的——更何况是由李伽德做辩护。
说起这个李伽德,说起来还比自己要小著三、四岁,却已经是在S市律师届赫赫有名的人物了——父亲是中央里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自己更是留美回国的硕士——年纪轻轻的就自己开了家事务所做起主任来。后台硬,又多少有点真本事,自然是客如云来,没做两年他的伽德所就挤入了创收前五位的位子,成为司法界交口传闻的一个传说了。
魏采自己是没直接和他接触过,但已经几次从同事口中听过他以一张铁嘴力挽狂澜于即倒的神奇故事——此际被处长这么一说自是有几分著慌起来,万一真在庭上被他驳得没有还手之力——那今后的前途只怕会是一片黯然了。
迷惘归迷惘,也算在机关里打滚了几年的他深知决不能在领导面前给自己漏气的道理,当下再三向处长保证了绝对拼死力办好这个案子,才见处长脸色稍霁的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处长一走,课里就像炸了锅了,大家纷纷议论这个名案发到课里是福是祸。魏采却在一边沉默著不发表意见——他太知道这个案子对自己的重要性了。刘副处长已届退休年龄,而上头也确有意思提拔一个年轻的正处级干部,能不能抓紧这次机会那真是全看自己的本领了。
正沉思间,就听有人喊自己的名字:“魏采——魏采——你这发什么呆呢?”他忙抬头,却是工会主管活动的曹大姐——曹大姐也是个热心人,看他年届三十仍是孤家寡人很帮著著急,无论友谊单位搞什么活动她都会尽量通知自己。
“曹大姐。”魏采忙恭敬的招呼,又站起来帮著拉椅子倒茶什么的忙活了一阵,两人总算是坐定了。
“我前几天来过了,你都不在。喏,这是阳天集团年度交际会的请柬,是我亲戚给我的。听说阳天美女多的吓死人,你可一定要给我去看看。”
接过那份印刷精美的请柬,魏采有点介意地道:“阳天那是顶尖的外商公司,听说里面接待小姐也有三四千月薪,那里的女孩子能和我有什么发展?”曹大姐呵呵笑了起来,重重拍在他的肩上:“小子,别跟个大闺女似的——你不去粘粘人家怎么知道小姐不要你?年轻人嘛,别缩头缩脑的,晚上好好打扮一下给我见识见识去。”狠笑了两下,曹大姐就站起身来道:“我还有事呢,先走了——你晚上可一定得去呀。”说完就风风火火的走人了,只留下魏采哭笑不得的盯著那张请柬,被课员们笑了一下午。
虽说是多少有点自卑心理,当晚魏采还是换上西装到了会场所在的阳天宾馆,这是阳天旗下的一家五星级豪华饭店,平时魏采路过时只有往里面偷张两下的份——就算认识不了美女就当参观也好,阿Q式的自我安慰兼壮胆后,他大步迈入了会场。
当他站到大厅一角,听到华丽水晶灯照耀下手执香槟的男女们彼此谈笑著的话题时,开始有了点后悔的情绪:左侧一群穿著光闪闪的晚礼服的小姐们正在讨论著巴黎香榭丽舍的服装店,而右侧一群看上去极具精英意识的男士们则在争论著美金汇率波动对东南亚经济的影响,至于身后传来不知是那国语言的谈话声让他连回头一看究竟的勇气都没有了——在这样彼此认识的人的聚会中有像自己这样落单的,,那是注定只有呆立的命运了。
端著酒杯站了会,魏采决定随便吃一点东西就走人。把酒杯往旁边的长桌上一放,他转身走向放置食物的区域——转身的动作却是大了点,一下子撞上了身后的女子。“哎呀,对不起——真的很抱歉!”尽量诚恳的道著歉,他却无法克制的怔怔看著那个绝对是他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子,几至无法移开视线——她不只脸孔出众,那裹在一袭漂亮到极点的晚服中的身材也是极具优美之能事——原来真的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他呆呆的想著。随即醒起这大概就是一直在他身后用不知名语言与人交谈的女子了,不免感到一阵自惭形秽,偷偷垂下头去。大概是被男人这样的眼光看惯了,那女子倒也不以为忤,只是微笑著,道:“没关系!”声音如黄莺出谷,再次在魏采心头投下一阵小小涟漪。
为掩饰自己的失态,魏采忙点了点头再次表示歉意,刚想转身走开,却被一声惊叫攫住了视线。
“天啊,罗娜,你的辉夜之心不见了!”只见之前站在那女子一侧的另一年轻女孩表情惊骇的指著那女子的颈间位置,而那女子闻言忙紧张的摸向颈间,发现空空如也时也顿时一脸惊慌起来。
被惊叫声所吸引,周围的客人纷纷围了过来。其中一个胖胖的中年人挤了出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的语调沉着而缓慢,显是对这种事习以为常。
“王署长,是我戴的项链不见了,那是父亲送我的生日礼物,吊坠是价值数十万美金的名钻辉夜之心,几分钟前我还看到的,一眨眼就找不到了。”就一个一下子失落了上百万人民币的人来说,女子的声音算得上很平静了。
“哦,”点了点头,被称为王署长的男人一脸侦探式的表情。用那双小而有神的眼睛飞快扫了扫四周,“小偷应该还没走远,是不是有什么人撞过你什么的?”
站在一边的魏采顿时脸色一变,还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先前那女孩已经指著他大叫起来:
“他!他前面撞了罗娜一下,项链马上就不见了!”顿时全场的目光一起转向了魏采。被各色好奇、怀疑、鄙夷的眼光注视著,魏采脸色顿时转为惨白。
站在那里,他心中暗暗叫苦:这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下可好,好好参加个晚会,竟会落到这种跳进黄河洗不清的境地里。
“我……我没有……”知道不说点什么会使自己的处境更加难堪,魏采忙结结巴巴的开口为自己分辨。
“搜搜不就知道了——要真是他拿的,这么一点时间一定来不及藏起来,一定搜得到。”不知道那女孩为什么这么爱打抱不平,还老把矛头指向自己——魏采一听这话,顿时紧张了起来。
“凭什么搜我的身——我没拿过。乱搜身是犯法的。”作为检察官,魏采是绝对不甘让别人莫名其妙的搜自己身的。
“喂,你们有谁认识这个人吗?”女孩还在一边瞎起哄。
只见周围的人纷纷摇头,一阵交头接耳之声在大厅里响起,听在魏采耳朵里真是如火焚心。
“看,连一个认识你的人都没有——肯定是混进来存心不轨的。”女孩洋洋得意,魏采几乎想冲上去给她两个耳光,好叫她停止谣言惑众。
王署长在一边皱了皱眉,问道:“先生,你有没有请柬?”
“有有有。”他忙应著,一边用手摸遍了全身。
——天啊,人要倒楣真是喝凉水也塞牙,请柬竟找不到了。
看他尴尬的停下了到处乱找的手,王署长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奇特的笑容:“先生,是不是请柬找不到了?”声音里明显有著讽刺的意味。
难堪的点了点头,看著周围纷纷投向自己的奇特眼光,魏采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全涌到了脸上,连脖子也仿佛要烧起来般的烫热。
“那对不起了,先生。作为这个辖区的警务人员,我想我有权要求进一步询问你一下。”
到了这种田地,魏采只好尽力做到不让事情扩大——而听从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了,虽然百般不愿,他还是点了点头。
“那请你跟我来。”王署长指了指外面,对魏采道。
“等一下。”丢了项链的罗娜忽然出声,并转头对身边一名高大的男子道,“阿德,你也一起去帮帮忙吧——王署长一个人可能应付不了。”
什么帮忙——是怕自己逃跑吗?
魏采死死咬著下唇,看那男子向自己这边走来,从心底觉得自己已经气得快冒烟了。
“先生,清者自清。”那男子开口,浑厚的男中音煞是动人,听在魏采耳里却只有让他更生气。
“要走就快走!”在心里把这里的一干人等全诅咒了个遍,魏采恼火的带头转身往外走去,耳畔听到王署长和那个被叫做阿德的男子跟在自己身后的脚步声。
三人走进一间空置的会议室,看王署长锁上了门。魏采有点茫茫然的站在那里——审讯犯人自己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是自己被审问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做自己这行最忌的就是牵涉到任何有关违纪的事,遑论是这种严重的罪行了——因此魏采虽然知道此时表白身份可以避免这场恐怖的搜查,但日后要是有什么不利的传言自己可真是百口莫辩了——他现在也只好希望事情快点弄清楚,可以快点离开这个倒透楣的地方。
“抱歉!先生,请你脱下衣服让我们检查一下。”王署长的声音是做惯这种事的漠然。
听在魏采耳朵里却是雷击般的冲击——见过不知几次的搜身检查,轮到自己却是恐怖的难堪,可在这种境况下自己根本已无第二条路可走了。
哆嗦著把手伸向领带,他知道自己此时脸一定比煮熟的虾子还要红——羞愤让他浑身颤抖,他用力咬紧牙齿不让气极的眼泪掉出来。
脱下西服……然后是衬衣。把裤子扔在一边椅上之后,他全身只剩下一件白色的内裤了。
看到自己不算白的肤色上泛出的恼怒的红色,居然会在脑袋里冒出“总算自己身材不算太差”这种莫名其妙的念头。魏采忙甩甩头扔掉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装出目无表情的看王署长走向自己的衣物,翻检著搜查。
几分钟后他向那个叫阿德的摇了摇头表示什么也没找到。
长长松了一口气,魏采刚想发话,却听那王署长道:“先生,麻烦你内衣也请脱下来,我们检查一下。”
什么!
魏采被他的话惊得瞪大了双眼——虽然知道搜查的确是要彻底进行,可是轮到自己却是在心理上几乎完全无法接受——大家即使是同性,可是在这种情况下被看见身体绝对不是像在公众\澡堂那样可以保持若无其事的心态。
看他满脸犹豫与抗拒,王署长显得有点不耐烦:
“先生,快点脱我们也好快点了事,你也不想在这里耗著吧?”
魏采偷偷把视线投向那个阿德,见他面无表情的抱著手臂望著这边,一脸很无所谓的表情。
紧紧咬了咬牙——今天怕是不能善了了——既然已经脱到这种田地了,干脆再脱一件也无所谓。拼命说服自己,魏采伸向裤头的手却是无法克制的颤抖著。
狠狠咬了咬牙,他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往下一拉……
……
“对不起了,先生。”轻描淡写的语气绝对连半点安慰作用也没有。看王署长闲闲对自己招呼了声走出了房间,魏采投向他背影的眼光几乎要喷出火来。
在他脱衣穿衣过程中始终保持著沉默的阿德这时却走了过来。
从怀里掏出一张卡片塞在他手中,男中音再次响起:
“非法搜查他人身体是违法的,如果你要控告的话欢迎随时来找我。”
对他的态度有点迷惑的魏采低头看向卡片,当内容映入眼帘时他几乎差点失声尖叫起来——
那卡片上赫然写著:
伽德律师事务所
李伽德主任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