诧紫手里捧着一叠新制的衣料,刚转过一道游廊,便见环翠捧着玛瑙盘子,盘中一只精巧的玛瑙盖碗令她忍不住惊呼:“你这是捧的什么?”
“还能有什么?”环翠揭开盖子,“芙蓉清露。”
“难怪!”诧紫笑起来,“原是拿给楚姑娘的吃食,我说什么东西非拿这只盖碗!”
“不和你多说——凉了就不好吃了。”环翠说罢匆匆去了。
“说起来这楚姑娘也真是异数,在府里竟比正经的郡主小姐还尊贵。”诧紫自言自语。
“你才进府里,多的事不明白哪!”珍珠在她身后听了半晌,“你道楚姑娘的娘亲是谁?她原是老王爷的亲妹妹,因为嫁得早,所以你们都未曾见过,要论起来,楚姑娘可是正经八百的表小姐呢!”
“怎么没听王爷提起?”诧紫吃了一惊,“怪不得小王爷对她这样亲近,原以为她是未来的王妃呢!”说着“扑哧”一笑。
“那也说不准——”珍珠也笑起来,“若是亲上加亲,可不是更好吗?”
“罢!罢!我们做下人的,还是莫论主子是非。”诧紫挽了珍珠的胳膊,嘴里却实在忍不住,“我瞧楚姑娘只怕更喜欢汤先生。”
珍珠拧她的胳膊,“偏是你眼尖!”又叹,“小王爷十分喜欢那些江湖异士,难怪的楚姑娘不亲近他,这月十五还把那些人召来开什么武林大会——”
“可不是——”诧紫也叹,“楚姑娘本不喜欢武刀弄棒的!”
“不与你多说,我还要去传话呢!”珍珠说着,扭身去了。
诧紫也自去办差。
那衣料原是送给小王爷的,诧紫去到安荣院却没见到人,扫院子的林妈说是去了清辉堂,忙急急地赶去清辉堂——还未进院子,就听见里面清脆的笑声,诧紫暗笑,这楚姑娘是出了名的明快活泼,极得下人的心。
“谁在外面?”她在外面立得久了,里面人听到,便问。
“我,诧紫。”诧紫笑道。
“进来吧!”声音温和,诧紫听得熟了,知道是府里的主人——安荣小王爷。
里面有人打起了帘子,却是环翠,诧紫道了谢,捧着料子进去。
“什么事?”主位里的锦衣男子甚是年轻,大大方方地跷足而坐,手里捧着一盖碗茶。
“回小王爷的话,南边新进的衣料,管家让我每样取了一块给小王爷瞧瞧,有喜欢的明儿就做了衣裳送来。”
“我有什么好瞧的?”小王爷把那盖碗放在桌上,向下首边年轻女子道,“雀舌,你瞧着什么喜欢的,吩咐给他们。”
诧紫急忙捧了衣料过去,“楚姑娘。”一抬眼便瞧清楚她身上穿着雪白的衫子,锁着鹅黄色的绣边,下面是一条鹅黄色掐金线裙子,俏生生地坐在那里。
楚雀舌在她手里翻了翻便放下,嘴里说:“放着吧,这会儿哪里有心情看这个,等我瞧着喜欢的,再吩咐你们。”
“雀舌,你今年十六了吧?”小王爷想起一件事,“虽然不是整寿,却是姑娘家的好年岁,要些什么早早跟我说,好去采买,迟了可就来不及了!”
“琪哥哥正张罗着武林大会,哪有空理我这些闲事?”雀舌抿嘴微笑,“莫不是在说笑话!”
“再怎么忙,也不敢耽搁妹妹的好日子啊?”小王爷边说边站起来,“想好了打发人告诉我!”
雀舌站起来送客,口里答应。
“还是——”小王爷忽然忍不住开她玩笑,“要汤先生给你做寿?”
雀舌脸上大红,顿足道:“就知道寻我开心!”
小王爷一出去,环翠就忙着铺床,又重新熏了香,嘱咐雀舌早些睡,这才退出去。
雀舌怔怔地望着窗外弯弯的弦月,思绪一下子飘出很远,记忆中从落阳谷出走的那天晚上,也是弯弯的月亮,匝地琼瑶,她奔跑在山间的小路上,四下寂静无声,只听到自己的心跳……
那天她乘着竹筏渡过碧水寒潭,便寻到当地官府,她身上有汤九律造访落阳谷时留给她的安荣王府令牌,官府当然不敢耽搁,派人一路护送她到了洛阳,小王爷见到失散多年的表妹,喜不自胜,送信给在京城的父亲——抚远王易海平,易海平因为即将对北边用兵,不能回来,嘱咐儿子好好照顾雀舌,她于是在洛阳住下来,时间一晃就是三年……
三年来,她过着与落阳谷全然不同的日子,再也不用被人逼迫习武,每天跟着汤九律习学音律,尊荣富贵更不用说,记忆中的刀光剑影渐渐去远了,她却远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反倒从心底深处翻出一片悲凉来,仿佛她遗失了一样极贵重的东西,却始终不知道那是什么……
记得有一次,汤九律教了她一曲《月儿高》,本来是一支极清悠的曲子,弹到中途弦却断了,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她,“雀舌,你心里有事呢!”
有什么事呢?终于如愿以偿了,她还在惦记什么呢?一曲弦断,谁能告诉她……
这样一想,更是半点睡意也无,便披了衣推门出去,外面月色清朗,笼在身上,映出地面上纤长的影子,隐隐拂起一阵风,吹动树影,在地面上轻轻掠过——
什么人?雀舌一惊回头,四下却只见树影摇晃,风声飒飒,哪里有半个人影?
难道——是眼花了?雀舌心下惊疑不定,刚才明明瞧见有一道人影——
此人武功明显强过自己百倍,他若想做什么,自己只怕也无力阻拦,不如顺其自然。更何况,雀舌隐隐觉得那人并无恶意,空气中甚至弥漫着某种熟悉的味道,难道——是落阳谷的人?雀舌心里一动,复又笑自己多心,落阳谷的人又怎会到这里来?
“雀舌——”身后有人唤她的名字。
她转过身来,笑道:“九律哥哥。”
汤九律走过来,“我以为你已经睡下了,一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看这月色很好,舍不得离开。”雀舌微微一笑,脊背蓦地感到一阵寒意,背后有人,不会错,是谁?为什么会有这样熟悉的气息?
“你冷了吗?”汤九律转身到她房里取出一件软缎斗篷,披在她肩上,“天气虽然暖和,夜晚风凉,还是要小心些。”边说边替她系上带子,很自然地靠近她一些,附耳道,“雀舌,房上有人。”
雀舌微微一怔,不知为什么并不想为难那人,所幸汤九律又在她耳边道:“那人武功甚高,莫要露出形迹。”说完便携了她的手往安荣院方向去。
雀舌很快明白他的用意——安荣院是小王爷住所,防卫比这清辉堂不知严密多少——于是随他离开。
飞檐重瓦上,一道修长的身影悄然默立,风吹过他墨黑的发,夜色里寂静地飞扬起来。
雀儿,这三年来,你似乎过得比我好……
小王爷原本打算睡了,见他们过来吃了一惊,想了半天说:“你暂时在这安荣院住下来,这几日开武林大会,洛阳城里藏龙卧虎只怕不太平,还是小心些为好。”边说边招呼人收拾屋子。
“哪里用得着那么大惊小怪?”雀舌不以为意,“那人若果真有恶意,我们还能平安到这里?”
“雀舌妹妹在江湖上闯过几年,果然胆子大!”小王爷瞪了她一眼,“都怪我姑父,好好地不把你送来王府,要不是九律先生得到消息专程跑一趟落阳谷,此时我还不知道你在哪里呢!要说兄妹重逢,更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了!”
她偏转头,“九律哥哥,你又怎么知道我在落阳谷?”
汤九律喝一口茶,“这个说来话长,老王爷这几年一直在寻找你的娘亲,好容易寻到一个知情人,他在西域见过你爹爹,这才打听到你娘亲已经流落西域,你爹爹正在四处寻她,问起你的事,听说寄养在你爹爹的师妹韩秋水那里,所以我专程跑了一趟,想不到韩秋水不肯放你走,小王爷和我原说另想办法,好在你终于逃出来了——”
“那么久的事还说它做什么?”雀舌一直想着那个不速之客,听到这里已经不想再听,站起来,“早点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