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下眼镜的杉川准治,就像个几近眼盲的人。近九百度的近视眼,让他的生活跟厚厚的眼镜,成了最亲密的朋友。
是的,朋友,眼镜、电脑……这些无生命的物体,就是他的朋友!
因为可以透过网路掌控他所有的事业,所以他几乎是足不出户的。生长在大户人家,明明应该习惯且学习与人应酬的他,却拙于且无心经营该有的人际关系。
身为杉川制药的接班人之一,他始终无法如父亲杉川正弘所期待,成为像大哥杉川清治那样的人。
他与大哥杉川清治是一对年龄只相差三分钟的双胞胎兄弟,有着相同样貌的两人,却有着迥然不同的性情。大哥清治从小就是个发光体、发电机,耀眼而夺目。在杉川家大大小小的宴会及餐聚上,他总是焦点人物。
明明是两张相似到几乎难以辨识的脸庞,却连外人都能轻易的分辨出他跟哥哥清治的不同。如果说清治是耀眼的发光体,那么,准治就是隐形人。在公开场合中,他无声又低调,总是低着头,不跟人眼神接触,也不跟人交谈。
大家都说,是哥哥清治耀眼的光芒让他自卑,但他其实一点都不自卑,只是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应该是……多余的!
是的,多余。同样的事情,是不必两个人都做的。喜欢被大家注意且包围的清治非常乐于在公开场合中现身露脸,然后像只漂亮的孔雀般,穿梭在宾客之间,享受众人的赞叹;而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他不喜欢被注意、不喜欢去应酬任何人,也不喜欢别人对他评头论足,更不喜欢费尽心思去迎合谁……因此,在杉川家的所有宴会上,他只是配合出现,却不配合演出。
“真是个阴沉的孩子!”
“可不是吗?跟他哥哥怎么差那么多?”
常常,他听见与会的宾客低声的这么说他,但他其实一点都不在乎,因为从小他就一直觉得,他没必要成为他们想要他成为的那个样子!
“你为什么不能学学清治?”父亲杉川正弘总是这么要求他,“你这样子,将来要怎么继承杉川制药?”
当这种时候,他还是低着头,沉默不语。
继承杉川制药的人只要一个就行了,而父亲已经有了让他骄傲且自豪的儿子——他的双胞胎哥哥。
在杉川家,只要有一个杉川清治就够了,不必勉强他成为第二个杉川清治。而事实上,不管是谁都勉强不了他。
尽管是双胞胎,但他跟哥哥清治是不同的两个个体,他认为父亲必须接受这个事实。于是,进入青少年时期的他,开始试着拒绝出席杉川家的各个宴会。
一次不出现,两次不出现,到最后,他完全消失在杉川家大大小小的宴会之中。渐渐地,父亲像是完全放弃般,不在乎他是否出现在他该出现的场合,而客人也似乎忘了杉川家还有一个名叫杉川准治的二少爷。
也许别人觉得他根本是灰暗、自卑又可怜的,但事实上,他从这个时候才开始得到真正的快乐。因为……再也没有人注意他、期待他,希望把他变成第二个清治,或是任何他们所期待的人。
就这样,他开始过着他想要的生活及人生。
当别的男生忙着翻女孩子的裙子恶作剧时,他躲在图书馆里,埋头看着艰深又无趣的书籍。当大家忙着社团活动时,他在电脑前查看一些书上没有的冷门知识。
在他的近视度数与日俱增之际,他的脑袋也装进了别人所没有的东西——
二十七岁那年,他开创了自己的网路事业,成立了一个国际交友联谊网站——结缘御守。
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然而他的成就,却让不看好他的人跌破眼镜。因为不到一年时间,他在世界各地的会员人数便多达数百万,成为一个评价极高、倍受信任及肯定的交友联谊网站。
而现在,除了这个网站外,他还经营起其它周边的相关事业,例如婚礼筹备公司、专门规画各种蜜月旅行套餐的跨国旅行社。
这是个热闹却又寂寞的年代,有许多像他这样不擅与人交际,或是工作繁忙,而无法有足够的时间开拓人际关系的现代人。他敏锐的抓住了这个时机点,顺利的开创了属于自己的事业及王国,完全没借助杉川家一丁点的资源及协助。
他的网路事业让他一战成名、名利双收,也同时成就了不少美事及姻缘。可惜的是……直到现在,成功促成了难以数计的姻缘的他,却是个单身汉!
硬要说他有什么消遣的话,那就是每个星期二晚上,他一定会到银座的金汤匙俱乐部找绫子妈妈桑聊天,而她也是少数能跟他面对面侃侃而谈的女性。
一个礼拜中只有这一天,他会摘下眼睛,用迷蒙的眼神、模糊得几乎看不见的视力面对外人。
因为看不见别人的脸,更看不见别人看见他时的表情及眼神,他总算可以自在的抬起头,迈开大步,然后走进人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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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杉川先生,这边请……”俱乐部经理森村趋前,脸上堆满笑容,但……准治看不见。
不,严格来说,也不到看不见的地步,从声音及身形,准治其实是可以清楚的知道对方是谁的。只是,如果不戴上眼境,不努力或试着看清对方,他是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的。
因为看不清楚,他的话比平常多,他会直视着对方,他可以像“一般人”那样的与人应对——
“妈妈桑在吧?”他问。
一直认分的当个隐形情人的绫子妈妈桑,终于在前些时日,于众人的祝福下成为“角川夫人”,而也就在那时,大家才知道她一直深爱着、守候着的那个男人,竟是赫赫有名的东京教父——角川学。
如今的她已经将俱乐部的工作全权交给信任的森村经理打理,除了星期二的例行巡视外,其它时间都专心的在家当家庭主妇。
“当然。”森村经理笑说,“妈妈桑已经替杉川先生留了位子。”
于是,准治跟着森村经理穿过高朋满座的金汤匙俱乐部,一路往后面走去。
九百度大近视的他,看不见其它客人看见他时,眼底那惊讶的、好奇的眼神,也看不见小姐们忍不住流露出的仰慕眼神。
他看不见,统统看不见,所以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平时绝对见不到的自在潇洒风采。
来到了妈妈桑为他预留的小包厢,脸上总带着温柔笑容的绫子妈妈桑,已经在那里等着他。
“杉川先生,一个星期不见,你好吗?”自从将店务交给森村后,杉川准治成了她少数几个仍然亲自接待的客人之一。
对于他的身家背景,绫子是一清二楚的。而事实上,他的父亲及大哥也是她的重要客人。
经常得应酬国内外药商及各大医院龙头的杉川父子俩,早已把金汤匙俱乐部当作接待客户的主要场所。而在这里,他们也谈成了不少大宗的生意。
在还未见过准治本人之前,绫子已经从他的父亲那儿,听了不少关于他的事情。在他父亲口中,他是一个内向低调、沉默寡言,书呆子型的男人。以现在的语言来说,他根本是个宅男!
但当一年前,准治第一次出现在金汤匙时,她真的吓了一跳。她看见一张与杉川清治几乎相同的脸庞,但却又清楚的知道,他不是她所熟悉的杉川清治,于是,她立刻意识到,他便是杉川正弘那个宅男儿子——杉川准治。
只不过,她看见的不是书呆子般的杉川准治,而是自信、自在,浑身上下散发着迷人风采的杉川准治。
“请问令尊是杉川制药的杉川正弘先生吗?”她记得,她当时忍不住这么冒昧的问。
“是的。”他毫不犹豫的回答她,“家父正是杉川制药的社长。”
“你跟令尊所形容的……完全不一样!”她说。
“家父提到我时,一定很懊恼、很困扰吧?”他撇唇一笑。
“可不是吗?”她淡淡一笑,直视着他俊朗的脸庞,“不过有你这个儿子,应该让他感到相当自豪吧!”
他微怔,疑惑地道:“自豪?不,家父一直很看不惯我像乌龟似的性格。”他自嘲一番。
“乌龟?”她一怔,“你这样对着我侃侃而谈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乌……”
“因为乌龟现在没戴眼镜。”他打断了她,唇角一勾,“说真的,我看不清楚你的样子!”
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绫子忍不住掩唇笑出声音来。
“妈妈桑,你笑什么?”
“没什么,”绫子为他倒了一杯酒,“我只是想起你第一次到我店里的情形。”
“喔,”他微顿,笑了,“那天我真是狼狈,对吧?”
一年前的那天,他之所以会走进金汤匙,是因为他没戴眼镜。那是他第一次尝试“变身”,他从来不知道,看不见别人的样子及表情,是那么愉快又轻松的事情,而那天,他感觉自己像是另一个人。
不是父亲希望他学习的哥哥清治,也不是大家所熟悉的杉川准治,而是藏在杉川准治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
那一天,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双重人格。但事实上,那是他找到的另一条路,另一条快乐的路。
突然,一阵毫无预警的滂沱大雨引领他认识了绫子。
当时的他眼前一片模糊,隐约只看见前方的温暖灯光。他拔腿往光亮处跑,却跑进了金汤匙俱乐部的玄关。而从此,金汤匙俱乐部成了他离开住所后,唯一感到安心、放松、快乐、自在的地方。
“狼狈?”绫子一笑,“喔不!我对你只有惊艳。”
“妈妈桑真懂得安慰人!”
“这可不是客套话,当时我真的很惊讶,因为你跟令尊所形容的完全不一样,”她说,“我想令尊一定从没见这样的你!”
闻言,他朗朗一笑,“其实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现在的我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这话不假,他是个大近视,没戴眼镜时,他连镜中的自己都看不清楚。
绫子蹙眉一笑,“我说,杉川先生,你……到现在还不确定我到底长什么样子吧!”
“看不清楚,才有想象空间,不是吗?”他说,“这就是人跟人之间最美好的距离。”
“唉呀!”绫子神情严肃地一叹,“这句话真不该从一个专门替未婚男女牵红线的人口中说出!”
他听出她话中的玩笑意味,于是,两人都忍不住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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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座,国际饭店。
这是个联谊会场,主办单位是网路联谊第一名的“结缘御守”联谊网站。
今天参加联谊的都是上班族,年龄在二十五岁至三十五岁之间,人数约莫有三、四十人,算是小规模的联谊。
隔着一整排的长桌,男女分站两边相望,有人一脸兴奋,急于找寻并锁定目标,有人则畏怯害羞,神情不安。当然,也有人一脸“我是被逼来参加”的无奈懊恼表情——二十八岁的町田早奈就是如此!
二十八岁对一个未婚的OL来说,实在是有点“已过保存期限”的感觉。OL是随时能被取代的,因此,大家都抱着进公司是为了找寻长期饭票的心理,拼命的用有限的时间,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对象嫁人。也因为这样,OL一旦超过二十五岁,就开始拉警报。
因为受不了过了二十五岁还没找到结婚对象,就是可怜悲哀的滞销瑕疵品的OL生活,早奈在去年离开了公司,从事不必在意别人想法及眼光的自由工作——插画创作。
“ㄟ……”硬拉着她来参加联谊的,是她二十四岁的表妹香织,“表姐,今天的货色好像不赖耶!”
香织一脸兴奋地低声说着:“二号跟九号,都是我喜欢的类型,太棒了!”
早奈往前一看,二号、九号……天啊!她忍不住想说一句“你看男人的眼光真肤浅”。
香织所看上的二号跟九号,一看就知道是骗死人不偿命,空有一张会甜言蜜语的嘴,却总是伤透了女人的心的那种男人。虽然样子是很体面,带出去也绝不会丢脸,但既然是要找一个厮守一辈子的结婚对象,怎么可以是那种男人呢?
“听表姐的劝,”她低声地在香织耳边道:“离那种男人远一点……”
“哼!”香织不领情,“难道要我找一个像是十三号那样的男人吗?”
她说着的同时,早奈往十三号的方向看去——
老天!那是一个穿着样式老气的西装、刘海遮住了近半张脸,还戴了一副老气黑框眼镜的男人。
诚如香织所说,那确实是一个任谁看了都不会想跟他来往的男人。他低着头,偶尔会抬起隐藏在厚厚镜片下的眼帘,观察着四周。因为在一票打扮得非常体面的男性上班族之间,他实在太醒目,让她忍不住盯着他看了起来。
突然,他们的目光穿透空气,迎面对上——
那一秒,她的心脏像是忽然冻结般,因为在那厚厚的镜片之下,是一双锐利而充满存在感的眼睛!
但只一下下,他又低下了头,像是刻意避开她的目光窥探般。
“好阴沉的男人……”香织在她耳边说道:“那种人来参加联谊,简直是浪费自己跟别人的时间!”
“香织,”闻言,她皱皱眉头,“你说得太刻薄了!”
“我才没说错呢!”香织微噘起小嘴,“你等着看吧!不会有人愿意花时间跟他那种宅男交谈的……”
像是魔咒般,香织的话在稍后就应验了。在自由活动时间,当大家都忙着找锁定的目标交谈认识,或者更进一步的交换手机号码或是伊媚儿时,只有他一个人安静的坐在角落里,没找人交谈,也没人找他交谈。
在他的周围,像是有一层隐形的防护罩,他走不出来,别人也走不进去。
她必须说,他实在是个不讨喜的人,要说他有什么优点,那大概就是他有一副好身材。
依目测,她判断他的身高介子一八○到一八五之间,他的身材比例极佳,虽然他穿了一套老气到不行的灰色西装。
他为什么会来参加联谊呢?他看起来一点都不积极,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意愿。既然没有认识新朋友的意愿,为何要来这儿坐冷板凳?难道他也像她一样,是被谁拱来的?
不,如果他是被拱来的?那么拱他来的人在哪儿?她实在看不出他跟这联谊会上的任何人有任何的关系。
“嘿,”突然,一名有着帅气发型、身着名牌西装的男子走到了她面前,“你是七号的町田小姐吧?”
“嗯,是……”她有点意外,因为他就是香织喜欢的二号。
眼前的他是个时髦外向的人,而像他这型的男人,喜欢的应该不会是她这种看起来严肃又正经的女人。
“听六号的仲村小姐说,你是她的表姐?”
“是。”
他露出他自信迷人的微笑,“我先自我介绍,我是二号的木村。”
“木村先生,你好。”她微微一欠。
“你好,很高兴能认识你。”他说,“町田小姐平时喜欢做什么?我休假的时候喜欢从事户外活动,夏天的时候会到湘南冲浪,或是到冲绳潜水;冬天的时候就去滑雪……你对滑雪有兴趣吗?”
“ㄜ……我……”
“我是个高手喔!大学的时候是学校的代表队,拿过不错的成绩……”他一脸沾沾自喜。
哇哩咧!明明问她喜欢什么,却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只是拼命的炫耀着他的丰功伟业,是怎样?要她拍拍手,跟他说一句“你好棒,我好崇拜你吗”?
“町田小姐的插画收入好吗?”他又问,“所谓的自由创作这个行业,其实不算稳定吧?”
“ㄜ……是的……”
“不过其实也没关系……”他挑挑眉,有点高高在上,“女性只要找到稳定的长期饭票,或是一张绩优股,就能保障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闻言,她超级不爽地瞪视着他。他在说什么鬼啊?他觉得女性是米虫吗?只要找到一缸米窝下来,就等着吃、等着生小米虫就好了吗?
脸一板,她冷冷地道:“抱歉,我失陪了。”
说完,她根本不想看他脸上是什么错愕的表情,转身就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