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那个女人。
我真不知道世上还有比董老头更加鸡婆更加顽固的古董。自此那奇怪的女人在我楼下闹了一场后,我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停在街对面的车里,她望过来的恨恶视线。
对于他们间的纠纷,我是一个外人,对他们的事情一知半解的没有什么立场说话。可是,这也太过份了吧?有必要把一个孩子逼到亲戚都不肯收养,四处流浪的地步吗?
因为是暑假,段其昱不必上课,他当然不知道那女人已经在公寓门外守候了整整一个星期多。而我每天上班下班总会碰到她,虽然她没有再冲动地跳到我面前进行人身攻击,不过像这么明目张胆的公开骚扰也真是够讨厌的。
多少有点明白他那些亲戚的难处。中国人最重面子,有这么一条恶狗紧追在后,多得是怕麻烦的人。
幸好我住的这区西裔居多,家庭纠纷经常闹得两条街的邻里都知道,大家对这些事情已经见怪不怪,只要不闹出人命,基本上是不会有人介入的。
不过……对于一个穿着时髦,又开着新车的女性来说,待在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毕竟不安全。进公寓前,我瞟见几个烂仔打扮的家伙鬼鬼祟祟地站在她的车后聊天,眼光不时瞟向那个傻女人,她却还是恨恨地看着我走进公寓,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已经成为别人的猎物。
我也懒得理。
踱步上楼,我还在掏钥匙的时候,段其昱匆匆跑来开门,手上还拿着笔。
「做功课?」我好奇地问,他不是不用上暑期班吗?
段其昱接过我手上的东西,关上门说:「不是,我上个学期缺了太多课,趁暑假补回来,不然要留级了。」
「喔。」我没说什么,意识到这可能牵涉到那件他不愿意细说的事情,我也不想让他想起伤心事。
我转身走进厨房准备做饭。
很无奈,堂堂一个大男人居然要成为家庭主妇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前几天段其昱一直都低烧不退,不得已带他去看医生才知道是长期饮食不正常,压力太大心绪不宁,外加营养不良造成身体虚弱,抵抗力低才会引起病状。我一听,心里真嘀咕,又不是非洲难民,怎么可能会出现营养不良?而且前面那几句怎么听都觉得像是中年人才会得的职业病。我自己也是一天到晚饮食不正常,我的工作也压力大,我怎么从来没病过?
这个小鬼……果然是麻烦!
在医生紧紧叮嘱一定要让小孩子(当然不可能是我!)吃好睡好,三餐按时,少吃外卖快餐,才能让他的身体恢复过来,而且现在是小孩子长身体的时候,一定要营养均匀,医生大人更赠送了一张营养图给我。临走前还被人拍背后说,看护好自己的孩子,不然被人检举虐待小孩就惨了。
我竟然被人误会至此……脑门顶上的黑线在三天后才消失。
把鱼身两侧的肉割下来做黑椒鱼柳,剩下的煲汤,再加一道笋心炒肉就是今天的晚餐了。
弄完后,我满意地把烹调书合上,就等汤好后开饭。
段其昱突然走进厨房说:「楼下有人被抢劫了,我看到警车就停在下面,天都没黑就有这种事情发生,这里治安这么差吗?」
我擦干净手上的水,掏出一根烟叼在嘴上,晃到窗台边向下看,果然看见一辆救护车和两辆警车停在楼下,那女人的车正是出事的中心。
「不会,这里平时治安很好,因为是西裔帮派的地盘,自己人是不打自己人的。」?
回头看见段其昱一脸诧异的表情,我很好心情地解释:「你别以为除了中国城里有帮派,别的地方就没有,这区的帮派相当坐大,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吃窝边草的。」
「那下面还抢劫?」
我吐了口烟,说:「谁那么傻会开新车穿名牌进这区,一看就知道是生羊,当然就只有被宰。没事啦,汤该好了,清理一下桌子吧。」
楼下的人群开始移动了,警察做好了笔录后,扶着一名女子坐进救护车。段其昱不自然地扭过头,离开窗户。
「我去端菜。」他扔下一句就跑进厨房。
看着他的身影忙碌地穿梭,我无奈地摇摇头,吐出一团云雾。
等他愿意面对自己的烦恼,不再逃避时,他才不会被烦恼击倒。现在的他,还是一只惊惶的逃兔。
而我……显然是被强迫中奖的金主。
「吃饭了。」
我应了少年一声,把烟按熄在烟灰缸里。
「对了,明天家俱店的人会把床送来,帮我签收一下,让他们把床搬去那间空房,以后那就是你的卧室了。」
毕竟两个男人挤在一张床上总是觉得奇怪,尤其是在发生了那么「精彩」的事情后……我还能这么镇静的对待这个小鬼,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
结束了一周的忙碌后,死党刘德威照例来接我和董颢剀去酒吧聚聚,这次是一家新开的格调特别的酒吧。喧闹的酒吧里,只有我无法投入狂欢中,虽然今天是周末,我脑袋里想的却全是他的事情。
别问我为什么,也许是他太特别了。
和段其昱相处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他可以一整天不说话,看着手上的教科书发呆,甚至在和我交谈时都随时可以走神。我完全不知道那颗小脑袋里究竟负担了多少烦恼,因为从他借住那天起到现在,我还没见他笑过。
像透明人一样的少年,缺乏朝气、活力和笑声。
同样的,让我也陷入了烦恼中。
因为段晴天至今都没有出现,连电话都没有一通,仿佛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我用他留下来的连络号码打电话去他家,总是被一个已经非常熟悉的女声推托「他很忙」,「他刚出去」,「他加班」等等的各类借口,让我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我竟然被「仙人跳」了!
唉──
我拿起酒杯,一口气把蓝色淡体灌进胃里,顷刻间,火从胃部向上烧,舌头上产生麻辣的感觉。
呃,这酒还不是普通的难喝!
董颢剀用力拍在我肩膀上,嘴里散发出阵阵酒气,口齿不清地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等空闺白守身。来,我们继续喝!」
我向老天翻了个白眼。
旁边的刘德威笑嘻嘻地把他架到墙边的沙发上去,又晃了回来。
点了杯黑色沙皇,他端者酒杯坐在我身边说:「那小子还真是三杯倒,还夸口什么今天不会的了。」
我瞪了他一眼,说:「你明知道他酒品不好还要灌他,等会你自己送他回家,我拒绝接收酒鬼。」
喧哗的酒吧里又掀起一阵狂潮,这次是一名男子在舞台上扭动,引来台下阵阵口哨声,飞吻,什么都有。虽然不是第一次进入酒吧,但我怎么都觉得这个酒吧……好象不太对劲?
我撞撞刘德威的手臂问:「你有没有觉得这酒吧里男人的比例比女人多?」
他啜入一口酒,和我拉远一点距离才慢慢地说:「因为这是GayBar。」
酒哽在喉间,我强忍下要喷出来的感觉,非常困难地把那口酒咽下去。因为段其昱的缘故,我现在对「gay」这个字眼非常敏感。
「你居然带我们来GayBar?!」
如果我的眼睛能喷火,刘德威已经成了正宗火猪!
我揪了他的衣领几乎叫起来:「你要找男朋友我没意见,但别把我也拉过来!」为什么一进酒吧就被好几个男人请喝酒……想到这里,我的脸就更黑了。
刘德威拼命打哈哈。
「哪有这回事!天地良心,这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开的店,说要搞搞宣传,我想既然人家送了赠卷,也不好浪费,好歹给点面子嘛。」
「天地良心?哼,你要真有良心,我云字倒过来写!」我正要教训他这个出卖朋友的家伙,却一眼瞟到斜躺在沙发上的董颢剀有「贞操危机」,我只好放过刘德威,先救那个八卦男。
「喂,你想对我的朋友干什么!」我把那个对八卦男动手动脚的家伙从沙发上揪起来。
我发现我犯了一个大错误……有点心惊……那个家伙个头比我高比我壮,我在他面前只到他胸口那么高。
这不是个好现象。
我抬头看他,那双绿金色的眼睛俯视我。
「我喜欢你!」他突然这么说,还一把抱上我,再加一句把我的自尊心打击到底的话:「哇,腰细到我一只手就握住了。」
跟过来的刘德威非但不帮忙,还非常不合作地狂笑起来。
「天啊,人家多热情,我最爱的云朵啊,你今晚有着落了。哈哈,笑死我了……」
「那你就去死吧!」我恼怒地在他小腿上踢了一脚。可恶的家伙,竟然落井下石!
我累积了几天的不爽情绪爆发了!
「混帐,放开我!」我对那名死抱着我不肯松手的巨人叫骂:「再不松手,后果自负!」
那个笨蛋竟然还一脸惊奇地对我说:「我喜欢嘴利的小猫,你是日本人吗?」
「中国人!」我在他脚上用尽全力狠狠地踩下去再扭几下,他马上弯腰抱脚,我乘机在他肩膀的位置下了一肘,等他身体向下坠时又补了一个膝盖在他的胃上,动作迅速准确,巨人成功倒地!
心情大好。
「走了啦,笨蛋!」我拉起已经醉到不知自己姓名什么的八卦男,半拖他出去。
刘德威当然不会傻得继续留在酒吧里等人算帐,也迅速的撤离犯罪现场。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夜晚。
等刘德威笑嘻嘻地开车送我们回家时已经是午夜了。我带着倦怠和他们道别,穿过马路回家,从楼下就发现我家的灯还亮着。
这小鬼,这么晚了还不睡觉?
我打开门,看见段其昱斜靠在沙发上,眼睛紧闭着,隐约能看见眼珠在眼皮底下微微转动,黑色的睫毛又密又长,瘦长而骨架明显的身躯看起来是那么脆弱,仿佛只要轻轻一碰,他就会散开、碎裂。
我无力地叹气。
走到沙发前,正想抱他到床上去时,他却醒了。
「喂,我有事情要跟你说。」他打着呵欠,一脸困意。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现在去睡觉。」
「不行,现在要说。」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我就知道他要说的一定不是什么好消息。这是我最近发现的,当他烦恼时,很容易发呆走神,当他要说的事情和他自己有关时,他就会这样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或手,低声迅速的一口气说完。
「我表哥是不是现在都没有把钱给你?」
「嗯。」我觉得没有必要骗他。
「其实你根本不用去指望那笔钱了,我家那两个打离婚官司,根本不会舍得花一毛钱在我身上,他们不给段晴天钱,他当然也没钱给你。不过你别担心,我今天刚刚找到一份兼职,等我领到钱,我会给你房租和这些天花掉的钱。还有,可不可以让我住到明年,等我一满十八岁就可以正式工作,也可以租房子,绝对不会继续打扰你的。拜托!」
原来我找段晴天的电话被他留意了。不过……这个小子简直是在辱没我的良知!
我非常不满意地盘手在胸前,正式端出大人的威严来和他「交谈」:「请你不要随意天马行空地乱想好不好?」如果现在不讲清楚,到时来个什么离家出走少年惨死街头的新闻,我可不负责。
「我还没有穷到要一个高中生来封我交房租。而且你吃那么一咪咪的东西,根本花不了多少钱,至于你的兼职,你愿意去做我也不会拦你,钱你就自己留着吧。我这个地方,你愿意住到什么时候都行。」
段其昱多半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回答吧?
我戏谑的说:「我也知道自己是个大好人,所以你不必用泪光闪动的眼睛看着我。现在,可以睡觉了吗?」
他低下头,楞楞的半天没说话。
我弯下身来,摸乱他的头发,轻声说:「别想太多了,你还很小,不必勉强自己做一个大人。放下你的围墙,接受一点我的爱心好吧。」
我大概能明白他那种仿徨无助的心情,父母离异又掺加了这种莫名奇妙的事情,有亲戚跟没亲戚似的,九转八折最后还被送到陌生人家里……
看着那颗泪珠滑落在他的手背上,我真的很想把段晴天那个混帐揪出来痛揍!他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就算做错了事,怎么能就这样随随便便的舍弃他?
我那一刻已分不清是酒精作怪还是同情心真的在泛滥,我忽然把他紧紧地抱在怀,希望能给他一个停泊的港湾,希望能让那抖动的双肩能在我怀中平静。
「我来爱你,好吗?」不经大脑蹦出来的话。
他哆嗦地抬起头,惊讶期望混合着其他感情的眼睛,在泪水的冲击下是那么纯净透明。
心里某个角落被重击了一下。
他说:「我会做一个很乖很乖的好孩子。」
不,不需要,你只要做你就好了。
我记得我好像是这样回答的………如果我没有醉倒的话。
***
等我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脑袋里有五十头牛在跳舞,严重的宿醉。
老天,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喝那些有奇怪名字的鸡尾酒了!
我懵懵懂懂地下床,到浴室梳洗时才发现自己身上已经被换上干净的睡衣。奇怪,我明明记得我是醉到在沙发旁……昨晚的片段一点一点地接上来……呃,段其昱呢?
顾不得牙刷还在嘴里,我四处张望,奇怪,那小子怎么不在了?
该不会真的要去装大人,跑掉了吧?
可他的黑色背囊还在,睡衣也在。难道是出去买东西了吗?
我又惊又疑地担心起来,摸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他会去哪里。算了,如果他二十四小时后还没有出现,我就去登寻人启示。
浑浑噩噩地熬到五点多,我连一笔都没画出来,桌上的白纸依旧是雪白的。
奇怪,我连创作欲都没有了。
段其昱,你要是再不出现,等我找到你时就准备好被剁的觉悟吧!
正在脑海里诅咒着,门「喀啦」地打开了。我马上转身看——
「嗨,我回来了。」他笑着说,身上穿着麦当劳的制服,手上提着一个纸袋。
我从来没有觉得一个人的笑容可以是这么爽朗,像是一道柔和的阳光,明亮却不耀眼,让人感觉到温暖和幸福。
我也笑了。
之后那女人很久都没有出现在我家楼下,当我认为已经恢复正常时,段其昱又扔了一个麻烦给我。
「我没有收到开学通知。」
「也许是寄错地址或是发回你以前住的地方了吧?」我一边用计算器换算比例,一边继续在图纸上标明距离。
这些图纸不能有一点差错,毕竟这次的客户是一个非常有钱又交游广阔的家伙,只要他满意,以后我们的设计室就会有大把生意。
「我打电话去学校问过了,他们说我被退学了。」他闷闷地说出来。
我愣了一下。「退学?为什么?」
不慎地又再次把烟灰落了些许在雪白的图纸上。内心哀悼一声,下次要记住画图时不能吸烟。这个坏毛病不知害了我重画多少次设计图,居然还没有悔改的意思。
「……道德问题。」
呃?我像录音机一样回放这四个字:「道德问题?什么道德问题?」
「……」
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让我想起来了,是他和那老师的事吧?
「不会吧,就这样也要退学?」唉……我无力的说:「那你有别的学校可以转过去吗?」
「……我可以读这附近的学校,不过需要家长同意才行。」
他为难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许久才听见他微弱的声音说:「我不敢打电话回家……他们不会接的。」
什么嘛!我有些烦闷,我皱眉抬起他低垂的脸,说:「这种事情,你父母怎么可能不管?你不打个电话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不会接?而且事情过了这么久,就是有什么火气都该消了。毕竟他们是你亲生父母,不是路上的甲乙丙丁。」越说无名火越大,我挠挠头,站起来就向电话那边走去。「你不打,我打。号码是多少?」
段其昱吞吞吐吐说了号码出来,我拨过去,没响两声就听见一个有些疲倦的女人声音说:「喂?」
「请问这是段家吗?」
「……对不起,我们对推销没有兴趣。」
「等等,请别挂电话,我不是推销……」
我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那女人就挂了电话。对着发出「嘟嘟」声的电话筒,我再继续拨了一次。可惜只要我一开口说话,那女人就挂电话!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电话筒,这下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段其昱一脸「我早就告诉你」的样子更让我火大。我放下电话,拉了他的手就往外走。
「去哪里?」他不解的问。
「到你家去!」真是太可恶了!我今天一定要和他家人说清楚!
「不要!」他挣扎着甩开我的手,站在角落后死活不肯过来。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看他似乎很讨厌的样子,我只好尽量表现出一点耐心的样子说:「其昱,你总不能永远逃避。有些事情,要说清楚的还是得说。不论你离家的时候和你父母发生了什么磨擦,但你总是这样不肯和他们主动沟通,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谅解你了,或许他们正在焦急地四处找你……」
段其昱拚命摇头,懦弱的样子只会让我更加生气。我拉了他的手臂就往外走,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反正这事情迟早要说清楚,我又不是他的法定监护人,就是做保母也是有个限度,总不见得要我赡养他到成年吧?
我把他塞进我那辆老爷车,一路上他默不作声,我知道他在闹别扭,可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和他沟通。
我们就像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他把自己封锁在一个小天地里,无论我如何努力,即使是表面上他似乎已经开朗了,实际上,他的内心依旧在黑暗的角落里,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流泪。
「其昱……」我叹了一口气,张开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别过头去,继续以沉默抗议。
这种郁闷的气氛持续不了多久,我已经开车到了他家门口。看他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难道还以为我只知道段晴天的地址吗?其实当初我帮他收拾衣物行李时已经看过他的学生证,他家离唐人街很近,又是公寓大楼,很容易就找到了。
凭着印象,我拉着他坐电梯上了七楼,看着像迷宫般的走廊,又暗又窄,连个指示标签都没有,我随口问:「你家是几号门牌?」
段其昱低哼了一声,说:「你不知道吗?」
这小鬼!
我真想痛扁他一顿。
「别闹脾气了,如果你不说,我就一家一家敲门问过去!」
他气恼地瞪着我,刚要回嘴,就听见后面有人说:「哎呀,这不是小昱吗?」
说话的是一位阿姨,她惊奇的看向段其昱,脸上好像很亲切的样子。我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她口气有点幸灾乐祸。
段其昱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他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拉着我就往走廊另一端走。
我听见后面似乎又多就几个人的声音,隐约听见有人说:「段家那个回来了……还带了个男人……对啊对啊……比上回那个年轻好看多了……」
段其昱把我揪到迷宫般的走廊的一角,狠狠瞪我说:「都是你害的!这下全大楼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我真是觉得很无辜,「你回家了,sowhat?」
「你、你这个笨蛋!」他攥紧拳头,一转身,怒气冲冲的说:「你要丢脸就去丢吧!」
我跟着他走到一家门前,他也不说话,只是用眼睛瞟了一眼,完全没有敲门的意思。我真是受不了他这种别扭又倔强的性格,忍不住暗暗叹气,按下门铃。
门上的绿漆已经有些脱落,打开时发出一声力歇的「嘶呀」,一个女人小心翼翼地探出小半张脸,神色怀疑,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还没等我说话,她已经先开口了。
「你回来干什么?」
我身后的段其昱低头没有回答。我已经大概猜到,这绝对不会是个高兴的团圆。
我尽量让自己表现的很有礼貌,说:「伯母,我是想请……」
门已经关上。
她的声音透过冰冷的门传出来:「我没有这个儿子!」
「伯母!请你至少开门见见我也好,是关于你儿子上学的事情!」我在门外大声说。
里面没有反应。
「难道你不管你儿子读书的事了吗?伯母!」
段其昱难堪地扯着我就要离开。
「别叫了,你想整栋楼的人都知道吗?」
他又气又急的样子,终于使我意识到我这样做也许是错的。可是,我只是想……我也不知道我出门前是怎么想的。我真的只是想帮他,而不是伤害他,可他一脸受伤的表情,让我的心莫名地纠痛起来。
好难受的感觉。
「算了,我们走吧。」我无力的叹了一口气,摸摸他的头,决定离开。
正当我们刚要离开,身后的门开了一条缝隙,几张白色的纸从缝隙中伸出来,在空中微微颤抖。
她说:「拿去,以后别再来了。」
我接过纸张,门立即掩上,轻脆的锁门声隔绝了里面和外面。
我借着昏暗的走廊灯看了看手里的几张公文纸,竟然是转让监护权的公文!而且段其昱的父母已经在上面签了名,律师做过公证,盖了章,也签了名,唯独一行空的是转交监护人的签名。
段其昱好奇的看了一眼,脸色顿时郁暗。
我赶快把纸折起,拉住他的手,找了个电梯就下去了。
心里五味交集,有忿怒也有鄙视,更多的是对段其昱的同情。如果我有这样的父母,不必他们赶我出去,我自己就会走人。从小在慈爱的父母关怀中长大的我,即使想安慰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能做的,只是陪着他。
他一路上都没有吭声,紧咬着下唇,脸上的表情像极了就要被猎杀的幼鹿。黑色的眼睛失去焦距地直直瞪着前方,两手紧紧交握在一起,纠缠着,手背上都印出了一弯弯深红色的指甲印。
我抽出一只手,才碰到他的头发就被他侧身避开了。
他用眼神指责我。
那比直接骂我还更让我难受,我宁可他大哭大闹一场,也好过用这样被抛弃的绝望眼神注视。
好不容易开回我家,我胡乱找了个地方停车,不知所措地回到家。家里特有的温暖气氛让我神经松懈了一些,也让我有勇气面对他。
「其昱,对不起,我不知道会是这样。」
他背对着我,身影是如此瘦小孤泠。我犹豫了一会,才伸出手,却僵在半空中,差一点就碰到了他。
「你根本不需要道歉。该道歉的是我!这全是我的错!我不该来这里!我不该来这里的!」
干瘦的肩膀颤抖起来,他低下头,突然转身冲进房间里。我吓了一跳,连忙跟了进去。
他抓起衣服就往书包里塞,以慌乱的动作掩饰他脸上的情绪。
我拉住他的手臂,焦急的说:「你这是干什么?!」
他迅速别开头,我已经看见他脸上晶莹的痕迹。
心底跟着通乱。
我接过他手里的书包,随手放在床角,扳过他的脸,为他细细抹去泪痕。
「想哭就哭吧,但别想着随便离开这里。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监护人。你可以尝试着把我当做你的亲人,大哥,表哥,什么都可以。我会照顾你,直到你不再需要为止。」
他倔强的眼睛里不断流出豆大的泪水。
我从来没有看过男孩子哭泣的样子。即使是记忆里,也不曾见过自己哭。
强装出来的坚强,忍耐下的悲伤,让自己看起来好像若无其事,其实心里早就哭碎哭透了。
我却不知道,一味地强迫他去面对连我自己都无法预料的事情结果。我有多么残忍,我现在才明白。
看着他无助的样子,我忍不住把他拥进怀里。
还有什么比一个温暖的怀抱更能让一个失落的孩子安心的呢?
如果有,我会把全部都给他。
胸前的衣服一下湿了大片。他抽泣着,浑身剧烈地抖动,却硬是没有哭出声来。
我做着连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在我察觉前,我已经在轻吻他的发丝。我当时就愣住,我在干什么呀!
「……别哭了,房间都快被水淹了。」我笨拙地安慰他。
他立刻闷声回答:「我没有哭!」头却依然埋在我胸前。
我轻笑说:「好,你没有哭,我站得脚都麻了,可以松手了吗?」
他已经低着头,随手擦拭了几下,我看着他孩子气的举动不禁笑出声了。
「笑你个大头!」他难为情地推开我。
「去洗个澡吧,别想这么多了,有什么事我会帮你摆平的。」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点都没有想到以后发生的事情,更没有发现他对我的依赖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围。我只是单纯地希望他能安心。
一个孩子应该拥有快乐,而不是悲伤。
他闷声低头走去浴室,我等水声响起来才拨了刘德威的电话。
「喂,阿威,嗯,帮我个忙。」
刘德威惊奇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帮忙?我没有听错吧?云烽居然要人帮忙?!」
我有时真受不了他那副戏谑得令人发嘘的样子,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我叼起一根烟,一边点燃,一边对着电话筒说:「帮还是不帮,别跟我打哈哈,如果不行我还要找别人。」
「是什么事情。」他的声音一下紧张起来。「你怎么了?出事了?在警察局?」
我被他一串问号打倒。
「不是!我这里有个小鬼要上中学,你爸在教育局工作吗?能不能帮忙?」
我听见他长长吁了一口气。这家伙,神经!
「这样,很容易啊,让他父母直接申请不就得了。」
如果是正常情况的话。
「不行,他家里出了点事,我现在是他的监护人,而且他以前学校的纪录不能转过来。」
刘德威明白的说:「这样的话……你知道他是上哪个年级的吗?」
我也不知道。我捂住电话筒,对浴室喊:「其昱,你是读几年级的?」
「十一年级,干嘛?」
「没什么。」我对着电话筒说:「十一年级。」我突然意识到,那段其昱岂不是明年秋季就毕业了?(美国教育制度,一到六年级是小学,七到九是初中,十到十二是高中。)
我还以为他顶多上九年级,那么说,他岂不是有十六七岁了?!我还当他小孩子呢!
刘德威在电话那边说什么,我没有特别仔细听。脑里在盘算着段其昱的事情,等他到十八岁我就可以脱离监护人的职位,顶多再过三四年,他就可以搬出去住了。
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升起一阵失望。
「云烽,那你明天把监护公证复印一份给我,我好给我老爸去弄。呃,那小鬼是不是住在你家?」
「废话,都归我养了,不在我家还能住哪里。」
「嘿嘿,好,就这样,Bye!」
我放下电话,不知他刚才在「嘿嘿」什么。这个刘德威,一天到晚鬼点子特别多,经常跑去主动「认识」一些奇怪的朋友,脑里装的不知是什么东西,有时我还真怕听他发表谬论,完全不知道他那张嘴会吐出什么让人吐血的东西。所以听他「嘿嘿」两声后没有说什么,我反倒觉得他很有问题!
八成又在想一些无聊的东西,不愧是董颢剀的黄金搭挡。
我其实是被他们两人在大学时「强迫」认识后,惨遭他们思想荼毒六年多的「受害者」。我至今依然不明白,和他们性格爱好都完全不同的我,怎么会成为这两人的朋友?
算了,我现在懒得动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