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随便在王爷府里抓个人来问,头个答案九成九脱不了这一句。
算算,他进来王爷府约莫也过了五年。
合该是在长大的年纪,这几年间,他个子抽高了,也多了些肉,纵然还留有几分姑娘家的清脱秀雅,可是少年修长的身段及斯文淡逸的气韵,仍是让不少其他为婢少女芳心暗动。
刚在府中时,可能是环境不怎么熟悉,见他总觉得有点怯生生的,也因为他不能说话,许多年纪稍长的都挺关照,
加上没多久的时日,简申采就领著他在身边做事,府里上上下下地跑,跟大伙儿熟稔得快,久了,他也知晓大家对他的好,跟人在一起变得比较会笑了。
晚灯笑起来真的教人打从心里喜欢。
温和的笑意总是浅浅地漫在唇际,那对以男孩来说稍嫌漂亮的墨黑眸子,还会因此而浅浅地眯了起来,安安稳稳的,好像有什么不舒服的事情要梗在心头,见到他轻缓一笑,都会烟消云散。
因为简申采的谆教及晚灯自个儿的鞭策,他做事仔细又用心,所以纵然晚灯年纪尚算小,可许多琐事简申采都很放心地交由他去打理。
最近这一两年,他在府里几乎算是副总管了,只差没正立个确实名目。但他也没想到那些,把该做的事情做好才是他关心的,他不希望别人认为王爷府白给他饭吃。
说来,到底是少年气志,自尊傲气多少有的。不过他那温顺和善的性子倒是满难让人看出来他这般心思。
九王爷府中,大概也只有简申采心里有数吧。他有识才之能,也所以这么给他提拔著。
***
穿过厅堂间的回廊,晚灯因迎面而来的冷风略微缩了一下肩膀。要入冬了……
他不禁忆起五年前某个寒冷的冬夜,甫见到翰凛的那一晚。
但,也不过一瞬,他摇摇头,没再想了,加快了脚步准备将简总管交代下来的事情办好。
像明儿个是王爷生辰,府里已陆续送进许多贺礼,加上皇上也在皇宫之中设了宴,总有许多细节要打点。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明日一过,王爷就已然二十有五,但是他那乖张诡诞的行径还是丝毫不变,高兴时善事照做,不开心麻烦同样惹,有时还真教人头疼,大叹无奈。
然你能怎么著?他是第九皇子,是衣食父母,是堂堂王爷呐,等若你的天了,是啊,能怎么著,好生服侍著就行了。
但他这主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虽然就要到了他的生辰,可他这几天心情却像很差似的,阴沉沉的,很少说话,大家越是想要热闹些让他开心,他的神情就越是冷凝。
好似大家都在触他楣头一样。
不过九王爷的脾气古怪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们这些下人的也只能耸耸肩,没敢乱嚼舌根,安分地干活就是。
“晚灯,你来得好,”一见到晚灯踏入大厅,简申采唤他一声。“等会儿就要用膳,你去瞧瞧王爷现在是否还在腾麟阁。”
把手里刚刚简申采交代的东西放下后,他点了头又步出厅口,往腾麟阁的方向走去。
翰凛不太爱有人跟东跟西的,所以他并没有贴身小厮,而像这些尽量就近伺候他的工作也不是人人都行,翰凛只挑顺眼的,机伶的。
虽说大半还是都由简申采指派,可是除了固定几个熟面,翰凛居住的腾麟阁就不喜别人随意乱闯。
拐了个弯,晚灯走了几步打算要踩下矮阶,双眸一睇,他就瞧见翰凛的背影坐在凉亭里,不知是在欣赏风景还是怎地。
看天冷风寒,可是主子连件厚点的外氅也没披著,他回身,先绕进了厢房,替他取了件外衣才又踅了回来,朝亭里走去。
晚灯捧著厚氅,尽量轻手轻脚地走到凉亭一角。
他只是静静站著,没主动将衣服递了上去。
翰凛之所以不穿得暖些就坐在亭里,也许是他懒得自个儿来,也或许是他开心就这么著。
王爷想做的事,下人没资格干涉说话。是以,他仅仅将衣服捧在臂里,要不要套著,王爷点头了算。
他看了晚灯一眼,自然也明白地忖著他的用意。翰凛极其慵懒地缓缓一笑。“……风凉了不是?”连声音都像刚睡醒般地沈哑。
闻言,晚灯立刻上前将衣物披在翰凛肩上,顺势为他拂好长发。
“嗯……”晚灯轻柔的动作似乎让他觉得很舒服似的,他鼻间淡淡溢出一声浅吟,又好像只是因为厚衣为他隔绝了冷意所以轻叹。他望了望天色。“要用膳了是吗?”
晚灯点了下头。
翰凛则微微侧首,右肘撑在桌沿支著额角,似笑非笑。“那,就在这儿吧。”语毕,他又看向庭中湖水,没再多撂下只字片语。
晚灯身子微躬就退了开,准备为主子张罗去了。
***
隔天一早,他们来为翰凛装整,花了约莫半个时辰才穿戴妥当,他就进了宫,不过,才刚入夜一个多时辰,理应是皇宫宴会最热闹的时候,他就乘轿出宫了。
从简申采口中,晚灯才大略知晓事情经过。
王爷打一进宫仍然没改他连日来的坏脸色,臣子们向他道贺是爱理不理,就连其他王爷郡主们他也没给什么像样的反应。
场面到后来似乎弄得很僵,甚至还有些惹恼了皇上。
翰凛倒是潇洒,手一摆,肩一耸,就这么离开,这才好像舒坦了起来,搭著轿子去了一趟非艳楼,小酌了几杯才打道回府。
提了几句到这儿,简申采不禁叹了口气。唉,王爷今天的任性妄为不晓得又会带来什么麻烦。要是分寸一捏个不好,说不准方才就直接让皇上降了罪,那可不是笑笑就算了的。
虽说是从小看著他长大,但有这么一个主子,简申采也不免要暗叹声辛苦。
“好了,今天你就忙到这儿,去巡过一遍后你就歇著吧。”
他拍拍晚灯的肩,还淡淡地笑了笑,他也知道大伙儿最近为了王爷生辰都比平日忙上许多。
简申采平时虽然一脸不茍言笑,作风严苛,语气穆然,但实际上他是个相当体恤的人,只有在私下之时关怀之情才会溢于言表。
闻言,晚灯浅浅扬起唇角,轻轻拉住简申采的手指,握了一下,算是表达一声:您也辛苦了。
不能说话的他只有藉著肢体语言来传达他的心意,不过,他也只会对几个亲近的长辈这么做。
简申采也难得地更绽开笑,轻摸了摸晚灯的发顶。难得这么一个贴心的孩子,可惜了老天让他在额上留了道疤,还让他没法儿开口说话。
对这两点,几乎所有识得晚灯的人都替他感到惋惜。
“我去伺候王爷就寝。”简申采这么说著。
从以前到现在,翰凛的习惯就是由总管简申采服侍著就寝。
晚灯站在原地微笑著目送他走入腾麟阁,接著走过府中一趟例行地巡视一遍,然后才回到自己位在腾麟阁西方邻边的房间。
身为简申采的副手,也是几个能够进入主子阁中的人之一,所以住在东侧厢房的简申采在这两年给他换了原来那个地方,让他住到现在这里。
虽然是有些倦累,但是习惯睡前仍要看会儿书的晚灯并未灭了烛光,在桌上摊开前些时日借来的书册。
才刚要静下心来,背后就一道冷风袭上,晚灯回头,发现自己的窗子没有掩紧,于是又站起身走来窗边。
然,窗缝之中映出的细致景色让晚灯停了会儿,慢慢推开窗。
由于邻近府里造景最为用心巧致的腾麟阁,他只要像这样朝窗边一望,一样可以自另个角度欣赏到隐有灵气雅息的清岩秀水。
夜空无云,让今晚的月显得特别皓白润洁,淡柔光晕洒下,衬得腾麟阁别有一番晨日所没有的幻魅幽逸。
许是难得一回,晚灯索性吹熄了烛光,忖著出去走走再回来。
在这里待了两年,其实偶尔他也会在夜深人静时出来一个人坐著,独自赏月,有时想想心事,倒也十分惬意,不是吗?
五年前,他可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这种好日子过。
人的际遇确是无常。
步伐微慢而轻缓地继续著,他有些敛下眸来。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往事,模糊的过去淡淡掠过脑海。
他记得,他的父亲是私塾里的先生,大概十岁时吧,都是爹教他识字朗诗,他也喜欢捧著书,遇著不懂不会的,就缠在爹身边要他讲解。
爹是个温良的好人,说话从没大声过,也甚少发什么脾气,对他这独子相当有耐心,他喜欢这样的爹。
至于他的娘,他没印象了,爹曾说过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娘因意外去世了,他深深记得爹每每提到娘的名字是,眉宇之间总会蹙起忧愁的拢痕。
他也记得,那天,夕阳很红,红得想泼上了鲜腻的血,天空如此,眼前如是。
好像叫山寇,也好像称做马贼,他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人,只知道他很怕很怕,抖著身子想要找爹,他虽看著他了,可他的爹却动也不动,脸庞也几乎不见了一半,他险些就要认不出来了。
赤艳艳的血,沾得他满手,沉重的腥味几乎让幼小的他要吐了出来。
叫嚣,嘶喊,马蹄,狂笑,木头燃烧的味道,混著人肉焦干的味道…他有些忘了,他是怎么倒下去的,也记不是很清楚,他是怎么又醒过来的。
只隐隐约约觉得额头似乎狠狠地给什么磕著了,砸到了,很痛,流著很多血,好像也淌了泪,糊了满脸,分不开。
等不知哪时他醒了,他只见著他自己一人站著。
他也不晓得该怎么办,结果就只有往前走,越过了自己的爹,还有老在冷天时候端锅大热汤来的孙大娘,还有长他几岁对他像是自家弟弟的郭家兄妹,街口的康老爹,很会说书的全爷爷……
好多好多人。他一步接著一步走著,一个一个人念著。
后来的记忆他有些断断续续的,好像是就这么辗转来到京城郊外吧,他迷迷茫芒地进了来,见天色要暗,本想随便找个巷里先窝著,没想到他却选错了地方。
那儿是非艳楼的侧门,他一身破烂,人家睨了就不顺眼,几脚就踹了上来,纵是被打得莫名其妙,他也毫无还手余地,后来还是现在非艳楼里的红牌柳绫不经意地瞧见了,叫人住了手,他才没被打得残废。
当时柳绫和几个姑娘看他可怜,而且非艳楼甫开张,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见他还能做事,索性就给留了下来。
当初,他记得那晚柳绫在他迷糊地醒来后曾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一时给哽住了,好像是许久没开口,话说不太出来,几位姑娘瞧了瞧,就道:我说怎的,还是个哑子呐。
一旁的老鸨啐了声,走过来捏住了他下巴,道:啧,亏这长脸生得还算清秀……哎,额头还有个丑疤呢!得了得了,看你们给我拣的什么货色……这皮包骨,能劈柴挑水就不错了……去去!带下去!看了碍眼!
--因为没名字喊著不方便,而他是在将要入夜掌灯时分出现的,楼里姑娘兴起,就给他取了“晚灯”为名。
至于他本来的名字…他早给忘了。似乎跟著他的爹一起葬了。
后来,他这么一待,就是三年有余。
反正只要给他几顿冷饭,还有个可以避风挡雨的地方,他们就能要他卖命。人的性命是有斤两,分贵贱的──这时他在那里获得的启示。
然,以他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小鬼,还能凭一己之力挣几口饭吃仍是要额首称庆,谢天谢地的。
在这三年,所有苦楚,所有屈辱,他都一声不吭地忍了过来。
因为所有人都当他是哑子。他也就索性当个哑子。
--当?
没错,“当”个哑子。
他还是能说话,会说话,甚至还牢牢记得当年父亲教他吟过的诗词。
可,在那是非之地,他直觉作个哑子会好些。而,这就是他藏在心里头的秘密。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在非艳楼中耗一辈子,再也不可能有机会开口之时。
那个尊贵的王爷出现了。
***
……步伐轻轻地停了下来,他已经站在夜耀湖畔,朝前望就是翰凛最喜欢的凉亭,一座精工雅致的亭轩就架在湖面上,波荡的湖水涟漪浅浅缤纷著月晕的光点,映入眼底,名副其实的夜耀。
隔著这湖,对面就是王爷的居所腾麟阁了。
晚灯也不在意衣摆会沾土,环著膝盖就慢慢坐了下来。
也不知怎地,在这么美的月夜,他好像就会不自觉地回忆著,像是要捕捉其他时候他刻意压抑的遗忘。
他伸出手,轻轻地搁在自己的颈子上。
--好久……没听听自己的声音了。
别人来说是那么理所应当的事,对他而言却是不甚习惯的。
微微启唇,晚灯试著发出点声音,几个换气后,那开始稍嫌嘶哑的嗓音才逸出喉头。
他舔了舔下唇,沉思了半晌。“……梨……”
像是鸭叫的单音让他皱了皱眉,他又轻咳了咳,眸光一抬,对上了半空中的冷月。
……虽然不怎么应景,也没什么深刻寓意,可……因为这是他爹第一次教他念的诗。他一直深深记得。
“--梨花淡白柳青深,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枝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即使皓月当头,人生……又有谁能看得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