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她动作轻缓地切下一小片鱼肉,沾了一点黄色的酱汁,然后送进嘴里,咀嚼,咽下。
“如何?”
“嗯……”她歪着头,皱眉。
不是好吃到赞叹的那一种皱眉,比较像是困惑不解的那一种。
“不好吃吗?”
“倒也不是不好吃,而是……嗯……该怎么说呢?”
那是她活了三十二个年头所没尝过的滋味。
她以为橙黄色的酱汁或许就是酸酸甜甜的口感,岂料不是那么简单就能道尽。它的确是有点酸,但也带点胡椒的香气,然后是微微的辛辣,再加上奶油与蛋黄的香浓滑润,在她嘴里荡漾出不可思议的丰富层次。
她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你笑了。”
“没办法,这味道太特别,我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调味。”她忍不住又尝了三口、四口,道:“这酱汁叫什么?”
“荷兰酱。”
“欸?那是什么做成的?”
“……别问,很复杂。”比起解释酱汁的制程,他对她的事情还比较感兴趣。“你最近过得如何?”
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她顿了顿,随即扯出一抹极不自然的微笑。面对这个久违十几年的旧识,“最近过得如何”这个问题显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说得明白,于是她选择从简。
“还可以,就是很平常的上班、下班,没什么特别。”
“我听说你考上法学院。”
“嗯。”
“现在是执业律师?”
“是检察官。”
“哦……是检察官啊。”他眉一挑,似乎不意外这样的发展,“还真像是你会选择的职业。”
“什么意思?”
“你以前不是当过整整三年的风纪股长?那时候你就老爱管东管西了。”
“检察官又不是来管东管西的。”她失笑,反问:“那你呢?我听说你跟我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可是只读了一年,为什么?”
“没兴趣。”很简单的三个字。
“那学校人人抢破头想进去,你这么洒脱就休学啊?”
“既然不对盘,留着也是折磨自己,不如好聚好散,不是吗?”
“你把学校形容得好像是你的情人,苦苦追求了三年,追到手之后发现其实想像比较美好,一年后就把人家甩了。”
他因她的比喻而笑了出来,却没有否认。“其实差不多就是那种感觉。”
“那休学之后呢?你去了哪里?”
面对她的提问,他没回答。他倒是留意到她的无名指上不见婚戒,这与他听来的消息似乎有些出入。
“你结婚了吗?”
这问题来得毫无预兆,几乎杀得她措手不及,足足愣了三秒之久。
半晌,她回过神来,不自觉低头垂眸,“嗯,有个女儿了。”
她只说了部分的事实,刻意避谈她已经离婚。
为何要刻意避谈?她也不太明白,只是隐隐约约认为自己不会喜欢被他追着逼问离婚的细节。
当年她风光嫁入豪门,被比喻是飞上枝头的凤凰,女人见了她都要忌妒三分;可是才短短两年,前夫就偷腥不断,为了女儿她再三忍气吞声,又被调侃“堂堂检察官却纵容丈夫在外面养情妇”。
别人说她为了过贵妇的生活而忍耐,天知道她从来没拿过前夫一毛钱,最后仍是以离婚收场,她带着女儿逃离了前夫的地盘。
她不认为这种事情适合拿出来叙旧。
“你呢?也结婚了吗?”她把话题绕回了他身上。
可他来不及回答,冰冷的手机铃音蓦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那是她的电话。
她说了声“抱歉”,赶紧拿出手机接听。
只听见她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外加一句“我知道了”,最后是“我现在就过去”,显然是有事缠身。
她收了线,“不好意思,是保母打来的电话,说小孩有点发烧,我得赶回去带她看医生,只能下次再聊了。”
“不打紧,小孩的事情比较重要。”他微笑的摇摇头,指了指眼前的瓷盘,“那这些需要帮你打包起来吗?”
“欸?可以吗?”
“为什么不行?”
“那就麻烦你了,真是不好意思……”她起身拿出皮夹想付帐,却被他婉拒。
“就当作是请老同学吃一顿饭。”
“那怎么可以?会让你被老板为难吧!”
“安啦,老板跟我很熟。”
“那也不能—”
“而且这道菜也没达到你的期待,不能收钱。”
她皱了眉头,不解他的意思。
“你说要吃到一种可以让人又笑又哭的料理,你忘了?”
“那只是开玩笑,你怎么能当真?”
“我很认真的。”
“真怀疑你们大厨怎么能接受这种要求。”她睨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抽了两张千元钞搁在桌上,硬是要付钱,“我不管,你就收下吧。要是坚持不收,我以后就再也不来了。”
他苦笑,心里想的是:你就算想来也来不了了。
“那也不需要付我这么多。这一餐是临时特制的,省略了很多,少了沙拉、前菜、汤品、甜点……”
“就因为是特制的才值钱,不是吗?”她打断了他的话。
其实真正超值的,是她这一餐吃得很愉快,前一刻还阴郁的心情因为这一餐而烟消云散。
他辩不赢她,闷了。
“好啦,别罗嗦了,到底要不要让我打包,我还赶时间呢。啊、对了,代我向主厨说一句,他的料理很有特色,我很喜欢。”
他仅仅报以微笑,没有说话,端着盘子走进了厨房。
最后,他把两张千元钞悄悄放在裹着餐具的纸巾里,连同餐盒、提袋一起交到她手上。
告别时,他本想留下她的电话,可最终还是没开口。
想想,人家都已经结婚生子,就算讨了电话号码,也只是徒留一份没有尽头的期待罢了,他又何须折磨自己。
隔天,周静潇不怎么高兴,气恼那家伙把钱偷偷塞回给她,于是趁着中午休息时前往“斯皮尔曼”,意外发现餐厅不但没有营业,大门口还被房屋仲介贴了张“售”字的纸板子。
她这才恍然大悟,不寻常的打烊时间、冷清异常的气氛,还有他脸上那抹若有似无的惆怅,似乎一切都说得通了。
昨夜,就是这家店的歇业日,而她竟然如此迟钝,丝毫未觉。
这家店是他的吗?
是啊,怎么会没想到呢,只有那个疯疯颠颠的男孩会想到要拿心理学家的名字来当餐厅名,简直莫名其妙。
为什么?明明知道她会在意,他却只字未提?
十五、六年的空窗,没想到再次拾回,竟也只是擦肩一瞥。昨夜,那隐约在她心里萌芽的欣喜,转瞬之间再度枯萎,她突然觉得悄悄抱着期待的自己像个傻子一样。
就像当年她升上高中之后,真心相信他会主动与她联系。结果,她等了足足三年,直到毕业,最后等到的却是他辍学远走的消息。
周静潇蓦然惊觉,原来她一直是比较在意的那一方。
自始至终都是。
第2章(1)
入夏,周静潇正式被调往外岛,年仅五岁的女儿则是暂时留在娘家,请母亲帮忙照顾一阵子。
由于什么都还没安顿好,与母亲讨论了几天之后,她俩一致认为这是目前最妥当的安排。
就这样,她出发了。
下了飞机,踏出机场,她抬头眯眼看了看天空。烈日当头,万里无云,体感温度……嗯,大概有三十八度吧。
她突然觉得过去几年所做的美白保养就要付诸流水了。
唉,晒黑又怎样,反正她也已经不是什么爱漂亮的少女了。
抬手招了辆出租车,她给了司机一个地址,车程只有十分钟,房东已经在公寓的门口等着,这段时间她只想租房,没有置产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