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日大受打击后的红豆,整整哭了二天,也让东方流苏见识到石炎官口中曾提及的——哭起来惊天动地的激烈程度。
“红豆还好吧?”东方流苏由厨房端来清淡素菜,进到白云合夫妇的客房。
“刚哭累,睡下了。”白云台接过菜肴,“谢谢。”
白云合将菜肴放于桌上,右手朝东方流苏比划出“咱们屋外谈,别吵醒红豆”的简单手势,她颌首,随着白云合的脚步出了屋舍。
两人踏入积雪满满的小庭园,东方流苏便忍不住地为石炎官开口辩解:
“石炎官是无心的。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不知道他的疏离对身旁的人造成多大伤害……”
白云合一贯清然:
“炎官的口不择言,我很清楚,况且他的举止并非出自于恶意,不怪他。”他笑,只不过石炎官口无遮拦的下场,苦的人却是他——得独自面对红豆的痛哭。
白云合的口吻淡得像在自语:“小师父,你认识怎样面貌的炎官?”
“白公子的意思是?”她不解。
“炎官曾向你提及我们阎王门从事的‘勾当’吗?”他指的是杀手一职。
流苏轻点了螓首。
“炎官是我们四兄弟中向来最乐观也最真性情的人,他的喜怒哀乐很直接、不矫饰,他的这点性格,红豆倒学了九成,这两父女一直以对等而公平的方式,付出亲情。如今有一方猛地抽回所有关心,另一方当然惊慌失措,倘若今天红豆与炎官的情况互换了角色,炎官的反应大抵就像红豆这样。”
“但我听到红豆说她没有接下来的十年,能让石炎官将她重新填回记忆里,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听起来仿佛将天人永隔似的宣言。
“正确算起来应该不到三年。”白云合轻叹,“而她话里的意思,正是小师父你所猜想的那般。”
“但红豆看起来也不过十六七岁,难道她……”
白云合仿佛看穿她心底的念头:“不,红豆没病,但阎王取命并非只有病痛一途,小师父应该也明白‘棺材里躺的是死人,而不是老人’这句话的道理。红豆一直很害怕,不仅只是加诸在她身上的宿命枷锁,她更害怕被遗忘。”
“所以那天,红豆的反应才会这般激烈。”
“如果炎官在遗憾发生之后才回复记忆,他的反应会更激烈,通常‘伤心’是独独留给在世人惟一的想念。这是往生者无法感受及抚慰的。”
“石炎官知道红豆的情况吗?”
白云合摇头,
“白公子告诉我这番话的用意又是什么?”她直言问。
白云合眺望天际的眼缓缓回到流苏脸上,她有一双识人的眼。“我绝不允许任何遗憾悬挂在红豆心上,一个遗憾对她而言够了,太够了。”他敛起浅笑的唇角看来冷似飞雪,“而我,只想请小师父你再帮个忙。”
“请说。”
“敲醒炎官混沌的蠢脑袋。”
***
真是一句玩笑话。
她是个出家人,怎能用暴力来解决棘手之事?虽然她敲木鱼敲得驾轻就熟,但敲人头可就拿捏不准力道。万一石炎官记忆无法恢复便罢,敲出其他毛病可如何是好?
原来是她误解了白云合的语意,他所谓的“敲醒”并非残暴的实际行动,而是夸张的修饰说法。
即使如此,凭她之力又岂有可能敲醒石炎官那颗千年不化的顽石脑袋?
然而,她仍是被笑得像只黄鼠狼的白云合给推进了石炎官房里。
看来“死道友不死贫道”绝对是白云合奉行的座右铭。
她甫踏进门就瞧见石炎官拎着湿布巾捂着鼻子冷敷,她轻手扳开布巾,在黑胡中隐约看到巴掌大小似的淤青正镶嵌在他脸部正中央。
石炎官自从白白承受白云合一击之后,发起顽劣孩子心性的臭脾气,硬是不再见任何“陌生人”——只除了东方流苏。
“你的鼻子还在流血吗?”她走近石炎官。
“没有,可是呼吸,会痛!”他埋怨着。
“谁叫你要伤了红豆。”她完全没有同情他的意思。
“我不认识她,一点印象,也没有。”石炎官才刚说完话,便在东方流苏不谅解的眼神中缓缓低下头。
好嘛,他承认自己不是故意要推那个称他为小干爹的丫头,他躲在房里足不出户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害怕再见到那丫头,害怕从她眼中看到一颗颗殒灭的小小希冀。
“你说话非得这么伤人?同样一句话,何必说得这般直接?见到每个人伤心难过,你就有无法言喻的快乐是吗?”
“你们这群人才奇怪,每个人眼巴巴地看、看着我,盼不得我、我马上开口一个个叫出你们的名字,但你们有没有替我想过,我连自己的名字都、都是从你们口中听来的!你们急,难道我就不急?!你以为面对一张张陌生又空白的脸,以及我每问一句话就痛哭失声的人,我心里就好受吗?妈的!”石炎官气得回嘴,但他说话速度很慢,慢到像是一字字咬牙道出。
末了,还不忘以粗话总结。
东方流苏坐在他对桌:“每个人都讨厌遗忘,无论是被动或主动。你是遗忘的一方,而我们是被遗忘的一方,很抱歉我们太过心急而忽略了你的感受。”她唇边勾起一抹苦笑,“我无法体会忘却了曾经出现在生命中的过客是什么滋味,但我却尝遍了被人遗忘的心酸,无论是有心或无意的遗忘,同样教人悲哀及胆怯。”
“你……”
她缓缓起身,站在他举臂可及之处,摊开双手:“分明我就站在这里,却让人视若无睹地有心失忆,以及现在连我的名字都唤不出来的无意遗忘……”
石炎官怔忡,愣愣地看着她的眼,他的确不清楚小尼姑的名字——也许他曾经记着、念着、叫着,但在无心之间,却将她遗落在某处紧合的黑暗记忆中。
而她,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开口闭口地反复说着“我是谁谁谁……你忘了我吗?”,她从不这样朝他说话,只是静静地、默默地为他布菜、端药,或询问着他的伤势是否好转,仅此而已。
“你若希望我记住你,为何……你又从不在我面前提及自己?”
“提与不提有何差别,对你而言,那不过是崭新的名字,一个陌生的名字。”她笑得自嘲。
石炎官深呼口气:“你说话真酸。别忘了,我并非自愿如此。”
“是呀,你非自愿,所以我们就活该倒霉任你欺负。”
“我没有欺负你们。”
“你有。”
“我没有。”
“那你挪动尊脚到红豆房里去瞧瞧,她整整哭了两天,不只是因为你的失忆,更因为那天你的举动——若这不算欺负,那请你教教我,你所谓的欺负又是什么呢?”她并非有意将过失揽在石炎官身上,只想激发他回想过去的原动力。
石炎官无语抗辩,只能吹胡子瞪眼。
良久,他才再开口:“好,就算我因为丧失记忆而无心伤、伤害了她,那你也不能将什么有心失忆的罪名挂在我、我头上。”
“我不会乱扣罪名,‘有心失忆’并不是指你。”她低眸。她指的是那个她自小生长到大的东方府邸,那个从不曾给予她关心或注意的家……
“不然是指谁?”
她瞅着他。
“这对你来说应该比不上找回关于你自己的记忆来得重要吧。有空探索别人的隐私,倒不如向白公子、红豆或青魈多问些自己的过去。”
石炎官右手一勾,环住东方流苏腰间:“我觉得探人隐私有趣多了,要不然,你每说一件关于‘有心失忆’的事,我就听众人说一回我的过去?”
“怎么算都是有利于你,我何苦呢?”
“那你又何必强逼我尽早恢复记忆?对你又没有益处?”他咧嘴一笑,反将她一军。
“说得有理,是我多事了,你就自个儿慢慢窝在这里享受宁静和孤单吧,不奉陪了。”她试着拂开他的熊掌。
他的左熊掌辅助右熊掌,钳制在她腰后:“别生气嘛,我说笑罢了。不然,我每听众人说一回过去,你再告诉我关于‘有心失忆’的事,这样行了吧?”
换汤不换药。东方流苏撇撇嘴,仍是妥协点头。
“好,那你可以开始说了。”石炎官做了个“请”的手势。
“说什么?”
“你不是要告诉我,关于我的过去吗,我等着听呀。”
“我不认识过去的你。”她以前就告诉过他了。
“说说你所认识的我也行。”反正只要等她稍微讲个三四句,他就能正大光明地挖她隐私了。
她挣开他的臂弯:“我还是去请白公子和红豆来告诉你——”
“不,我要自己选择‘说书者’。”
“别任性……”
“我偏要。”他一脸耍赖、耍贱的痞样。
她暗暗叹息着,他什么都忘了,就是忘不掉顽劣恶性。
好吧,硬着头皮开讲了:“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个土匪——不过是仍存善心的那种。我们头一回的相识是在破庙里,当时的你受了点小伤,我正巧救了你……然后你直嚷着要、要报答我,并且要向我学习……渡世教人的精深佛法,你、你以前最喜欢听我念佛经,还相当有悟性……”天上诸神诸仙,我只是想让他回归正途,所以撒了点……小谎——东方流苏冒着死后下地狱割舌的危机,支支吾吾地吐露,并不断在心底忏悔。
石炎官眯起眼:“为什么你看起来,好心虚?”
“哪、哪有。”
“你该不会诓我吧?”他的浓眉动了动,带着深深的探索及检视。
对,她就是诓他!心里虽然如此想,她嘴里仍道:“当、当然不会。”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听起来,我以前人还不坏。”
“是呀是呀,所以请继续保持。”她双手合十。
丧失记忆的人总是比较吃亏,石炎官无从验证她话里的真伪:“我就信你一回。现在,换你说了。”
“我有种被设计的窝囊感。”东方流苏咕哝自语。
“你在碎碎念啥呀?”
“没什么,我只是在思索着该由哪段过往开始叙述……”
石炎官提供主意:“说说你为什么,出家当尼姑。”他指着她让初生的嫩毛遮蔽掉万丈光芒的小光头。
他还真会挑,一挑就挑到最烦琐的故事桥段。
“这是很长很长的故事。”
“没关系,我想听。”
她挑了张椅子坐下,却被石炎官将她“搬”回他腿上。
“这样很不自在。”她皱起细眉。
“我想这么咫尺距离,看你。”他笑,而且这种亲呢的感觉很熟悉。
东方流苏强压下心底涌起的羞涩,却阻止不了脸上泄秘的火红云霞。
“你这张脸实在不适合说出这么恶心的话。”尤其瞧见他毛茸茸的黑熊脸孔,不由得破功轻笑。
“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蓄满黑胡。”他也一头雾水。
“说不定你黑胡底下的五官——嗯,很耐人寻味。”她露出趣然的好奇模样,“要不,我找白公子及红豆来问问,兴许他们会明了你留胡子的始末噢。”她也很想知道他“弃人当熊”的心情转变为何?
“我对我的胡子不感兴趣,我对你的光头比较好奇。”他兀自坚持。
东方流苏仍是浅浅地笑,笑得飘忽,开始提及属于她的故事片段:
“……出家为尼对我而言,除了是种新奇而有趣的体验,也是种胆怯的逃避。我一直以为只要我断去三千烦恼丝,我便能正大光明舍去红尘俗世间的种种嗔痴,便能冷眼看待我的亲人所给予的漠然和视若无睹……只要我强迫自己忽略掉一切得不到的事物,我就能活得更快乐。”
而她向来坚信的理念,却在那次的失控哭泣中瓦解溃散,更讽刺的却是始作俑者的他,竟然遗忘了所有发生过的事,以及他曾给予的短暂温柔……
遗忘——她最害怕也最痛恨的一种行为,尤其是被遗忘的人,远比遗忘者来得更茫然失措、更无所适从……也更清楚地知道被遗忘的每一件事、每一条细节以及每一种失望情绪。
她凝望着石炎官:“我说完了。”
“没头没尾的,谁听得懂呀,再多说点——”他不满地嚷嚷。
“方才你也只听我说了三四句关于你的事情,怎么就不见你抗议?你自己承诺过我只要说一回你的过去,就让你听一回我的故事,现在两者相抵,谁也不欠谁了,若你想再多听些我的故事,麻烦自个儿去找白公子和红豆多探听些关于你的记忆。”东方流苏答得天经地义。
“小狐狸。”石炎官啐声。
“多谢谬赞。”
东方流苏突地举起抡握的柔荑,朝石炎官头顶一敲,换来黑熊咆哮的嚎叫。
“你干什么!会痛耶——!”
“果然没什么效……”她看着自己的拳头,还妄想着敲敲他的头便能奇迹似的帮助他回复以往的石家大熊咧,“抱歉、抱歉,失手。”她摸摸他的头,给予弥补的抚触,“明天开始,我让红豆为你送饭来,记得和她多聊聊,你若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烦请闭紧嘴巴就好,否则你一出口绝对没几句好话。还有——你再将红豆弄哭的话,后果自己承担。”
“什么后果?”
东方流苏的食指戳向他的鼻尖,让原本就被白云台打伤的大鼻恃来阵阵痛楚。“淤红都还没褪,这么快就忘了教训?”
白云合虽然平时看来温文讲理,但碰上红豆之事,只恐怕理智早早就抛诸脑后,否则石炎官鼻上的伤是因何而来?
石炎官也想起她所谓的教训:“那个揍我的家伙,真是我二哥?”
“如假包换的结拜二哥,白云合。”
他在心底默念了数回“白云合”三个字,脑袋中无法搜寻到丝毫的过往记忆,但却对这名字又不觉得陌生。
“怎么,想起什么了吗?”她凑近石炎官正在沉思的面前。
他抿着嘴,方才脑中一闪即逝的画面,快得令他无法捕捉:“没有。”
“没关系,慢慢来。”
石炎官扣着她的手腕,黑瞳动也不动地看着她:“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永远都没办法恢复到以前——”
“对你而言只不过就是造成二十九年的空白过往,你会有遗憾,但你永远不会知道那些遗憾是什么,然后,你可以慢慢用接下来的时间再填满二十九年以后的记忆……这就是最坏的打算了。”
“然后,我永远都无法分辨清楚,你先前心虚的那番话,究竟是真是假?”
“没错。”她笑得好甜,其中还挟带着一丝挑衅。
“然后,我永远也无法明白为什么我对那个叫白云合的家伙,有着莫名其妙的……敬畏?”
“对。”
“然后,我永远也搞不懂那个小红豆嚷嚷的那番奇言怪语?”
“嗯哼。”
“还有你所谓的遗憾?”
“以及你曾经答应过我的事。”她补充。他曾提及要让小红豆充当夫子,教她如何哭泣,也曾提及他有个宽敞的胸襟,足以包容所有的她……
石炎官眨眨眼:“我答应过你什么?”
“我不会告诉你。”东方流苏坚决道,“除非你自己回想起来。”
“你在逼我?——”
东方流苏双手环胸,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将石炎官的土匪恶霸给学了二成皮毛。
“对,就是在逼你。”
***
雪霁,天际恢复苍蓝的水柔色,一如胸襟敞开的宽阔舒适。
为非作歹窝的一干小土匪展开了清扫积雪的工作,顺便扫扫倒霉的秽气。
“流苏姑娘。”小七小跑步地来到园子里,唤着。
“情况还好吧?”
“嗯,原先红豆姑娘还有些害怕四爷,直躲在二爷身后,所幸四爷很努力地挤出灿烂——呃,他自以为很灿烂的笑容,总算化解了尴尬,现在红豆姑娘正讲述她童年与四爷一块发生的糗事呢。”小七刚在石炎官房外偷听了好一阵子,马上回来报告最新进展。
“那就好。”她欣慰地直点头。看来石炎官的确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小七接过东方流苏手上的竹帚:“这种事交给我就好,你瞧你的手,都冻红冻僵了。”
“谢谢你,小七。”
“大伙都是一家人,跟我客气什么?”小七漾出豪气的笑,将青魈惯有的特色全版模仿,“说到一家人……你觉不觉得二爷长得真好看,跟四爷完全不搭轧,原先我还以为青魈口中的二爷会是只凶恶的虎狼豹狮类型的巨汉,头一眼看到二爷,我还真是傻了眼咧。”他从没看过一个男人可以将单调的白衣给穿得仙风道骨,好似他一举手一投足就会有阵阵云雾缭绕在他周围,衬托得出尘,“我想世上再也找不着比他更好看的人吧?”
“那是你太短视。”
突来的好听男音打断小七的吹捧及脑中过度美化的画面。小七和东方流苏同时回过首,只见雷哥手上扬着两柄亮晃大刀,分别押扣在一男一女脖子上,两个肉票衣着朴素,着实看不出是啥大富大贵的肥嫩金主。
东方流苏觑向一男一女。
男人的脸孔角度始终维持仰高的睥睨傲视,浅蓝软巾完整包裹住他的头发,只有几绺垂落额际的银亮细丝点缀——可是有人的发色是这般特异的银吗?有可能吗?
束着妇人发髻的小娘子反应就比较正常点,虽不至于抖散四肢百骸,但她仍像寻常人被土匪绑架时的惶恐和害怕。
方才开口的声音并非雷哥,那么应当就是眼前的男人啰,看来他的确有相当的本钱来反驳小七的话。
“雷哥,这两位是……”
“你交代过咱们不抢钱财,咱们抢人。”
“你的意思是这两位是医者?”东方流苏惊讶地问,眼眸中多了分希冀。
“我和兄弟窝在草丛时,听到这两个人在谈论着治病、解毒的话题。”所以雷哥毫不考虑,直接将两人绑回寨里再说。
“既然如此,你还不快将刀放下。”东方流苏急忙交代,只见身为肉票的小娘子拍拍惊魂未定的胸脯,“我好怕那把大刀抹断我的脖子。”
“抱歉让你们受惊了,请问两位之中哪一位是大夫?”
小娘子正欲开口,男人倒先抢得发言权:“没有,不凑巧,我们都不是。”
“可是相公……”
男人眉一挑、唇一勾,小娘子立刻红着脸蛋低头,乖乖地不说话。
东方流苏急忙澄清:“我们并无恶意,而是寨里有兄弟受了伤,急需大夫看诊……如有冒犯两位,请勿见怪。”
“山下多的是大夫,犯得着用掳人的方式吗?”男人勾起不带笑意的唇弧。
“就是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我们才出此下策嘛。”小七嘟囔:“每个看过四爷情况的大夫只会摇头晃脑——”
小娘子抬起同情的眸子,看看土匪们,又转向她面无表情的相公。
“真庆幸——我的意思是‘真遗憾’帮不上你们的忙,我们并不是你们要找的‘大夫’,所以让我们下山吧。别客气,不劳你们相送,我们夫妻俩自己走就成了。”男人挥挥衣袖。
蓦然,一只柔荑快速地攀扯住他的袖沿,男人心底叫了声槽。
“相公……”水灵灵的眸子哀哀地望着他。
别、别让他娘子的老毛病又犯了——
“反正咱们都上山来了,这必定是缘分,以及上天注定要咱们到这儿来救人。反正都诊过上百个人了,多一个也不嫌麻烦嘛。”
“你不嫌,我嫌。”男人垮着一张俊脸,没料到小娘子的脸垮得比他还凄惨、还无辜。
“……你见死不救的话,我会很内疚、很内疚、很内疚的……”晶亮的眼开始蒙胧,覆上一层薄薄泪光。
是呀,他的娘子一内疚,他就头痛,一头痛就容易郁闷,一郁闷就容易内伤,算来算去都是他吃亏。
男子抹了把脸,他可以对天下人狼心狗肺,独独见不得小娘子受委屈……
“相公……”小娘子揪着袖沿的小手摇晃了二下,眼眶的泪波开始酝酿,并有翻腾的迹象。
罢了!罢了!谁叫他活该倒霉就只对小娘子动了心,这辈子注定成为她的绕指柔、注定为她做牛做马——
他缓缓地、认命地、送死地举起右手:
“我是大夫,把病人交出来……”
自首无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