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的午后,香桂背靠着檐柱坐在阴凉的台阶上打着盹儿。相对于凤雁北的贴身侍女们,她的粗俗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她不识字,更不用说用什么琴棋书画来打发闲暇的时光了。而最仅要的是,这样的天气确实适合在一个凉爽的地方打瞌睡。
身后的水榭中传来男女的调笑声,却分毫影响不到她。很多事情,只要习惯就好了。
然而,心高气傲的人却永远也学不会这一点。雪琴和绿荑仪态万方地从榭中出来,却在竹帘落下遮挡住室内人目光的时候,同时变脸。她们跟着凤雁北久了,把他的傲气也学得十足十。
雪琴一把将手上端着的茶杯砸在了地上,娇艳的小脸布满怒潮。清脆的碎裂声惊醒了正迷迷糊糊的香桂,她张开眼,茫然地看向不知何时出来的二女。
“不过是个营妓而已,也配咱们伺候!”绿荑向地上作势啐了一口,脸上尽是鄙夷。
香桂心中一刺,明知她们说的不是自己,却仍然大为不自在。
“香桂,主子要酸梅汤,你送进去。”一眼睨到不知何事被唤到此地的香桂,显然看不惯她的粗鄙,雪琴秀眉皱了皱。
香桂木讷地应了,揉着眼站起身,随两女去端了一大盅冰镇的酸梅汤,便独自一人往水榭送去。迟钝的她,没有留意到身后两女相视的会心笑容。
看到她端着本应该是雪琴绿荑送的酸梅汤走进来,正躺在青双温软的怀中休憩的凤雁北黑眸一闪,却什么也没说。
“给爷盛一碗过来。”青双一边爱怜地给怀中男人打着扇,一边吩咐道。至于换了人伺候,她并不在意。
用长勺将酸梅汤舀到碗中,那酸酸甜甜的味道扑鼻而来,香桂只觉舌尖津液直泌。倒不是她嘴馋,实在是酸梅一类的东西很难让人两腮不发酸。
端着碗走到榻前,青双已经伸手接了过去,看她用勺子舀了汤喂凤雁北,那轻怜蜜爱的样子,香桂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像青双这样美丽的女子与他在一起,才是理所当然的事。
“你先别出去。”看香桂正准备退出去,青双开口道。语罢,又转向凤雁北,“爷,喝了这碗,再盛一碗可好?”
凤雁北笑得意味不明,张口含住递到嘴边的酸梅汤,手突然勾下她的颈项,覆上了那红艳艳的唇,将整勺梅汤一滴不漏地渡到了她嘴中,手则伸进女人薄薄的夏衣内,技巧地逗弄起来。
青双被闹了个脸红耳赤,手中拿着碗,是推不是,不推也不是。何况她倒是欢喜他这样对她,如果没有旁人的话。
“爷,别……有人呢……”她闪躲着他不坏好意的挑逗,却又怕推拒得真了,惹恼心高气傲的他,“那你、你先出去。”不得已,她只能专向那个木头一样站在凉榭内的女子。
“是……”香桂倒也不想看活春宫,闻言刚松了口气,却又被凤雁北的话给吊起了心。
“不必,这里还要她伺候。”他的声音清冷,并没有被欲望控制的迹象。
这一来,两女都有些不知所措。只是青双的不知所措很快就变成了情动,而香桂只能仍呆呆地站在原地,垂着眼,不去看。
耳边传来女人难耐的娇喘声,她觉得有些闷,是轩阁里太热了吧。手下意识地摸到腕上那一直不曾取下的灯草芯手环,轻轻地摩挲着。很早以前,她学会了接受,学会了多做少想,也学会了认命。要不,她定然撑不到现在。人活一遭不容易啊!
也许是想得太出神,也许是将自己抽离得太成功,总之,香桂没有听到喊她盛汤的声音,更没看到那个向她飞过来的碗。直到额上传来尖锐的刺痛,她才醒过神,茫然摸上额头,那里汩汩冒出的温热液体及脚边的雨花细瓷碗碎片提醒着她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为什么?她不解地看向已坐了起来的凤雁北,他正瞪着她,胸口急剧起伏着,显然气得不轻。
而衣衫不整的青双也被凤雁北这突如其来的怒气给吓着了,连半边凝乳露在外面也没注意到。
“你耳朵聋了吗?”凤雁北怒道,火大地下了榻,就这样赤着脚来到香桂面前,一把拽住她往外拖去,“没用的东西,留你在这里有什么用!”
香桂张了张口,终于没说出话来。也许,真的是她做错什么了吧。
“给我跪在外面去。”一把将手中的女人丢到台阶下,看她狼狈地趴跌在地,他的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正在外面躲懒的雪琴绿荑从来没有见过凤雁北生这么大气,还以为是她们让香桂送酸梅汤去的事惹怒了他,都噤若寒蝉,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谁知凤雁北看也没看她们一眼,便转身走了进去。
“你也下去吧。”无视衣衫未整,眉梢含春的青双殷殷期盼的眼神,凤雁北坐到几边椅中,冷冷道。
青双满腔热情瞬间被浇灭,羞惭地拉好衣服,下了榻。
“爷,别气了。为一个下人气坏身子,不值。”虽然有些难堪,但是仍然掩不住对心上人的关切,青双来到凤雁北身边,将他搂进怀中,温柔地安抚。
凤雁北脸上浮起不耐,一把推开她,“下去。怎么,连你也不听话了?”他厌恶未经他允许的碰触,那让他有杀人的欲望。
青双被推得连退了好几步,不敢相信前一刻还温柔多情的男人会突然如此冷漠。只道他心情不好,还待上前安慰,“爷……”
“要么现在离开。要么就给我滚出王府。”凤雁北看着轩阁外的一湖碧波,冷漠地打断她。
青双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认真,心口一紧,不明白他怎么能够无情至斯,那么开始的热情又算什么?咬住下唇,她忍住欲脱口而出的哽咽,落寞地退了出去。
屋外,烈日如火,两个罪魁祸首耷拉着脑袋,再没了开始的高傲。青双的眼被明亮的阳光照得有些眩,闭了闭,她才看清那个跪在太阳底下的女子。
他生那么大的气,难道只是这下人没有及时应他的缘故吗?
这个时候,她才注意到女子与其他侍女不同的地方。无论是穿着,还是容貌上,都不像一个能在他身边侍伺的人。为何会出现这样的纰漏?青双不由疑惑地看向那两个垂首而站的侍女,却无法问出来。只因她清楚地知道,她们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
留恋地回头,视线却被落下的竹帘遮挡住,她失望地叹了口气。想要留在他身边,就必须得学会委屈自己。她早就看明白了这一点。
听到那远去的脚步声,凤雁北这才起身,悄然步至竹帘后,透过其间的缝隙看向跪在地上的女人,脸色阴沉之极。
他是故意的。故意叫她等在外面听他和青双在一起的声音,故意在她面前挑引青双,只是为了让她知道,她于他并不重要。但是他没有料到,自己会失控。因为她的无动于衷,还有那轻摸着手环的专注。
现在想来他仍怒气难平。
那个手环……凤雁北顿了下,突然掀帘而出,在雪琴绿荑两人惊恐的眼神中大步走下台阶,来到香桂面前。
“右手伸出来。”他沉声命令被太阳晒得脸色红透一直在不停冒汗的女人。他记起了一件事,那个手环,他和她在离开地牢之前就有看到她那样出神地抚摩过。看她宝贝的样子,恐怕是、恐怕是哪个穷酸的男人送的。
香桂被烤得有些昏,也没多想,依言伸出右手。下一刻,那随了她近一年的灯草芯手环已被凤雁北一把扯下,在他手中变成数段。
“这是什么破烂玩意儿,也往身上戴。”
轻呼一声,眼睁睁看着他莫名其妙的行为,她已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灯草芯的碎段被他撒向空中随风而散,她的肩无力地垮下。
没有了。
那东西不值什么。不值什么的……香桂对自己说,垂下头,看着地下白晃晃的石板,有些失神。就跟她一样,可以轻易地被人毁掉,过后连点痕迹也不留下。
她那接近无声的抗议让凤雁北更加怒火中烧,愤然一脚踢向她心窝,然后甩袖而去,两个侍女一头雾水地看了眼被踢得在地上滚了一圈又爬起来跪着的香桂,赶紧跟着也离开了听涛小榭。
直到人皆无踪,香桂方咬着牙,揪着胸口疼痛地弯下腰,不值钱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滴落石缝间。
曾经,她以为自己起码还是一个人,即使再低微卑贱。现在,才明白,她一直高看了自己。
南方的太阳很烈,风吹在身上,也是热的,但是没有带着沙子。南方确实有很好看的柳树,还有很多很好看的人。南方的人很讲究。
以前,在西北的时候,她把梦中的江南当成天上一般的地方。只是这天上,又怎是她配想往的地方?那天上的月亮,又怎是她亲近得了的高贵?
阿玉……喉咙一甜,香桂呛咳了下,哇地喷出一口腥红的血。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真心待她,即使会占她的小便宜,会骂她傻子,可是只有阿玉会当她是人看。
风住了,闷热的空气夹着血的腥味,中人欲呕。
香桂茫然看着地上很快干涸的血渍,想着一些人,一些事,那些像发生在前世的……不是念想,只是单纯地回忆。
人偶尔总会回忆一下,即使那些回忆并没有什么值得回忆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