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爱臣接过裹着冰块的毛巾,却没有敷,怔怔地想了半天,又放下,“青松,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做错?”青松愕然,“不,爱臣小姐的决定没有错。”
“你真的这样想?”田爱臣抬起头,望着忠心耿耿的下属,“不是因为我是田爱臣?”
青松垂下眼皮,“没有分别,在青松心里,爱臣小姐的决断永远不会错。”
“你呀——”田爱臣失笑,复又叹气,“只可惜,臣野他不会这样想。”
“臣野少爷以后就会明白——”青松沉稳地说,“爱臣小姐是为了他好,而且,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不应该这样任性,向爱臣小姐动手!”
“是啊——”田爱臣长长地叹了口气,把冰毛巾敷上热辣辣的脸颊,又痛得皱眉,“算了,他是孩子脾气,又一时冲动,你们就不要追究了。”
“不行!”青松斩钉截铁地说,“谁也不能动手打爱臣小姐,就算臣野少爷也不能!”
“冲冠一怒为红颜——”田爱臣慢慢地站起来,“他打了我还是小事,我也体谅他急着想要找到那丫头的心情,可是——”她蹙起眉,怔了半晌,又说,“那丫头生在哪家不好,偏要生在余成海那只老狐狸家里,万一余成海利用臣野对那丫头的感情——”
“爱臣小姐不方便的话——”青松平静地说,“就让青松为爱臣小姐解难。”
田爱臣缓缓摇头,“不行!”
“不到万不得已,不走那一步——”田爱臣慢慢地垂下眼皮,“那个女孩子我见过,她是真心地爱着臣野,我只希望她能在余家和臣野之间做出明智的选择,如果她做得到,我会祝福他们。”
修长坚毅的身影,默然凝立——
“少爷!”下女小菊走到他背后,“杜医生来了。”
“在哪里?”他转过头,“快请他进来。”
“是!”小菊答应着去了。
田臣野站在山坡上,远远看到有人沿着小径慢慢地走过来。
“田少爷!”杜医生也看到他,笑道,“你在这里等我,倒叫我怎么当得起?”
他微微一笑,等杜医生走过来,与他肩并肩地往屋里走,“怎么当不起?前天多亏了你,我心里感激,都不知道该怎样谢你。”
“那些都是举手之劳,我份内该做的。”杜医生不禁感慨,“也难怪田少爷这样说,前天的事情的确凶险,差点就回天乏力了。”
他叹了口气,远处阳光耀眼,山青草碧,“她还是没有醒。”
“没有那么快。再等等,她现在只是太虚弱——”杜医生眯起眼睛,“昨天晚上,没有再发烧了吧?”
田臣野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昨天晚上很好,一直很安稳,好像只是睡着了。”前些天一到晚上就高烧不退,看着那样瘦弱的她在昏迷中徒劳地挣扎着,他的心都要碎了。
“您应该这样想——她本来就只是睡着了。”杜医生微微一笑。
田臣野推开西侧的卧房,“请。”
杜医生除去鞋子,换了软底拖鞋,才往里走。这里他已经来过很多次,每次都忍不住惊叹:房间并不算大,但一整面玻璃墙把窗外的青冈山变成了最好的装饰,柔和的阳光,一望无际的绿草地,零星的野花……视野延伸到无限。
洁伊安静地睡着,呼吸匀净,恍若误坠红尘的精灵。
田臣野带着杜医生走到床边,凝视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舍不得移开目光。
杜医生俯下身,拿出听诊器,闭着眼睛听了半天,又翻起她的眼皮看了看,慢慢站起来。
“怎么样?”
“不用担心,她恢复得非常好,用不了多久就会醒。”杜医生微笑着回答,“看来以后我不用每天都来了。”
田臣野眉峰微蹙,“那怎么行?”
“您只管放心,有事给我打电话。”杜医生一边收拾工具,一边说。
田臣野轻轻点头。
“论理,我不该问。”杜医生走到门口,想想,又转过身,“可是,这位小姐有严重的营养不良迹象,田少爷,她不是府上的女眷吗?”
田臣野若有所思地望着昏迷不醒的洁伊,神情黯淡,“不是。”
“那就难怪了——”杜医生叹了口气,这种病例,他见得多了。穷,虽只是一个字,然而其间的苦楚,只有身在其间,才能明白。
送走杜医生回来,洁伊仍然睡着,田臣野在床边坐下,伸出一只手,柔和地抚过她温热的脸颊,“傻孩子,你怎么能这样糟蹋自己?”
沉睡中的她脸上的神情渐渐柔和,像是做了个好梦。
“快快醒来吧,不要让我等太久,”不要再伤害自己,等你醒来,所有的一切,我都依着你,我会让你如愿以偿。
苍白无力的手指,细微地颤动了下。
洁伊醒来的时候,眼前摇晃着细碎的阳光,她眯起眼,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立在窗前,像是已经陷入了沉思,一径地出神。
“臣野哥?”她试探地开口,声音却出乎意料地微弱。
那人闻声回头,阳光照亮了他的背影,却黯淡了他的面容,他几步走到床前,洁伊有些恍惚,又叫了一遍:“臣野哥?”
他停了一停,像是受到什么打击似的,隔了很久,才勉强开口,“是我。”声音晦涩干枯。
“二哥?”洁伊这才看清他的面貌。
余莫忘在床沿上坐下,阳光映着他的脸,那样清瘦苍白的,洁伊吃了一惊,“二哥,出了什么事?”他的二哥,本是那样一个健康的青年。她一边说着,一边挣扎着要坐起来。
余莫忘按住她,低声道,“你的身体还很虚弱,好好躺着吧。”
“这是哪里?”洁伊看了看四周。
“青冈山。”余莫忘简单地说,“这里是田家的别墅。”
“臣野哥?”洁伊苍白的脸上现出一抹红晕,“他在哪里?”
余莫忘望着她像是忽然被点亮的双眸,心下黯然,明白有些东西,他已经永远地错过了。
“怎么了?”洁伊被他的沉默吓到,脑中闪过一个又一个不吉祥的念头,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坐了起来,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出了什么事?”
余莫忘拉下她的胳膊,把那苍白细瘦的手指握在掌心里,“什么事都没有,除了你——”他一边说,一边抚着她的脸颊,“才一年不到,你怎么能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洁伊还来不及回答,门上“喀”地一声轻响,田臣野推门进来,额上还有细细的汗珠,像是刚刚从外面回来,他一抬头,脸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了,下巴也慢慢绷紧,抿了抿唇,却忍耐着没有说话。
“臣野,你回来了!”余莫忘忽然故作轻松地笑起来,“我们刚刚说到你。”
“是——吗?”他拖长了声调说话,神态极冷峭,声音里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伤痛,“我大约来得不是时候,你们——”他看了洁伊一眼,才道,“——你们兄妹说话,我就不打扰了。”说完向后退一步,门“砰”的一声关上。
“臣野哥!”洁伊如梦初醒,甩开余莫忘的手,掀被下床,就要追过去,但她昏睡了这么久,身上哪里有力气,脚下一软便扑倒在地,好在地板上铺着上好的长毛地毯,并不疼痛,余莫忘急忙扶她起来,叹道:“你着什么急呢?”
“臣野哥他——”他好像生气了。
“洁伊,我们回家吧。”
洁伊蓦地抬头,像是听到什么极好笑的事,讥讽地笑笑,重复一遍:“回家?”
“你不要这样笑——”余莫忘心中难过,不知道她这一年经历过些什么,这样世故的神情,在过去的洁伊身上,是绝对看不到的。
“我也不想这样笑。”洁伊平静地回答,“只是,二哥,你觉得我还能回到那个家吗?不,应该说,那里从来就不是我的家。”
“我不是让你回那里。”余莫忘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握着她的手,“我已经毕业,这次回来,是专门来接你的,我在英国找到了房子,洁伊,你跟我一起,去英国吧。”
洁伊偏转脸看他,脸上露出不信任的神气。
余莫忘又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爸爸、洁云、洁玉、洁雨,还有莫失,我们把他们都忘了吧,到了英国,我们的亲人就只有彼此,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这样好不好?”
洁伊安静地看着他,隔了很久,才低低地问:“空中花园呢?”二哥,你舍得吗?
一抹强烈的痛楚划过眼眸,余莫忘握着她的手骤然收紧,痛得她几乎叫出来,她忍耐地抿紧唇,脸上仍然是笑容,“二哥,你没有办法舍弃的。”
“我可以!”余莫忘突兀地叫出来,不知是惊是怒,“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要紧的人,没有了你,其他的,对我能有什么意义?”
“即使你可以——”洁伊越发平静,这一年她或许过得很失败,但是总有些道理,已经明白了,“我已经不行了。”
余莫忘一时间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涌上头顶,昏沉沉的不知身在何处,只能拼命咬紧牙关,“你什么意思?”
洁伊用力推开他,把自己已经青肿的手抽出来,苦笑着说:“你是余家的二公子,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至于我,从来不曾属于你那个家,过去没有,以后也不会。”余成海,甚至逼死了她的亲生父母,是笑话吧,她十七年的岁月,都用在讨好杀父仇人上了。
“你——”余莫忘感到一种冰冷的恐惧,接到田臣野的电话,来这里的路上,那种一波接一波的不安竟然是真的,他一直以为永远不会变的东西——洁伊对他的倾慕——永远不会变的,竟然在一夜之间碎成片片,他却不知该怎样挽回,望着洁伊厌倦的脸,他绝望地叫了一声:“可是我爱你!”
洁伊像是吃了一惊,恹恹的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叹了口气,“一年前,如果我能听到你这样说,也许我会很高兴。”
余莫忘僵硬地望着她淡白的唇,那种惊恐越来越深,像一个空洞,一点一点地把他吸进去。
“现在不行了,二哥,我对余家绝望的时候,对你也绝望了。”
“我不相信!”余莫忘跳起来,怒道,“田臣野!是不是他?”
洁伊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讥讽,“我果然没有错,你从来就没有了解过我。”
“什么?”余莫忘看着这个明明熟悉了这么多年,此时却如此陌生的面孔,感到无所适从。
“我想结婚了。”洁伊安静地望着他,认真地说。
余莫忘捏紧拳,咬牙问:“是谁?”
洁伊走过去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她喝得很慢,慢得好像在品味人生的百味,一点一点咽下去,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放下杯子,清晰地说出一个名字:“沈伟伦。”
田臣野靠墙壁上,一直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下来,却没有感到半分轻松,迅速涌上的竟然是扑天盖地的疲惫。是的,疲惫,他,田臣野,竟然也有累了的时候?
大约没有人会想到,他竟然无法忍耐探知余莫忘和那丫头之间关系的渴望,干起了站壁角偷听的事来,他微微苦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深深的厌弃。
原来是沈伟伦,他想起那个年轻的世家子弟,无法相信地摇头,那样妖娆的面貌,轻浮的举止……如果没有沈爷爷,沈伟伦算什么?为什么不是他?他哪一点比不上他?哪一点?为什么不是他?余莫忘,沈伟伦……都有可能,为什么就不能是他?为什么?
指关节传来一波接一波的剧痛,他茫然地抬起手,看到鲜红的血慢慢涌出来,竟然和墙壁打架,田臣野,你疯了吗?这么幼稚的行为,是你吗?
那种深深的厌弃又涌上来,只不过是个小丫头罢了……他这样想着,转身出门,等他走到门外,才发现天色已经黯淡下来,盛夏的青冈山,天气就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刹那间乌云密布,烈烈的风卷起他的衬衫下摆,一种说不出的痛快包裹了他,莫名地想着:这样猛烈的风,能把那个无用的田臣野带走吧,可以吧!这阵风过去,那个熟悉的、自信的、无所不能的田臣野,会回来吧,会吧!
一道雪亮的闪电直劈下来,听说闪电的时候,有些事情会错位,所以刚才是幻觉吧,余莫忘于是又问了一遍,“是谁?”
洁伊看着余莫忘苍白得像鬼的脸,心知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却深知自己绝对不能慌乱,一慌乱,刚才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于是把那个原本陌生的名字又说了一遍,“沈伟伦。”
又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洁伊眼中的一丝丝不确定,余莫忘灵光一闪,咬牙问:“为什么是他?”
“爱情吧。”洁伊厌倦地回答,“一个人会结婚,除了爱情,还会为什么?”
“可能性很多。”听说站在悬崖边上的人会清晰地看到过去未来和人心,余莫忘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人,于是笑起来,“傻妹妹,你以为可以瞒得过我吗?”
滚过的雷声让他的话有了千钧的份量,洁伊感到恐惧。
“是为了谁?”余莫忘坐下来,极致的慌乱表现出来的竟然是极致的平静,“如果是一年前,我相信你是为了讨好爸爸,现在呢?是为了田臣野对不对?”
洁伊苍白了脸。
“你嫁给沈伟伦以后,第一件事大约就是跟余家脱离关系,然后怂恿沈伟伦跟余家对抗到底吧!”余莫忘笑得冰冷,“这正好也是田臣野想要的,不是吗?”
远远的雷声轰鸣,猛烈的风把青冈山袭卷得摇摆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