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莘不回答,背靠着窗,眺望天边皎月,心气依旧不顺,闷得人难以喘息,可她脸上仍然一片平静,好似无事一般。
阿凯瞪她一眼,没见过这么倔强的,再喜欢伪装也要有个底线吧,可偏偏这样倔强的她让人心疼,抿唇翻了个白眼,他真不喜欢这个差事,不过……能不说吗?
苦笑,他道:“她在林子里等你,去吧。”
她?哪个她?雨珊?师父?
阿凯的话像把锥子,猛地刺上她的心脏,痛得她咬牙切齿,猛然抬起头,对上他悲怜的目光。
所以……是真的?不仅仅是个恶梦?
吸气、吐气、吸气、吐气,湿气模糊了双眼。
倔强地仰下巴,不允许泪水流下,可她再会装,这会儿也装不出沉稳镇定,匆匆拿件披风系上,快步往外奔去。
阿凯见她这副模样,不放心,想要跟上。
冉莘转身。“留在家里,帮我护好木槿和点点。”
阿凯没吱声,只是撇撇嘴。一天到晚想护着别人,就没想过护护自己,她当自己是观音菩萨吗?
出了家门,她小跑步起来,鲜活场景一幕幕跃上心头。
一碗难喝到会死人的稀粥,砰地一声重重摆在桌面上。
“这是最后一碗,还是不想吃……打开门,顺着小径走到底,跳下去,一了百了。”
顺着细白纤柔的手掌往上看,那是双少女的手,却长满大大小小的疙瘩。
她的头发乌黑亮丽,但眼皮被几个小肉瘤压得往下垂,几乎盖住大半个眼睛,不只眼皮,脸颊、脖颈、四肢都长满疙瘩,像癞虾蟆似的。
她很丑,丑到令人心生厌恶,可恰恰是这样的一个人,救了她……
定眼相望,两人对峙,谁也不肯退让。
慢慢地,她的眼底浮上坚毅。
慢慢地,笑容落在她满是肉瘤疙瘩的脸庞。
她端起稀饭,当着她的面仰头喝下,顾不得它多热、多难喝,固执地让它们顺着喉管滑入胃袋。
她笑了,肉瘤一颤一颤地,说:“明天,我带你回家。”
回家?她哪来的家?
用力瞠开半垂的眼皮,她说:“不是你以为的那个家,是我要给你的家。”
她说到做到,给了冉莘一个家,一个温暖、温馨,充满人情味的家。
她成为冉莘的师父,手把手教会她为尸体化妆、缝合、制造假肢,学成下山前,她为冉莘开启天眼,让她能看见鬼神。
约定好的,待她尘缘了却就能回家,冉莘始终相信,师父在,她就有“家”。
可是……师父不在了,怎么办?
她依旧压抑,绷着全副神经飞快往林子的方向奔去,她跑得飞快,连鞋子落下都没有发现。
脚步声惊扰夜鹰,展翅扑地朝她扑来,大大的翅膀扇出一阵风,带起她如云发丝,锐利芒刺扎上脚趾,脚不觉得痛,因为心更痛。
第二章 师父遇难了(2)
猛地停下脚步,看见了……不是她认识的模样,但冉莘知道那就是师父。
她坐在树干上,穿着最喜欢的白长衫,没有刺绣纹路,是简单极至的衣裳,长长的腰带和两条腿在树上轻晃,师父像记忆中那样自在逍遥、豁达而开朗。
柔和光晕笼罩她全身,脸上、身上的肉瘤全都消失,下垂的眼皮回到正常位置,清亮的目光望着冉莘,嘴角还是带着一抹调皮的笑意。
原来她的师父那样美丽,原来不是随口说说,她真是下凡历劫的仙女,如今劫数已尽,她将飞天返回。
看着她,哀伤瞬间消弭。
师父有种特殊本事,明明丑到淋漓尽致,却不会让人感到害怕,光是待在她身边,就会自然而然地心平气定,她的开朗能够驱逐阴霾,她的豁达会让人觉得,世间苦难……不过如此。
“师父。”冉莘轻唤,她不哭的,却还是隐不住喉间哽咽。
“你在哭?”
“没有。”她坚决否认。
扬眉,师父笑道:“这才对,早跟你说过,有本事的让别人哭,没本事的才让自己哭,教了你那么多年,这点本事至少得学会。”
“我不哭,也没有把别人弄哭的恶嗜好。”她鼓起腮帮子,唯有在师父面前,她才会出现小女儿娇态。
“这是在记仇?”记着自己老是恶整她的仇。
冉莘不知道师父的名字,不知道她从什么地方来,她说自己是师父,冉莘便也认下。
师父教她手艺时很认真,恶整她时更认真,她经常分不清楚,师父哪句话是真、哪句是假,而不管她再努力,师父对她的表现只有批评。
唯独那次,师父说:“总算没白费心血,你学成,可以下山了。”
那是唯一一次的赞美,目的是要将她驱逐出门。
师父笑咪咪地飘下树,望着徒弟,两年不见,岁月没有让冉莘老了容颜,反倒让她多出几分恬然美丽,放手让她独立,果然正确。
“您答应过我,把点点和木槿嫁出去,我就可以回山上。”冉莘闷声道。
她盘算过的,再过十年,了却责任,她就要上山,陪师父终老。
师父望着她的眉眼道:“为师观你面相,算你八字,你是福禄富贵之命,这样的人和‘与世无争’没缘分。”
“比起福禄富贵,我更想要闲云野鹤。”
苦过、痛过,早已学会独立自主的她,唯有在师父面前还能当个孩子,她不想更不愿丧失这份权利。
“命定之事,岂是你想要便要,不想要便不要?若人生能够由自己选择,为师哪肯把日子过得平淡似水?是人呐,都想轰轰烈烈一场。”
用力摇头,她和师父不同,她要无风无浪,要平安顺遂,她是个胆小女孩,一直都是,她只是身不由己,只是被命运强迫着成长。
“平静无波的人生太无趣,波澜虽然危险,却也壮丽有趣。”师父鼓吹她。
“不要!”她不只胆小还固执,她是属蜗牛的。
“这两年你做得很好,你比为师想像的更勇敢,别小看自己,你早就能独当一面,瞧瞧冀州上下,有多少人晓得‘冉莘’,这是你用双手闯出来的名堂,相信我,没有师父,你也可以过得很好。”
听到这话,冉莘怔忡不已,师父又赞美她了,那么这次要把她推到哪儿?
不同意师父,她把头摇得像波浪鼓,摇得头晕目眩。没有师父、没有依恃,她要怎么才能够过得“很好”?
曾经,祖父祖母为她撑起一片天,后来天塌下,是师父为她撑起另一片,她已经失去祖父母,能不能别再失去师父?
见徒弟这样,她却无话可安慰,半晌后说道:“你回山上一趟,把我的遗骸埋在梨花树下。”
她不甘心,却不得不点头。“我会亲手把师父打理得很美。”
“怎么打理?把我全身上下的肉瘤给刨掉?甭折腾我了,一把火烧干净就成,记得,九月初九辰时二刻埋骨,九月初八到就行,在那之前不准上山。”
“为什么?”
“为师行事,还要跟你解释?你是师父还我是师父?”
“您是师父。”
“知道就好,快发誓,你要是提早上山,就让为师永世不得超生。”
有这么严重吗?“师父,您在耍脾气吗?”
“发誓!”
一双美眸盯得冉莘心慌,她无奈,却不得不乖乖照做。
见她乖巧听话,师父露出笑脸道:“我的床底有机关,机关下面有我毕生绝学,好好学着吧,女人可不能光想着倚靠男人,那些东西,就当是我给你的嫁妆。”
“第一,我不嫁。第二,我已尽得师父的真传,您的毕生绝学在我脑子里。”冉莘说得斩钉截铁,意思是,她不要去碰师父的机关。她在师父的机关上头吃过无数的亏,傻瓜才会去讨皮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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