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回雪则是让话毫无顾忌地流泄后,才顿觉脸红心热。
她强装镇定,将几缕发丝撩到耳朵后,有意转移话题般又道:「孟大爷明儿个离京往南边去,听闻穆姑娘这次需得奉旨同行,随你一道离开。」
「师妹几年前从我恩师手中接下『六扇门』大掌翼之职,现为四大掌翼之首,皇上亦是器重,命她助我。」
「这时节南边潮湿又闷热,多瘴疠之气,还请孟大爷和穆姑娘多保重。」
「你昨日给我备上的几个驱除蛇虫的香包,我会带着一块上路。」他声音不知为何突然有些轻哑。
「嗯,那、那就好,那就好。」她用力点头。
看着姑娘家红红的脸容和一双有意无意闪避他注视的秀眸,他胸中堵着什么似的,像该要对她多说一些什么,一时间却抓不到那究竟是什么。
「姜姑娘——」他下意识唤了声。
「是。」她背脊绷紧,两手暗暗交握。「孟大爷有何事要交代?」
孟云峥掀动唇办,没能立即吐出话来,他没什么事要交代,只是突然有感五年来的相识相交,他唤她家妹子是直接唤名字,唤得自然而然,却不知因何,到如今他仍称她一声「姜姑娘」,而她也还是唤他「孟大爷」。
问题到底出到哪里?
事情定然有错,但到底错在何处?
此际,有些人是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忍不住你一言我一句起来——
「就说你俩儿这么撑着,撑到何时才到头啊?你们俩不急,咱这个老太婆一瞧瞧了四、五个年头,都快急出胆汁来啦!」
「就是就是,咱说孟爷啊,您怎么也算咱们松香巷岀去的孩子,男儿汉顶天立地,受皇帝老儿重用挣来好名声,那是给咱们长脸面,这好名声不能就这么毁了呀!您时不时往大杂院跑,蹭着人家姑娘一顿又一顿的,也不给人家姑娘一个交代,这……这都成什么事?」
「孟爷您不吱声、不挑明,人家姑娘就随着您蹉跎年华,想来孟爷今年也二十六、七了吧?人家姑娘从当年的二八年华到如今都过了双十,您说,您且说说,该如何是好?」
这肯定是姜回雪这辈子活到现在为止最最尴尬、最最羞赧欲死的时刻。
在树荫下乘凉、闲话家常的乔婆婆以及几位相熟的婶子和大娘,不知何时喝完酸梅汤了,纷纷竖起耳朵听她与男人之间的谈话。
这般的事,你一个女儿家是不好开口……
她脑中浮现当年乔婆婆对她的笑叹之语。
但不打紧,有老婆子呢,咱替你向孟爷问个清楚明白。
她以为老人家说说罢了,不会蛮干,但此时瞧来,这根本是趁机伙同更多「战力」直接拿孟云峥「开铡」!
她既想挖个地洞把自个儿埋掉,又觉得若不为他分说,他真会被这群大杂院里的剽悍女人们给撕了。她掀唇便嚷——
「我与孟大爷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孟某对于姜姑娘绝无非分之想!」
时候合得恰恰好,姜回雪脱口而出之际,身边的男人也算与她异口同声了。
该说他们俩心有灵犀、默契甚好吗?
内心苦笑,她扬睫望向他,见他目光亦扫了过来,两人紧紧相望,表情都有些怔然。最后是孟云峥先挪开双眼,把几位念叨他的婆婆、婶子和大娘从左到右扫视一遍,再从右到左看将过去。
他面色凝肃,只觉是姑娘家名节受损,非维护不可,开口的语调就与寻常时候不一样了,低沉且慎重,道——
「乔婆婆当初帮着姜姑娘姊妹赁了孟某的旧家,落脚帝京,我仅是顾念旧家,得空就惯然往松香巷这儿来,授武课、赠些笔墨纸砚,一来是感念各位当年对吾家早亡的寡母多有看顾,二来是觉得落脚旧家的两位姑娘与我也算有缘,因此接触深了,瞧成一家人,就如同大杂院里的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在孟某命中有一席之地,是不一样的情谊,我与姜姑娘,就是如此,也仅是这般,还请婆婆、婶子和大娘们慎思慎言,别坏了姑娘家清誉。」语毕,他双臂成环,两手在胸前交迭,深深一揖到底。
被一个位居要职、功绩赫赫的当朝大官行这么大的礼,任凭大杂院内的女人们再悍然难对付,此刻也都有些不自在了,只有乔婆婆姜是老的辣,老神在在没在怕。
「回雪儿你说,只要你这丫头说出口,老婆子就替你把他办到底。」
忽被点名的姑娘家一脸青白,白里又透虚红,当真惊得不轻。
要她说什么呢?
她没有多想什么的,是真的,她只想……想着静好岁月,能长长久久过下去,与大杂院里的大伙儿,与这城北松香巷里的人家,平平淡淡度过每日,然后……然后偶尔有他相伴,这样就好,这样……就很好。
她当真没有多想。
「孟大爷与我,我们没什么的,真的……」用力点头再点头。「他若遭婆婆和大伙儿误解,定然是我有失。」她不晓得是怎么笑出来的,但非笑不可啊,笑了,就能把一切看淡,让别人也能跟着看淡一切。
她咧了咧嘴,笑意腼腆,低声又嗫嚅道:「婆婆和几位子、大娘直夸我女红学得快、学得好,我就得意了,时不时就想裁几套衣物、绣几块帕子,女儿家的衣衫我裁制得够多,我自个儿穿得挺好,也足够默儿的,然后……然后就想试试男子款式,这不,这些年裁制出来的东西,不论好坏都塞给孟大爷将就了,他收了我的东西,心里过意不去,只好又回赠一些什么,如此有来有往,才会被大伙儿误解,我跟孟大爷……真的……是没影儿的事。」
一说完,她略喘地吁出一口气,脸色苍白到快要晕厥似的。
但她没晕,也不能晕。
她意志依然清明,对在场的几位长辈福了福身浅笑道:「酸梅汤还有一大壶呢,我瞧几个孩子喝得挺好,就暂时搁在这里了,嗯……灶房里还有些活儿,那、那我先回去,晚些再过来收拾。」
抛下话,她谁也不看,谁也不敢看,连默儿她都忘了要招呼,转身就走。
这样,着实不好。
这般,着实是胆怯之举。
她知道的,但还是不知该怎么坦然面对。
于是躲回自个儿的小居处,她缩在灶房里专属默儿的那个小角落,坐在小凳上埋首膝间,将自己抱成圆圆一团。
半晌过去,有脚步声朝她踏近,是她很熟悉的声音。
那人儿靠了过来,张臂环住她,软软唤着,「姊姊……」
她闻声抬起头,对着默儿明显忧郁的脸蛋轻轻一笑。「默儿怎么啦?为何不开心?」
那张朱唇嗫嚅了几次,才踌躇地蹭岀声音。「姊姊不开心。」
「我在笑呢。」姜回雪弯眉眯眸,露出大大笑靥。
「……姊姊在哭,脸好湿。」柔荑探来帮她拭泪,一又一下,擦得认真。
姜回雪还是笑,抓下自家妹子的小手,柔声道:「即便在哭,心里也是欢愉的、开心的。」
「为什么?」真不懂了,她把姊姊抱得更紧。
「因为是真心喜爱啊。」姜回雪拍拍妹子的背心,额头轻抵她的额际,心绪仿佛也宁定下来。
真心喜爱,深切体会,但得不到,不能去得,所以欢喜中有千丝万缕的怅惘,怅然若失间却也尝到一生难得的情怀。
不该有什么遗憾啊,即便有了,也该是很美丽的东西。
「姊姊不哭了,好不好?」不求甚解的姑娘要求的不多,只要姊姊好,就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