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婆婆入夜前对她所说的,让她一颗心悄悄悬起,当官的触犯龙颜,家中孩子何其无辜,人都有恻隐之心,左都御史周大家里的一双娃儿令她多少有些牵念,但无法入眠的原因不完全为了周府,更多是因那男人终于返京。
终于。
无声叹了口气,慢悠悠地将怀中的清水饮尽。
顺其自然,一切就会好的。她想着乔婆婆的话,心头有些沉郁,对心上的那个男人不知该怎么顺其自然,也不知该如何让一切转好。
禁不住再次叹气,依旧无能为力,就这么坐着想着,竟过了大半夜。
夏季天亮得早,天际微透曦光时,她为自己再倒半杯清水,眉眸一抬,习惯性往窗外望去。
这时节为保持通风,让屋内凉爽些,木条格窗并未上窗板关得密实,她犹能透过木条间隔看到外面院子。然后,她看到他。
险些打翻手中陶杯,半杯清水溅得她的手湿漉漉!
「砰!」一声放杯子,她拉开门闩奔出,直奔到离他仅三步之距陡然止住脚步。
「你、你……」她觉得眸眶不争气发烫,气梗在胸中、堵在喉间。
孟云睁亦是怔愣,但较她好上许多,至少知道要说什么。
「我以为你尚未起身。」他曲起指节挲挲鼻头,这举措难掩腼腆。「我也没要干什么的,就只是……只是昨夜甫回帝京便遭遇一连串的事,一桩夹带着一桩,待弄清楚中间的牵连,心下稍稳,不知不觉就走回这里,就想看一看罢了,没想打扰到你。」
这里毕竟是他的旧家,几年相处,姜回雪也知他对旧家的依恋,但……她却曾对他不假辞色道——
男女有别,你与我孤男寡女的,那样……到底不好。
往后还请孟大爷别再来大杂院等粥喝粥……即便你来等,也不会有粥喝。
她对待他……当真是不好的,更未认清自个儿的身分,不过是赁了他的地方为居,他这位「幕后房东」若要不愿,随时能把她姊妹俩撵走。
说穿了不过是仗着他待她有情,所以「恃宠而骄」,所以才敢那般言语无状。
她待他哪里是好?
从去年一别至今,整整三季过去,无数话语盘结在心,此际奔至他面前,到底先说什么才好,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倒是晨光破云洒下,她将面前远归而来的男子看得更为仔细,竟是……竟是……
「你受伤了?」她轻抽一口气,双眸瞠得圆滚滚直视他左上臂。
「受伤?没有啊……」昨夜受伤之人并非是他,孟云峥迷惑蹙眉,顺着她的眸光垂首一瞥,这才觑见自己染血的左臂。
他恍然大悟般挑髙眉峰,朝她摇头一笑,「这已非新伤,没什么的……呃?」姑娘家突然两大步跨近,拉着他的右臂,将他一拉拉进小灶房里。
他被安置在以往来这儿等粥喝粥时坐惯了的座位。
他听到打火石磨擦的声响,下一瞬,小烛台上燃起一抹明亮烛光。
她将烛火移近,瞧也未瞧他一眼,半句话也不问,挨过来直接拆他左臂绑手和护套。孟云峥发现自己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欸,许也是不想说,就由着她拾掇摆弄,任由她将那染血的衣袖撩高再撩高,直到那血窟窿完全展现。
当日,暗桩头子捎来的消息令他心中大躁难静,遂从扶黎一路赶回帝京。
朝堂祸事骤起,都察院的监察与弹劾之权形同虚设便罢,还成了皇帝罪责泄愤的标的,左都御史周大人家眼下是难保了,他昨夜急赶,持玄铁令牌顺利进城,本就想先暗访周大人府邸。
如今周家七岁以下的娃儿和女眷们皆以周家老夫人马首是瞻,他本想夜探周府,与周老大人仔细相谈,问问那位风骨堪比劲松寒梅的周老夫人有何打算,也好助其一臂之力,未料,有人早他一步。
是敌是友,一开始分辨不出。
那挟抱两只襁褓的黑衣客接连遭皇帝的隐棋杀手、「六扇门」捕快以及巡防营驻军围捕,引起莫大骚动,既被身任要职的他堵上,怎能轻放?
对方彻底是个硬手,那么多人连番轮攻竟拿将不下,他也是被一股气激得好胜心大起,最终重伤对方一掌,那人抱着一双娃儿负伤逃去,而他在激战中把那日为救扶黎年轻大王所受的箭伤弄得再达迸裂。
他与那名黑衣客谁负谁胜出,倒也难说。
但,重中之重的点在于,他昨夜领着「六扇门」和巡防营的人追探,一路探进康王府中,探到最后终才发现,那名受周老夫人临危托孤的黑衣客竟是他家师妹所嫁之人——康王爷,傅瑾熙。
场面一开始闹得实在太不好看,幸得师妹居中缓颊,误会解开,而对方底细尽现,他这个当师兄的亦能稳心一些,知道剽悍可爱的师妹到底不算嫁得太委屈
至少昨夜遭他重手打伤的康王爷本人,嗯……以武会友很是可以
只不过误会虽解开,身为爷儿们,到底还需痛快打上一架才显「亲近」,所以待对方伤愈,是得寻个好时机与这位深藏不露的康王爷再好生「亲近亲近」。
早先他人在康王府,亲眼目睹被他打到呕血的康王爷是如何借伤发挥,极度不要脸又没骨气地蹭着他家师妹。
此际他坐在旧家小灶房里,忽然也挺想借伤发挥一下,可惜不得其门而入,他跟那位没脸没皮的康王爷毕竟「道不同」,实在做不岀把高大身躯弯得低低的、拿头顶心直蹭姑娘家肩窝求取怜爱的举措。
但说不羡慕,是假的。
他也甚想跟个知心人那般毫无避讳地亲近。
下意识朝捧着他的伤臂好生忙碌的姑娘瞥去,她用灶炉余温养着一盆子温水,此时正用那盆水为他清洗臂伤,用净布小心翼翼把血拭去。
烛光明明灭灭地跳动,将她的鹅蛋脸镶岀一层润色,她的秀额、鼻头、两边颧骨和唇珠显得格外粉亮,神态是那样认真,仿佛眼中仅看到这道伤,再无其他。
「孟大爷身上可有用惯的金创药?」她突然问,嗓声略哑。
「不用那么麻烦。」他看了伤口一眼,不太在意,「这是在域外办差时不小心受的伤,实已愈合,是昨夜进城恰逢惊变,与人交手时把口子扯裂,如此而已,不必大费周章。」说着,他拿了她刚才取来的一块巾子直接覆在裂开的伤口上,单手不好绑紧,正想开口请她帮个忙,未料——
「你……怎哭了?」他胸中一震。
姑娘家的鹅蛋脸真如煮熟剥了壳的蛋,此刻她微垂星眸,鼻头略红,粉颊挂着珍珠泪,泪坠无声,一颗颗滑到秀颚之后又滴在他臂上。
好像被他突如其来一问,她才发现那些眼泪似的。
她深吸气抬起头,抓着袖子胡乱擦脸、下巴。「……我没有,孟大爷看走眼。」
离得这般近,岂可能看错?
他气息变得略粗浓,目光炯炯,试探问:「伤在我身,你心疼了?」
闻言她眸眶又湿,语气倔强。「谁受伤了我都疼。」
沉静望着她一会儿,他微微笑。「那你还是心疼我好了,挺好。」
他的臂伤面积不太,却是被刺穿的一个血窟窿,愈合本就需要较长一段时候,如今又扯动肌理,鲜血从前后两个口子渗出,好不容易把血擦干净,跟他讨金创药止血,他却是一副她小题大作的德性,她就不该跟他开那个口!
姜回雪红着脸,吸吸鼻子道:「自个儿受了伤也不仔细照顾,这般放任,哪需要人心疼?我……我……」她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