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鬼常常无声无息地飘进采访室里,把白开水当热咖啡递给方组长,甚至还把男厕当女厕,吓坏了全部的男同事。
最严重的是,每隔半小时,她就去洗一次厕所,一边刷著马桶,一边自言自语。
这个女鬼不是怨念很深的红衣厉鬼,也不是倩女幽魂聂小倩,而是患了“失恋症候群”,天天过著行尸走肉般生活,三魂已经掉了七魄的郝纯真。
“唉……如果当初不要赌气离开他,现在该是开开心心跟他一起品尝下午茶的时间,今天的菜单会是蚵仔煎和珍珠奶茶……”纯真机械般刷著马桶,沉溺于昔日美丽回忆之中,不可自拔。
接著,理智的左脑推翻先前的理论,“郝纯真,别傻了,人家只是利用你来图求自己的便利,你当他是真的看上你吗?”
“作场白日梦都不行吗?”没志气的右脑提出抗议。
“就算是白日梦也要挑对象吧?连你名字都记不住的男人,你能奢望他是真心喜欢你的吗?搞不好以后在街上相遇,他连你的脸都不记得……”
“可是他以前说过喜欢我,也许是真的……”
纯真一人分饰两角,不但自编自导还自演,一直对著马桶和刷子喃喃自语,吓得站在小便池前的阿丁和组长,无法顺利“泄洪”。
“组长,我看纯真不只失恋还中邪,甚至有精神分裂的顺向。”阿丁感念昔日同事的情谊,为她掬上一把同情之捩。
“你们在干嘛?”南宫社长发现厕所门外,鬼鬼祟祟地聚集了好几颗人头,好奇地一起加入看热闹的行列。
“还不是纯真,爱上秦栈风,却教人家给甩了,心灵与肉体承受不住剧烈的打击,结果就变成这样……”
“厕所洗好了,大家请慢用。”纯真垮著肩飘出,如一缕幽魂,好不哀怨。
“你们怎么搞得这么难看,竟让她过分迷恋目标人物!”社长拉长了脸,指责他们的不是。
“我们……”阿丁一脸无辜,明明是纯真自己意乱情迷、假戏真作地爱上秦栈风,又不是他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威胁她,怎能将帐算在他头上?
“社长,不关大家的事,是我自己爱作梦才会酿成大错,你要怪就怪我好了──”准备飘出男厕的纯真,听闻声音又蜇了回来,声音满是挫败,早已寻不回先前的活泼热情。
“纯真,人都是有血有泪有感情的动物,难过就哭出来,社长不会笑你的。”好歹她的牺牲奉献曾剌激了好几日的买气,为报社小赚了一笔,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而且此刻她那张小脸犹如遭人遗弃的狗儿,既可怜又委屈,令他不禁怀念起她以前狗腿、谄媚的姿态,明知道是在拍马屁,却哄得他十分开心。
“哇──”纯真突地放声大哭,将屯积心里的郁气、怨气、闷气、怒气化成眼泪,一古脑儿宣泄出来。
“我知道被抛弃很可怜,你就好好发泄一下,会比较舒服。”方组长自上衣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她。
“可是我连被抛弃的资格都没有──”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毫无形象可言,“就像是棒球选手,以为会击出一支漂亮的全垒打,结果还来不及挥棒,就被三振了……”
“我了解。”社长拍拍她的肩膀替她打气,“但就因为这样,你更应该化悲愤为力量,好好地振作起来啊!”
“我、我也想好好振作,可是一想起他,就好难过……”起初以为秦栈风多少有点喜欢她,才会与她交往,谁知一切不过只是一场笑话。
“你的苦不禁让我想起,三十年前的一段恩怨纠葛……”南宫社长神色蓦地一变,眼露凶光,咬牙切齿。
“发生什么事了?”纯真眼泪收放自如,好奇心被挑起了。
“话说三十年前,我虽然只是香蕉日报的实习记者,不过因为才华洋溢、前途无量,许多少女拜倒在我俊美无俦的风姿下,连报社老板的千金也不例外,于是我们‘郎貌女财’迅速相恋,没想到她竟是个爱情骗子,居然……”
“居然怎样?”三个人的目光一同胶著在他身上。
“她居然蹂躏我、糟踏我、摧残我,一逞兽欲后,即对我始乱终弃,还将我逐出香蕉日报。”
人在最脆弱之时,情绪最是容易氾滥成灾,纯真听了这一段,已经慢慢止住的泪水,再度奔流。
“都过去了,我受得住,你千万不要同情我。”
“社长,我不是同情你,是嫉妒你──”她含怨控诉,“你还有被蹂躏、糟踏、摧残的机会,我什么都没有……”
“社长,难道这就是你誓言要打垮香蕉日报的主因?”阿丁问道。
“没错,当年身无分文的我,带著残败的身子离开香蕉日报时,曾立下重誓,总有一天,一定要在报坛一闯出名堂,然后我从基层做起,一天打三份工,三十年后的今天,我终于成了传媒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哇!”纯真再度痛哭,引来众人侧目。她眼中含泪,怯怯地解释理由,“社长,你的奋斗史好伟大、好感人,从现在起,我要向你看齐,我决定慧剑斩情丝,置儿女私情于度外,洗心革面,不再做无知的小影迷,我要发愤图强,当一位全方位的优秀记者,报答社长的提携之恩。”
“很好!”南宫社长鼓掌赞许,“报社就需要你这种人才,今日你以草莓日报为荣、明日草莓日报以你为荣。”
阿国摇摇头,对纯真的拍马屁功力,望尘莫及。
“方组长,你手边不是有件调查三合会贩毒的案子吗?”
“是的,社长。这条线目前我仍在物色人选的阶段,我的想法是找位女同事假扮槟榔西施,混入三合会位于交流道旁开设的连锁槟榔摊,调查他们从事性交易与贩毒的证据。”
“这个案子就由纯真和阿丁负责吧!”南宫社长下达指令。
“谢谢社长的提拔,我一定会好好表现,绝不辜负你对我的期望,我一定会取得第一手消息,再创草莓日报的销售新佳绩。”想到可能会有升官发财的机会,她的精神立刻振作起来。
一群人就这么在男厕讨论起了公事,丝毫未觉场地多么的不适宜。
“社长,纯真再怎么说,仍只是一名稚嫩无经验的实习记者,一开始就派她接这么危险的案子,这样好吗?”方组长忧心忡忡,担心她会毁了自己的退休金。
“组长,你人真好,没想到你如此关心我的安危,冲著你这句话,就算要我拚了这条小命,我也会取得三合会的内幕回馈你的!我郝纯真生为草莓人,死为草莓鬼!”纯真不觉又开始发挥狗腿的本能,抱著组长的手臂,眼角凝聚起感动的泪水。
没办法,巴结奉承对她而言,就像吃饭和呼吸一般自然。
“我就知道自己没看错人。”南宫社长对纯真赞许不已,像是找到接班人一样的高兴,“看到你,就仿佛看到当年的我,那么有冲劲、有理想。”
阿丁和组长对望,一股不祥的预感从脚底窜升至背脊。
郝小姐的表情似乎是将任务当成是去远足一般的快乐轻松,她该不会不晓得事情的严重性吧?
三合会的势力遍及北台湾,外传他们以连锁槟榔摊作掩护,私下从事色情交易和贩毒行动……这个任务危险性极高啊!
“你们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该不会是害怕吧?”纯真禁不住又开始自我膨胀,“放心,当卧底我有经验,这次假扮槟榔西施也一样。”
“对了,我突然想起下午约了保险业务员谈加保的事情,你们慢慢聊,我先出去了。”组长面带愁容,想到来日不多,决定多洒点钱办妥“身后事”,免得未成年的女儿沦为雏妓。
“我也想起自己约了刀疤黄、独眼张玩麻将,不打扰你们了。”阿丁决定临死前更要善待自己,尽情纵情于赌桌,玩个痛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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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好渴,送杯奶茶过来──”下完戏后,秦栈风一如以往的喊道,“纯──”霍地住口,他想起纯真已经两个星期没来片场的事实。
“秦大牌,养乐多好不好?”副导拿来中午便当附赠的饮料。
秦栈风不理他,“天气这么热,我遮阳的伞呢?”摘下墨镜,一脸不悦。
“秦大牌,大阳伞拿去当道具了,请你委屈一下。”副导又安抚。
纯真离开的日子愈久,秦大牌的脾气就益加烦躁,仿佛成了一颗不定时炸弹,搞得全剧组战战兢兢,生怕他老大不爽,甩剧本拒拍走人。
而经过他们这阵子的观察,通常他大动肝火之前,会有三个预兆──
第一,忘了伊人已走,仍是下达命令找人;第二,发现纯真不在之后,想办法甩剧本骂人,刻意遗忘始作俑者就是自己,迁怒于大家,将把她逼走的罪名冠在其他人身上;第三,掉头走人,因为恼羞成怒而无法接受纯真已经不在的事实。
“我脸上的妆都花了,化妆师呢,连补妆都不会吗?”秦栈风火怒地将剧本砸掷地面。
“是,我马上补妆!”一旁的化妆师颤抖地拿出粉底和粉扑,小心翼翼地补妆,并且细心地整理好他的发型。
秦栈风照照镜子,面容依然俊美如昔,风采仍旧俊朗耀眼,只是身边缺少了某人爱慕祟仰的眼神,也没有了如黄河水流般滔滔不绝的歌颂赞美……
“你当我是死人啊?把我的脸化得这么白,眼眶涂得那样黑,怕全世界不晓得我昨晚失眠吗?”
“我……”化妆师有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平常纯真也用二号粉底补妆啊,怎么她补妆没事,换他就有事?
副导在一旁忍不住摇头。认识郝纯真以后,不曾喜欢她的存在,现在他却希望她回来,就算一直靠在他的耳畔,聒噪到他耳聋也无所谓。
“我请灯光师多加一盏苹果光,遮一下,你觉得怎样?”为了能让电影如期杀青,他必须忍辱负重、忍气吞声……忍、忍到心中最高点!
“你怎么不说把灯全关了,让观众看不到我的脸,不是更好?”秦栈风双手环胸,大声怒斥。
副导哀怨的叹息,要是能这样拍就好了,他也不用受那么多窝囊气。
到底是谁把秦大牌宠成这副德性?以前的他亲切随和,就算啃隔餐便当也无所谓,更不会指定餐点、饮料,有没有补妆也没关系,没听过他为了遮阳伞而动怒,当然也不曾要求按摩师随侍在侧……
他想,一切都是纯真害的。
“又怎么了?”欧阳骥从厕所走出来,看见全场工作人员不知所措地以眼神向他求救。
“秦大牌说不拍了。”副导立即向前说明,现在能多少治他的,应该就只有欧阳骥了。
“纯真不在,你连戏都不会演了?”走至秦栈风身旁,欧阳骥丝毫不将他的怒气放在眼里,戏谵的调侃。
“我是没心情演。”秦栈风啐道。
“想念她想到没心情演?那纯真就算死也能瞑目了。”
“我才不是想念她,我是生气!”死鸭子嘴硬,硬是不肯承认他对纯真的思念,甚至夜夜失眠。
“气什么?”欧阳一派惬意地安坐导演椅,笑睇号称有十亿影迷的超级巨星为情所困。
“真不知道纯情是怎么教导妹妹的,只是开个小玩笑,就耍起性子,不告而别,公司离职也得在两个星期前提出辞呈吧?她没提出辞呈就算了,连电话也不打一通,你说这样像话吗?好歹我也是她的雇主!”害他天天吃不下饭、睡不著觉,眼眶又黑又肿。
“如果我记得没错,她好像从来没领过薪水吧?”
“这就对了!连我要付给她遣散费,也不晓得该怎么给。”秦栈风两手一摊,表情无限哀怨,仿佛做错事的人不是他。
“你怎么不干脆承认,你根本是真的爱上人家了?”一点也不坦白!
秦栈风大惊失色,“我怎可能爱上她!我只是有一点点喜欢她,觉得她非常可爱,是个体贴入微的好助理,我渴的时候她懂得倒水给我喝;累的时候她会替我按摩;心情闷的时候她会说笑话逗我;低潮时她知道怎么安慰;我没自信时她则会重振我的信心……”谈起纯真的“好处”,他一副回味无穷的模样。
“你渴的时候,小张也会倒水给你喝;你累的时候,副导也会替你按摩;你心情闷时,大伙也会陪你喝啤酒、聊心事、说冷笑话,所有纯真能做的事,大伙也都能做啊!”
“那种感觉不一样。”
“承认吧!”欧阳骥拍拍他的肩膀,“你真的爱上纯真了。”
“怎么可能?”秦栈风依然不愿承认。说爱这个字实在太沉重,他对她只有一点点喜欢而已,觉得她比好莱坞女星可爱一点,比富家名媛温柔一点,比其他追星小女生体贴一点……
“面对肉欲型的女人,男人容易一见钟情,就像裴老大和纯情一样,瞬间天雷勾动地火。”欧阳扮起爱情专家,开班授课,“但清粥小菜就只能靠日久生情了,就如你和纯真的关系,经由日常生活的相处,培养出一种属于你们的默契。”
“你将纯真的付出视为理所当然,没发现她的一举一动,全是爱情的表示。”他稍微清一下喉咙,续道:“你以为纯真很愚蠢吗?错,其实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懂得用温柔喂养你,让你不知不觉地爱上她。”
一语惊醒梦中人,秦栈风细细回想关于那名女孩的一切。发现少了她,再美味的鱼翅大餐,都变得索然无味,整个人恍惚得犹如挖掉灵魂的空壳,连说话都失去了活力,生活里除了发脾气、找大伙的碴,已经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现在承认爱上她还来得及,而且纯真的姿色不差,脾气好、耐性佳,有这种女朋友,也算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欧阳骥以为立誓泡遍好莱坞众女星的秦栈风,爱情智商会有多高,原来和幼稚园生差不多而已嘛。
“那我该怎么办?”
“当然是找她回来啊!”怎么一谈起恋爱,他的智商就退化成个位数,脑袋变成装饰品了?
“怎么找?”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通常是他的专利,那个女人却做得比他更彻底。
“打电话啊!”笨!
“我没有她的电话。”以前都是她自己出现,根本不需要靠电话这种东西来联络。
“去她家找她也可以啊!”蠢!
“我没有她家的地址。”
“没有她的电话、住址,你是怎么当人家老板的?”欧阳骥逮到机会,狠狠削他一顿,替大伙出口气,“你要聘她当助理时,总会填写履历表之类的吧!”
“我跟她只是口头承诺,并没有写那种东西。”秦栈风一脸无辜,乖乖挨骂。
“那就打电话给纯情的二妹啊,她在纯情爱心基金会上班,一定知道纯真的下落。”欧阳骥不禁佩服自己的聪明才智。
“你叫我去问那个小钱嫂?”秦栈风骇然往后弹跳,依稀感觉已有两袋钞票飞出荷包。
“要不然你还有其他的好办法?”要找纯真回来,如今只剩向纯洁祭出银弹攻势这条路可走了。
说话的同时,他已拨好电话,递给秦栈风。
“郝小姐吗?你好,我是秦栈风,我想……我想请问一下纯真……呃,她最近好吗?”为了心上人,只好卑躬屈膝地向纯洁示好。
“秦先生啊,我们纯真说,和你之间有著永远无法弥补的歧见,所以不想见你。”纯洁在电话另一端,一边看著股市行情,一边抽空刁难他。
永远无法弥补的歧见?这不是妮可基幔和阿汤哥分手的借口吗?小钱嫂既然搬出这套说法,想也知道此回荷包要大失血了。
“郝小姐,我想捐款五十万给纯情爱心基金会,不晓得你会不会觉得我的爱心不够?”秦栈风问道。
“我们纯真说‘永远’不想见到你,永远有多久你知道吗?就是到你眼一闭、两腿一伸那时候……”电话另一头,不断强调岁月的漫长。
“那一百万元呢?”
“唉唷,我就知道咱们拥有十亿影迷的超级巨星,爱心不落人后,秦先生乐于助人,我个人谨代表全基金会的同仁,致上十二万分的敬意,感谢你……”换下冷漠语调,纯洁努力歌颂他的行为。
秦栈风揉揉耳朵,“纯真在哪里?”听来听去,还是他那个小女人赞美他的语调比较诚恳、动人。
“她在抢钱姊妹花槟榔摊当槟榔西施。”纯洁语调轻松,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她在卖槟榔?”秦栈风激动的声音差点震破屋顶……喔,不,外头的太阳炽热得很,没有屋顶。
“大概吧!她也没交代清楚,我给你地址,你自己去找吧!”然后,她露出垂涎的嘴脸,“我说秦大牌啊,那一百万的善款是请专人到府收取,还是邮政划拨到我们基金会的帐户?”
“我等一下会请副导送过去。”秦栈风匆匆收线,脑海浮现大部分槟榔西施的火辣装扮──
那个小白痴真的装扮俗艳清凉,烫了法拉卷长发外加染成火红色,身著比基尼配上迷你裙,踩著恨天高、露出小蛮腰去勾引客人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