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莫大夫再三告之伤者只伤到皮肉而未伤及筋骨并无大碍。但只要一想起红纱举起匕首狠命刺下的那一霎,他就禁不住打冷战。是怎样的悲凄怎样的怨恨才使她做出这样悲壮惨烈之举?!
双指滑过额头,揉捏着鼻梁,他直直地瞪着推门而入的大李,“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尽管他的声音淡然平和,但大李知道他正在极力压抑怒意,“我对她说——是你让她到厅前献舞……”
只一句,史朝义但觉脑中轰然作鸣,依稀听到她甜腻的声音:“琴者断弦,因失知己。若失去你,我必断此双腿,终身不舞……”那一夜的戏言曾令他痴笑如醉,如今却是——
“我还告诉她小王爷要的不只是一只舞——她该为你牺牲……”他的话止于一记重拳。
“谁准你这么做的?”史朝义狂吼,眼中赤红一片。
“谁准我这么做的?”扶着桌腿,大李摇晃着站起身,拭去嘴角的血迹,冷笑着道:“难道你忘了曾说过,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牺牲一切吗?还是那个命我铲除一切阻碍的史朝义早已溺死在爱海情潮?”
“史朝义!看看你自己吧!如果你忘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史朝义,一个生得卑微下贱,却要活得惊天动地,死得轰轰烈烈的男人!无血无泪,野心勃勃,为换取生存,既便亲手杀死追随多年的部将也毫不迟疑。从死人堆里爬回来,你就只是为了今天遇到这个女人吗?
“与其默默无闻地死去,不如惊天动地地活过,轰轰烈烈地死去。皇帝,既然他人做得,我又如何做不得……那些话尤在耳边,但那个酒罢狂歌、笑指苍天的史朝义到哪儿去了?那个令我誓死效忠、万死不辞的史朝义哪儿去了?就因为这么一个女人,你的冷酷无情化作了甜言蜜语,英明果断成了优柔寡断,甚至为了她连一桩能更接近安家,巩固势力的好姻缘都甘愿放弃。好!你是精心布置,借机会以低价购人史家产业狠狠地赚了一笔。对此,我无话可说……可是现在,你又为了她得罪安庆绪,那么,将来你还要为她放弃什么?!”
大李沙哑着声音,冷峭的目光含着淡淡的嘲弄,“我李风武为什么带着一帮兄弟追随你,甚至连名字都甘愿舍弃。难道就是为了看你为了个女人神魂颠倒,甚至毁了数千弟兄五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吗?”
“我——没有忘记自己所说过的话,也没有忘记要做的事……但是,她不同……”史朝义涩声道,“她,她——是我选择与我共同走完这条路的女人,我希望当有一天我站在终点时,有她相伴……我不想再那样、那样的寂寞……”
“她爱你亦如你爱她那般深切吗?任谁都看得出,她那一刀是在做假——只伤到皮肉呢!她如果真的爱你肯为你着想,便当为你牺牲,如我——哪怕随时会丢掉性命!而她,竟连一具残破无用的身体都不肯为你……”食指划过脸颊,粘上一点血珠,他盯着史朝义缓缓收入鞘中的青锋剑,犹自冷笑。
“这是你污辱她的代价。”史朝义冷冷地看着他,平声道,“你记住,当她死亡时,葬于墓中的绝不会只是一具尸体……”
咬牙看他,大李恨声道:“既然如此爱她,何不干脆带着你的女人远远地消失,滚到哪个鸟不拉屎的鬼山上过你们的快活日子好了,干吗还在这红尘俗世、阴谋诡计中打滚?”
史朝义平静地看着他,“鱼与熊掌——女人与权力,我都不会放弃!而你,则是我最重要的合伙人……”
合伙人?他大概是天底下最倒霉,最吃力不讨好的合伙人吧?!
幽暗的夜,自外间透进的昏暗灯光在纱幔上映出古怪的剪影。眨了下眼,竟有泪滑下。一场误会吗?却是让她认清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岂非早知她不是他想要的惟一?难道,她的一生都要与那所谓的权力争夺一个男人吗?她,到底是鱼?还是熊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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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冷峻,落叶纷飞。灰暗的天幕下,他颀长孤单的身影愈加衬托出那种落寞与凄冷。回眸看一眼不远处笑容满面、呼朋唤友的同僚,他的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笑意。
晋升名单里没有他的名字,是他早已知道的事。他不生气,不烦恼。而自视为郡王心腹的史思明却大为光火,自觉颜面尽失,甚至在安庆绪末代宣完毕时就已拂袖而去。
郡王府门前,他是刻意被冷落的那一个。他心知肚明那些人纵是平日笑脸相迎,暗里却都忌讳他,又认为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与身份皆仗父荫而来,便有了些轻蔑不屑。
相较之下,反是一心想要拉拢他、利用他的安庆绪隐约测知他内蓄的深沉、暗藏的实力。那家伙——和他一样,是个野心勃勃的人。
拟以数十名胡人将领替代汉人将领——这表示什么?是否表示安禄山在谋划十年、隐忍多年后,终于耐不住性子了!而这一天,他也已等了许久,盼了许久……
“史将军!”一声轻唤,让他皱起了眉。他回首看着那棵几乎落光了叶子的老柳树,那人就隐在树后,一件大大的斗蓬裹住身形,风帽压得低低地见不着面容。但史朝义知道那是谁,没有再看那人,他转身策马而去。
驶过长街,绕过小巷,最后终于停在一扇朱漆门外。
小巷深外寂静无人,略—迟疑,他还是上前叫门。
角门应声而启,门后竟是一梳双髫的俏丽小婢,见了史朝义便笑道:“将军好快的脚程,娥姐都还未回呢!”
史朝义未回应,只淡淡一笑。信步而入,是小巧精致的院落。飞翘檐亭下,俏影娉婷。
“夫人,史将军到了。”婢女掩口轻笑,透着三分娇俏,“怪道人说‘相思使人愁’,夫人与将军,一个是为君久候风中,一个是为伊人心焦如焚,还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多嘴!”婉转低斥,犹带妩媚。女子慢慢回身,芙蓉娇面俱是春意,就连一双眼都是水汪汪地透着春情,撩人遐思,“贸然相约,绿姬可使将军为难了?”
“怎么会呢?有美人相约,还不知有多少人羡煞史某艳福不浅呢!”淡淡笑着,他的眼神却是冰冷如飞雪的冬夜。
“上次分手时,绿姬说错了话,还道将军会放在心上恼了绿姬,再也不肯相见呢!”分明察觉出他的冷淡,她却仍是柔柔浅笑。
“怎会……”这世上他会放在心上的女人也只有那一个罢了。今儿一早,寒儿便不辞而别。虽叫大李暗中相随,终还牵肠挂肚。
“将军——朝义!”见他刹那的失神,绿姬半敛娥眉,掩去一掠而过的阴狠,“朝义可是为因回拒安史联姻之事而失去此次良机感到后悔?”
史朝义侧目望她,朗笑道:“夫人可曾见过朝义曾为自己所作所为而感后悔?”
“那就好!”一人轻拍双掌,却是方才身披斗篷之人,此刻风帽已除,现出一张眉宇清秀英气的面庞,“也不枉夫人对将军的情深意重……”
“小娥,何用你多言,还不退下。”绿姬嗔斥,轻愁人目,“妾也曾为此多次向王爷进言,无奈安庆绪从中作梗,致令无功,真是愧对朝义。”
“安庆绪!”唇上浮上冷笑,史朝义平声道:“夫人不必放在心上,安庆绪此时多加阻挠,也不过是想在我日后得以迁升时更为感激他罢了。”心下笃定,那人是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向他示恩的机会。
睫毛扑闪如蝶轻扇的翼,绿姬轻问:“听说将军新近金屋藏娇,珍视如宝,便是此次回拒婚事亦是为此女,而非为绿姬……”
眼帘半垂,史朝义淡然道:“是。”
像是有人狠狠扇了她一耳光,那么痛。鼻子骤酸,她却强忍着不让自己流泪,“看来将军对绿姬真的是毫无眷恋,竟连可让绿姬欢喜的谎言也不屑说。”
仿佛没有看到她的悲凄,俏婢的诧异,小娥的咬牙切齿,史朝义只道:“我只是不想再欺骗你。”
“难道将军不知有时候真话其实是比谎言更让人伤心吗?”睫毛乍闪,一滴泪坠在手背,“将军从不曾真心爱过绿姬,就算是小娥那丫头都看得出,偏是绿姬执迷不悟……”泪未抹干,连笑容都那样悲凄,“其实将军大可哄哄绿姬,就像从前一样,将军自去爱身边的女人,只要偶尔见见绿姬,绿姬就已经很开心了……”
皱了皱眉,史朝义扳正她的身子,指尖拭去她颊上的泪,“绿姬,我知道这些年来苦了你……”
“不!将军不要这样说……”摇头相望,“绿姬为将军所做的一切皆是心甘情愿,将军不必挂怀内疚。”
“不必挂怀?不必内疚?”小娥陡然冲了过来,急急喝道:“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什么叫不必挂怀不必内疚?若不是为了这个男人,你一个花样年华、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会心甘情愿地委身一个贪婪恶毒、猪一样肥的老头子吗?什么为报深思厚德,愿以身相助成就伟业。说穿了,根本就是为了‘爱’他。你为他作如此牺牲,他又是怎么对你的?把你像一件工具利用完了就一脚踢开,连双破鞋都不如……”愤怒了结于一声清脆的耳光。她捂着脸,看着那只颤抖的纤纤玉手,眼中涌出无尽悲哀。
“将军,你莫听小娥胡言乱语。将军当初出资为绿姬厚葬亡父,绿姬便是将军的人,为奴为婢、做牛做马,皆是应当应尽之事,绝无怨尤……”眨了眨眼,她哀然道,“绿姬只求将军莫要遗弃绿姬,让绿姬仍能为将军尽心尽力,以助将军早日完成毕生之心愿……”
“你根本不必这样做的,其实小娥说得不错,我一直都在利用你。便是从前欢爱亦为得你忠心……我所真正喜欢的女人只有寒儿一个……这些话或许很伤人,但我不想骗你!”
“或者该说将军是已决心抛弃绿姬,再不肯相怜相惜……”哀婉中透着寒意,她的眼神陡转凄厉,“真想看看那个能迷住将军的女人究竟是何等模样,真是可惜了……”
目光骤寒,史朝义只近得一步锁住她的咽喉,冷冷问:“你做了什么?”
没有挣扎,无视越来越紧的力道。她只低咳着,唇边犹带浅笑,“以将军的聪明才智,当猜得出一个嫉妒的女人会做出怎样可怕的事情……咳咳……我忘了将军可能并不很懂女人的心,要不然那位姑娘又怎会独自离去呢?”
“你派人去杀她?”似挥去飞来的小虫,轻易地推开扑上前的小娥二人。他冷冷看着面色愈发苍白的绿姬,慢慢松开五指,“你实在不该做出这种愚蠢的行为,现在祈祷你的爪牙能够活着回来向你复命吧!”
“你——”踉跄后退,即使有小娥的搀扶,她仍几乎瘫倒在地,“难道你竟然叫一向保护左右的大李去保护她?你,你到底多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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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什么人要杀我?”她低声问,迷茫的眼中映入那张不耐冷淡的脸,“你又为什么会来救我?若依你的本性该乐见我被那些杀手千刀万剐,碎尸万段的,不是吗?”
真荒谬!像她这样一个普通女人竟也会遭人追杀旧光无意识地转动,触到遍地尸体,不禁颤抖。原来在刀剑之下,生命是如此的脆弱。
“如果你没什么事,那就走吧!”
“走?我还可以到哪儿去?为什么不让我刚才死掉算了……”很可笑,刚才她还那样恐惧,现在却宁愿自己魂归西去。
“你很想死吗?”冷冷瞥着她,大李突然一脚踢在脚边的尸体上,“如果你想死,倒不妨成全这位装死的老兄,也好让他可以回去复命。”
“小的不敢,不敢……”爬不起身,那黑衣汉子勉强挪移着身子,讷讷不能成言。
“为什么杀我?”是谁想杀她?便是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呵!
“不关小的事,小的不过是奉命行事。是,是绿姬夫人她……”
“为什么不让他说完?”她茫然地抬头,望着大李手中滴着血的长剑,“绿姬夫人是谁?她为什么要杀我?你们究竟还要瞒我什么?”杀一已无反抗之力之人不会是因他性本嗜杀,除非是他存心杀人灭口。
“你想知道?”大李竟笑了笑,在那张淡漠的脸上却只让人感到一种残忍,“如果你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最好是到‘融绿园’去看看,也见识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爱’!”
“真正的‘爱’?!”她若有所思,喃喃低语,“他在融绿园?”
她曾不止一次地怀疑过史朝义还有其他的女人,但每一次都暗自告诉自己不要疑他、忌他,可如今呢?
站在精巧别院门前,她却心生怯意,在大李嘲弄的目光下几乎夺路而逃。途中,廖廖数语虽未详尽,她却已知绿姬是个怎样的女人。
小家碧玉,卖身葬父,近而恋上出资葬父的男人——一个很平常的故事。可叹的却是那人非是痴心刘郎,而是野心勃勃的狂人。于是,那多情的女子成了被献上祭坛的羔羊,以美丽的身姿,妩媚的脸蛋儿成就了心爱男子的权力之梦。
那样一个心甘情愿、牺牲奉献的痴情女子,她该怎样去面对?史朝义啊史朝义,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男人?怎地竟如此狠心薄情?
手撑在紫漆门上,Jb思百转。最后终只是一声长叹。
怕是这一回,真的要了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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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里比不上她?我不明白……”绿姬痴然凝望,哀哀低问:“论姿容,我虽非国色天香、倾城之色,却也美艳绝伦,绝不逊她洛阳之花半分;论出身,我虽是寒微,却乃清白之躯,便是白壁蒙尘也是——为君;若说爱君之心,她更是远远不及我……你说,她到底哪里比我强?!”
面对质问,史朝义的表现冷淡得仿佛是个局外人,“你何必如此,纵是日后不再是情人,我仍会怜你惜你一如亲妹。”
“哈!真是动听……亲妹?将军眼里何有亲情的存在,便是生父,也不过是可利用的棋子。何况什么妹子……”转目相望,冷凝的目光再也找不到半丝痴情,“将军,你若是想用什么亲情来笼络绿姬,可就大错特错了!绿姬甘心牺牲,但绝不是为了什么兄长,将军若是还想利用绿姬,就莫再起相弃之心,要不然,绿姬可能真会为此疯狂,以至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事或是说出些令将军悔恨的疯话来……”
“你这是在威胁我?”半眯了眼,史朝义嘴角含着笑,却是冷峭得令人心寒的神情,“没想到连你也会这样……”
半敛娥眉,绿姬倏忽抬头望他。看似冷静,双手却不觉紧握,连指尖陷入皮肉也不晓得疼,“还要感激将军的调教有方和在王府的耳濡目染。”
“是吗?”他淡淡笑着,冷凝寒眸闪过杀机。
屏息退了半步,她忽又挺腰站直,感觉他略带凉意的长指划过她的粉颈,“要杀我灭口,你便动手好了……”
“杀你?怎么会呢?”他忽地笑了。那一刹那儿,仿佛融解了所有有冰霜,“有你这样聪明的人相助,我高兴尚且不及,又岂会动了杀你的念头?”
“抱我!”凝眸相望,泪眼蒙眬间她只不停地低喃:“抱我,求你……抱紧我,抱得再紧一些,让我知道你还在我身边……”
“傻瓜,我怎么会离你而去呢?”他轻轻笑着,大掌抚过她缎一样的黑发。但只转目之间,他的笑已冷凝在唇边。
察觉出他的僵硬,绿姬不禁皱眉,抬头看后突然攀住史朝义的脖颈,将红艳的唇印在他半张的唇上。
这一吻,足以毁了岳红纱所有尚存的希望。半转了头,仰头望天,她悄然拭去欲涌的泪。一句“打扰了”隐在唇边,她终是掩泪而逃。
史朝义阴沉了脸,冷冷地看一眼面无表情的李武风,然后大步追了出去。
“朝义!”绿姬凄唤,却被李武风拦住。
“你方才可是在威胁将军?”他看着她,唇边的笑冷森森。
绿姬喘息着,未及后退,已被他一掌掴在脸上,“凭你这贱人也敢威胁史将军?找死!”
手抚面颊,挥手屏退欲上前的小娥,“你不会杀我,显然你也不会帮我了。”
李武风冷笑,森然道:“你以为我带岳红纱来融绿园是为了帮你吗?别自作多情了!对我而言,你和岳红纱没有什么分别。一旦你也成为将军成就大业的阻碍,我绝不会像将军般怜香惜玉念着你为他作了如何的牺牲,所以,你最好乖乖做好你的本分,切莫给我辣手摧花的好理由……”
冷然相望,绿姬无语,心却仿如沁人寒潭最深——驱不去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