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莫咏酒醉那夜后,他虽然竭力把那当作一桩意外,也并不打算告诉莫咏徒添不必要的尴尬,但他自己却无法以平和的心态面对她,无波的心湖,被那一夜搅乱了,他无法控制。可莫咏呢,却轻轻松松地把盆栽交给他照顾,对他胡言乱语,让他看见她面具上的裂痕。他身不由己地注意她,关心她,想着她。
不愿放任自己深思下去,许绍羽拿伞出门。于阳把他的睡眠时间拆得七零八散,天气又突变,今早一起床就觉得头重。他顺路买了红糖和生姜,这是最好的感冒良药,以前在国外,靠着红糖姜水他不知逃过了多少咳嗽鼻水齐来的难受日子。
细雨已飘落,不大,但很密,若不撑伞,一会儿头发准滴下水来。许绍羽握着伞柄,穿梭在黄昏街道,因伞具变得突然亲近的人群中。路上的车辆已开了车灯,昏黄的光束使纷纷扬扬的雨丝再无处可藏。他侧头欣赏这一平常却很少被人注意到的图画,倏地想起有一夜,他跟在莫咏后面回家,一路上就见她来来回回地穿越空旷的马路,玩得不亦乐乎。那时只觉得这个女孩不可理解,后来试着在深夜的马路中央停留,才领会了那种奇妙荒凉的感觉:一盏盏路灯连绵至不断缩小的道路尽头,那里空荡荡的,似乎连接了另一个未知的世界。他莫名联想到黄泉之路,通向日本神话中,那对创世的夫妻生死诀别的国度的路。
然后许绍羽看到了莫咏。雨很密了,车灯照得人眼花缭乱,他们之间隔着一条很宽很宽的马路,但是他就是看到了她,苍白的脸,没有打伞,横穿马路,夹在一辆车和一条流浪狗之间。
她不紧不慢地走着,那辆车距她还有一段距离,嘴里叼着什么东西的流浪狗从她身边优哉游哉地走过。骨头突然落在地上,狗回头去捡,没有注意到已驶近的车。莫咏突然停下脚步,正挡在一条眼里只有晚餐的野狗前头,面对一辆没有减速的车。
刺眼的灯下,许绍羽看见莫咏直直迎着奔驰而来的汽车,湿发凌乱的侧脸没有表情。急刹车的声音响起,受到惊吓的流浪狗几步窜进了人潮,不见了影踪。马路中间,只余下一个女孩和一辆车,两者之间不足一尺。司机探出头来骂了句什么,女孩置若罔闻,面无表情地走了。没有人注意到马路边不知何时掉落了一把伞,无主浮萍般在泥泞中滚着。那个挺直着背穿过雨雾的女孩自然也不知道跟在她身后的高个男子,头发已经湿了。
许绍羽无法形容他的感觉,那一瞬间,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的感觉。他没有叫住莫咏,只是跟着她远远看她进了铁门。他上楼,回到自己的房子坐了一会儿,突然记起要煮红糖姜水。放好材料,他换下湿衣服,又坐了一会,什么都不想。等他回过神时,锅里的水煮得只剩下一碗了。他把糖水倒进碗里,敲响了对面的门。楼道很黑,灯不知怎么没开。
莫咏好一会才来应门,小小的脸在从屋里泄出的灯光中闪闪发光。
“我煮了红糖姜水,你要不要喝一些?”他说,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哦。”莫咏没有多问就接过碗,低下头一边吹气一边小口啜饮散发着姜香的液体,“楼道的灯似乎坏了。”她漫不经心道,语气很平静。
许绍羽没有回答。他单手按着门框,垂眸注视莫咏因低头而露出的白皙后颈,突然轻轻侧身,越过莫咏握住门柄,把她圈在自己和门板中。
头低些,再低些,他的下巴几乎触到了莫咏湿润的头发,鼻间嗅到隐隐的薄荷香,身体感受到困在臂弯间这具小小身躯散发的温热,他似乎一直在颤动的心这才安定了些。莫咏一无所觉,仍低头小口小口含吞着糖水。维持这个姿势,许绍羽静静地站了几分钟,然后松开门柄,退后一步。
“要走了吗?碗给你,很好喝,谢谢。”
在回去之前其实就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仍会那么难受。见过了他们,纷乱的头脑使莫咏没有照原计划立刻去搭车。漫无边际地逛着,双脚似有意识般带着她穿过一条条小巷。那些蛛网般的小路,闭上眼睛,就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老家的小镇,其实住的时间并不长,最重要的中学时期都是在城里度过的,她原本以为对这个离城仅有两小时车程的小镇没有什么感情。最多的记忆,就是隔几个星期回家时,在黄昏的车站下车,天边如血的残阳;或是在漫长的暑假,门外总是令人炫目的阳光,交织着艳阳中不断摇摆的金鱼草。
等她意识到时,她已在车站前停下了脚步。又是黄昏,天际的血色红云张牙舞爪,如群魔出洞般飞扬跋扈,她突然记起此时正是所谓的逢魔时刻。第一次接触这个词是在小学时看的一部经典漫画,里面有个短篇,主角是个借助一部魔幻电影一举成名的童星,他在影片中饰演独自于魔法森林看守妖魔之门的小妖精。妖魔之门每日黄昏自动开启,闷了一整天的妖魔们便从这道门涌向人间发泄,小妖精的工作就是在天黑时分关上妖魔之门,那之后仍滞留人间的妖魔就会魂消神散。有一天,一个人间女孩误闯进了魔法森林,妖精为她指引回途,却将她的身影留在了心中。抵挡不住思恋,他跨过了妖魔之门,来到人间。
他在女孩的学校找到了她,可女孩身边已有了情投意合的恋人。因为妖精的失职,一群群的妖魔涌入人间,首当其冲的便是处于妖魔之门所在方位的学校。混乱中,那对恋人真情流露,妖精终于死心。为了保护女孩,他向树神求助,重新关闭了妖魔之门,代价便是永世不得再进人间。
饰演小妖精的少年本人就有一种纯澈孤寂的气质,成名了,他的父母却在多年不和后离婚,谁都顾不上他,最后他坠机身亡,影迷都说,他的灵魂附到了影片中的妖精身上。数年后,一个女孩从朋友那借了这部影片。女孩的父母是工作狂,她经常是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家里。后来她在家里失踪了,录像机开着,里面正是那卷影带。女孩的朋友取回了录像带,不经意间在影片结尾,原本是空白带的部分瞥见了妖精的背影,陪伴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个很是眼熟的女孩。
这个故事一直深埋在莫咏的心中,那时仍懵懂不知何故,后来她才发现,她其实很向往那种结局,有着相似伤痛的两人,在幽静的森林里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心也因对方的体温变得温暖平静。
坐在车上,莫咏将脸颊贴近车窗,目光追随着西边天空火红的云朵,竭力想看清云朵后面是不是有一道门,门那边,是不是抱膝坐着个小小寂寥的身影,哦不,现在应该是两个人了,手牵着手,不再彷徨孤单。
最后一道霞光也消失了,车里点起了灯,莫咏看见自己在车窗上的映影,虚虚实实,却仍能看出苍白茫然之色。她低哂,忽生自怜自厌之感。闭上眼不再看玻璃窗里头发凌乱、脸色憔悴的女孩,脸颊上一片冰凉,颇符合她现在的心境。
两小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车窗外已是熟悉的城市的璀璨灯火。她静静下了车,没有理会座位上的行李包。有蒙蒙夜雨,整个城市湿润一片,她站在马路旁,等着车辆减少。路边一只在垃圾箱里翻找的流浪狗引起了她的注意,原本就对流浪的动物心存好感,觉得它们不失野性,却又聪明地与人类保持距离。现在,那只流浪狗在吃剩的饭盒里找到了一大块排骨,高兴地抖抖身子,注视着它的莫咏心里也掠过淡淡的欣喜,仿佛也跟它一样,很简单就快乐起来。
马路上只剩下一辆车子不紧不慢地驶来,她与流浪狗不约而同地横穿马路。突然,她由眼角瞟见那只流浪狗停了下来,而车子离他们仅几米之遥了。下意识地,莫咏停下脚步挡在流浪狗面前,她扭头静静地看着越来越刺眼的车头灯光,脑海里一片空旷。
就在她的腿已感觉到车头坚硬的触感之际,车子停住了,司机从窗户探出头来,伸出中指,嘴巴快速张合。她猜他在骂人,但骂的是什么她却听不见。莫咏礼貌地站在原地任他骂了十秒钟,然后继续走她的路,脚步却变得轻快了些。一直压在心上的某种沉甸甸的东西,也瞬间消散了。
回到家,她轻哼着歌擦干头发,顺便洗了个热水澡。刚换上家居服,坐下休息没多久,门上就响起了轻敲声。莫咏连忙梳顺头发,跑去应门。果不其然,外面站着她可爱的邻居,手里还端着一个碗,她心情愉快地乖乖接过来。红糖水散发着热气,她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地喝,四肢渐渐暖和起来。
许绍羽忽然动了动,莫咏敏感地意识到从四周逼近的人体的温热。她有一种错觉,以为许绍羽下一秒就会拥她入怀,可是他没有,只是围着她。莫咏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她不抬头,放慢了速度喝着红糖水。几分钟后,那种若即若离的暧昧感终于消失了,她这才抬头,很客气、很平静地向许绍羽道谢。
掩上门,她背贴着门板站了一会,心脏在胸膛中激跳着,全身所有的血液似乎都集中在了脸部,烟烧火燎。她走进浴室开冷水泼脸,却仍冷却不下两边脸颊的红云,镜中的女孩,满脸湿漉漉的,那眼波,柔得似乎要滴下水来。她吃了一惊,一扬手泼糊了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