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容华觉得自己果然可怜,想给自小便相识的禾良妹子送些喜礼祝贺,还得偷偷摸摸着来,毕竟穆家送上的喜礼很难进得了游家大门,倒不如趁着婚前送进顾家,帮禾良妹子的嫁妆添箱才是正题。
于是不理顾大爹的推谢,令家仆们快手快脚扛进几件大红喜礼之后,穆容华仅在“春粟米铺”后院停留小半时辰便离开。
早早已遣回家丁和小厮,他只身走进米铺后的重重巷道,心思犹然停在与顾禾良的一小段谈话——
他问:“游家大爷绝非好相与的对象,你可想清楚了?”
顾禾良笑答:“穆大哥,他其实很好,是很好、很好的人。”
他有些不是滋味,又有些故意地问:“较我还好吗?”
顾禾良先是一怔,渐渐红了脸,嗫嚅着说:“穆大哥就是穆大哥,是禾良一辈子的兄长,而秀爷……就是秀爷。”
一辈子的兄长与心仪的男子,到底是不同的情愫。
他懂了,亦微微笑了,在真心祝贺后,一派潇洒地离去。
“穆大少当真是株情种啊,先有杜丽秋这般的红粉知己,如今还心系着米铺人家的好姑娘,欸,人正就是好,生得一张清俊温雅的好皮相,怎么都吃得开。”
乍闻那不怀好意的笑语,穆容华车转回身,仅仅几步之遥,那人盘胸斜倚着巷墙,不是游家珍二还能是谁?!
游石珍长指挠挠脸,目光忽转阴狠,唇仍勾笑——
“可穆大少别忘,米铺家的这块天鹅肉已归了我游家,你心再不甘、嘴里再馋,最好还是老老实实的,别跟咱们家抢食。”
脏水一泼上身,欲求舒心干净已然不易,许多时候仅愈描愈黑罢了。
穆容华几个呼吸间便宁下心神,清淡道——
“珍二爷这手偷偷摸摸隐在暗处、偷偷摸摸尾随他人的功夫果然精熟,神不知、鬼不觉的,当个梁上君子肯定比谁都在行。”
游石珍咧嘴一笑,慢条斯理踱至白袍佳公子的面前,仗着自个儿高头大马,黝黑峻脸一寸寸迫近。
“不如就上穆大少屋里的那根梁当当君子,说不准能探到什么糟七污八的事,用来拿捏你恰好不错。”
雪光映上眼前玉面,白得几无血色。游石珍不禁挑眉。
“真吓住了?嘿,阁下房里藏了什么宝贝?实在引人遐思啊穆大少。”
男性气息似有若无拂过面颊,清冽中混着野地茂林间特有的淡辛味道,穆容华不敢多嗅,亦不愿退开示弱,只佯装不经意般略略错开脸,徐声道——
“珍二爷既知秋娘是在下的红粉知己,她巧得又是罗大莽的心尖肉,要你家莽叔生不如死,于我来说也不是太难的事,二爷信不?”
罗大莽几个月前闹出的劫人案,前前后后仅当了三天阶下囚,之后是苦主杜丽秋主动撤告,穆大少又动了关系请衙门里的人通融,这才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罗大莽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脾性,知道秋娘撤告,乐得飞飞的,一味认定秋娘终究心疼他、舍不得他吃苦,只是人被放出后,杜丽秋对他依然冷冰冰,一开口就没好话,两口子还在闹,没个消停。
穆容华算是旁观者清。
罗大莽若成天纠缠,秋娘纵使玉颜凝霜,眉眼嘴角却透春香,一旦那粗壮莽汉离开永宁,有时十多天不见影,秋娘的魂像也被带了走,守不住心。
男女间的事,实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自己此时拿秋娘说事,也不过想扳回一城罢了。
珍二很不以为然低哼了声,打直上身。
穆容华淡淡调回眸线,迎向那双戏谵且深沉的长目。
“珍爷适才还提到米铺人家的好姑娘——”略顿,微笑了笑。“那姑娘恰是与我自小相识的禾良妹子,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今是阁下兄长交了好运,才得佳人青睐,烦请珍爷回去转告你家秀大爷,他要是待禾良妹子不够好,就别怪穆某横刀夺爱。”
反正说也说不出个青红皂白,尤其是与跟前这位,撂下话,穆容华拂袖便走。
游石珍“嘿!”了声,陡然出手,他未使内劲,由着斯文公子在他掌下走过几招,最后他翻腕抓住对方一只阔袖,察觉姓穆的欲强行抽回,他顽心一起亦跟着抢,结果深巷内响起清脆裂帛声……
穆容华只觉右臂乍寒,定睛一看,才知白袍与厚厚内襦的右边两层袖子,全被珍二徒手撕了去。
“你、你——”既惊且怒,一时间竟骂不出话。
“穆大少,你这身衣料子不太行啊,针脚功夫也不够牢靠,瞧,随手一扯就给扯坏了,都不知找谁赔去。”游石珍五指摩挲断袖,猫哭耗子般嘻嘻笑。见穆容华畏寒似遮掩裸臂,心里更乐。“说实在话,这天也没多冷,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断一袖不如断两袖,我帮你把左边也扯下吧。”能理所当然地欺负人,真是件痛快的事啊!
“你别过来,不劳阁下费心!”游石珍这混蛋,如此整弄人不就为了护短!自己要胁他珍二,他立即回敬,还想变本加厉!可恶!
“干啥遮遮掩掩、扭扭捏捏?你们这些书生模样的公子爷就是麻烦,又不是娘儿们,你有我也有,你没有的咱也生不出来,不都一样——”抓住穆大少狼狈裸露的臂膀,游石珍内心忽地打了个突。
以男子来说,被他抓握在手的上臂虽说肌理精实,但骨骼着实秀细了些。
他知男子生得文秀的所在多有,只是跟在身边或交手过的汉子,皆是草莽气息浓厚之辈,真要寻出一个称得上斯文的,也仅有家里的秀大爷,但长兄外貌再如何俊逸,手臂仍是粗的,拳头依旧如钵大,揍起人来绝对狠劲十足……眼前穆家大少这一只裸臂,从未曝晒在日阳下似,此时天光、雪光交映,白得澄透,都能瞧见雪肤底下的微小青脉。
还要再接再厉欺负下去吗?
游石珍因心里这一迟疑而自觉稀奇,他珍二一心想对付谁,可从未踌躇过。
突地——
“珍爷!”一名鸠衣劲装的年轻汉子现身于近处屋瓦上。“莽叔来了消息,关外那群马贼——”话陡顿,因察觉被老大擒住的公子爷正专注看向这方。
游石珍道:“知道了。”随即丢出一个眼神,年轻汉子立即闪身消失。
“看来没空为穆大少效劳了。”
穆容华顿觉臂上一松,怀里跟着被塞进一物,是自个儿的右袖子。
他抓紧破袖,抬睫定定望去,珍二正冲着他挑眉勾笑,没半点正经。
“自个儿玩去吧,别纠缠爷。想玩,下回落进我手里,再陪你好好过招。”
不给人回嘴机会,游石珍回身窜进重重巷中,隐约还能听到他放肆的笑,而身影早已远离。
纠缠他……是谁纠缠谁?!
对上这般无赖,都不晓得该怎么生气。
臂膀一阵阵剌骨冰凉,穆容华赶紧将破袖子勉强套上,指腹来回摩挲破裂处的针脚,俊颜时青时白时红——奇诡。
其实臂肤泛寒,却仿佛留有热度。
那人的手心粗糙厚实,紧紧掌握他时,像也掐住他的气息命脉,令他颈后发麻、脊柱颤栗。
他闭目,蓦地用思头,用去纷乱杂念。待张眸时,瞳底已复净明,再不多想。
入夜,穆府宅第东翼的“宛然斋”按主母喜好,燃起淡淡的昙花宁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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