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色是淡淡的灰。
虽然时间尚早,但圣玛莉医院旁边的复合式咖啡坊“九十九街”已经有几位客人,有的是家属,有的是附近的上班族,由于是二十四小时营业,因此不管什么时候都有一些人正在里面吃饭、喝咖啡,或者是纯粹的打发时间。
系在玻璃门上的风铃响动,两位年轻女子相偕走了进来,然后就往她们的“宝座”——吧台边坐下。
正在煮咖啡的年轻老板抬起头,“要什么?”
“我要咖哩饭,蔚蓝你呢?”
“一样。”
一分钟后,两杯咖啡放到了两人前面。
是年轻老板的招待。
九十九街大概是在蔚蓝刚进圣玛莉的时候开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变成蔚蓝、小叶,及其他几个比较熟悉的医师们聊天吃饭的地方。
因为装潢很幽雅,环境很清静,再加上二十四小时营业,老板的手艺又很好,且每个月都会变换菜色,使得这里成为刚下班的医护人员最爱逗留的地点,大家习惯喝杯咖啡再上班,或者,喝杯咖啡再回家。
蔚蓝喜欢九十九街里深深浅浅的黄,感觉热闹而鲜明。从住院第一年开始,蔚蓝与小叶就常常来,来久了,跟老板变成朋友,老板在吧台边放了两张椅子,那是她们的固定座位。
也许是因为归属感的关系,她们出现的次数更频繁,蔚蓝自己还好,小叶似有咖啡上瘾症一般,不喝眼睛就睁不开。
咖哩饭上桌了。
蔚蓝拿起汤匙把饭跟酱汁搅在一起,一边跟小叶闲聊。聊着聊着,小叶突然冒出一句,“差点忘了,前几天那个纪雅人不是来挂急诊,今天有后续报导喔。”
蔚蓝原本已经要开始吃饭,听到这句话,停住了动作,“又来啊?”
“上次是布景倒塌,这一次居然还是布景倒塌。”也许是因为太凑巧,小叶很没同情心的笑了,“说真的,他要不要换一家公司啊,同样的事情在短时间内发生两次,感觉不会很奇怪吗?”
“那他有没有怎么样?”
“听A区护士说是还好啦,就是小擦伤嘛,吓人的是那个阵仗,好像太子爷出巡一样。”
太子爷出巡?
蔚蓝有点想笑,但又觉得好像不是那么好笑。不管怎么说,总是认识的人,嗯,回家的时候绕去看一下好了。
“倒是你,嘴巴还真紧,我跟你当朋友这么久了,直到上星期才知道你跟纪雅人是邻居。”
“那又没什么好说的。”
“我懂、我懂,会造成困扰嘛,如果今天我是他邻居,我也不想让人家知道,因为很麻烦。”
“我知道你不会……”
小叶很了解的接下去,“但是别人会嘛。”
“嗯,之前我妈妈有个学生就很常来我家,原本以为她是好学,后来才发现她老是待在二楼的阳台往对面看。”想到那件事,蔚蓝就忍不住感到好笑,“后来还是纪雅人打电话来说,请我们管好客人,我们才发现的,名人有名人的麻烦。”
纪雅人出道大约与她进入圣玛莉的时间差不多,邻居突然变成出现在电视上的人已经够怪了,然后她又在医院看到一堆原本只出现在报章杂志的面孔,也在这其中,她慢慢体会到身为名人的困扰。
曾经有个女明星跟她说,很喜欢以前在西门町站着吃面线的感觉。面线很好吃,自由的感觉也很可贵。
“小叶,你不觉得他们真的很可怜吗?好像走到哪里都有人监视,如果是我,大概早就不行了吧。”
“名人也有名人的好处啊。”
“那种不自由的好处,我看不要也罢。”
“所以才说你可爱啊。”小叶取笑的捏了一下她的脸颊,“对不对,老板?”
突然被拉入战局的老板怔了怔,虽然没说话,却笑了。小叶一脸得意,“看吧,老板都默认了。”
“哎哟,不要捏我的脸啦。”
“你的脸好好捏喔。”她欲罢不能的放下汤匙,两手一起,“你妹说得没错,你真的是天生丽质耶,都几岁了,皮肤还这么好,如果我有认识广告公司的人,一定推荐你去拍SKⅡ广告。”
“别闹了啦。”蔚蓝揉着自己好不容易抢救下来的脸颊,“会痛耶。”
这个,就是她的超级好友,有点男孩子气的超级好友。会这样闹她的只有小叶。
但是,对她最好的也是小叶。
蔚蓝拿起汤匙,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老板,我还要外带一份咖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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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请个特护?”
“不用。”
“家事助理?”
“不用。”
“还是叫巧恩先过来打地铺?”
面对经纪人的诸多提议,纪雅人越来越觉得啼笑皆非,“擦伤而已,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吧。”
虽然他早知道自己身价颇高,但直到这次,他才明白原来自己的价码已经到达明明只有小擦伤,经纪人却想替他请个特护的地步。
两次受伤,倒下的都是同一片布景。
当然不是凑巧,因为那是设计上的问题,有一个部分就是卡不进去,而由于那几公分的差异,固定工作无法完成,会倒下来一点也不奇怪,才拍到一半,布景就哗啦的拆解。
第一次是被碎片波及,第二次则是刚好被边缘扫到,所幸都只是擦伤,没什么大碍。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很夸张,可是,我的工作就是把你顾好啊。”经纪人为自己辩解,“你现在是歌坛小天王兼电影票房救世主耶,我们的年终就靠你了,别说三公分的伤,就连零点一公分都不行。还好已经拍完了,要不然不知道还要提心吊胆多久!”
“你说完了吗?”
“说完了。”
“那请回吧,我有点累,想休息。”
“你有点累,想休息?那怎么不早讲?”经纪人很快的起身,预备从纪雅人独居的地方告辞,“那个,菲菲,走了!巧恩,嗯,巧恩你留下来好了,看雅人有什么需要,你就帮忙做,小美……”
怕经纪人没完没了,纪雅人打断了他的话,“通通回去。”
“可是……”
“没有可是。”他走到玄关,打开大门,“再不走,我下星期要罢工。”
几个人睁大眼。摇钱树要罢工,那、那当然就只好走了。经纪人一边穿鞋,一边还不忘尽责叮咛,“说真的,你洗澡的时候要小心,医师说要保持伤口干燥,还有,消炎药膏要擦,然后……”
大门一把关上。
少了那源源不绝的碎碎念,纪雅人登时觉得耳根清静多了。
唠唠叨叨,没完没了,他当然知道他是为自己好,不过也实在太烦了吧!他是艺人,又不是笨蛋,那些事情根本不用交代得那么清楚。
叮咚!
八成又想起什么事情还没交代,真是的,他都已经说了他想好好休息,每天不是录音、宣传、拍广告、开演唱会,就是拍摄杂志封面,他连上次去7—ELEVEN都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情了,他已经多久没放过假了,就让他这两天清静一下不行吗?
叮咚!
纪雅人拉开大门,没好气的说:“我已经说了我要睡觉,你……”不满的情绪在看清来人后烟消云散。
不是经纪人,是蔚蓝。
她穿着一袭淡绿色的洋装,小脸上有着刚下班的疲惫以及猛然被大吼过后的莫名其妙。
长长的睫毛扇了扇,大眼中透着不解,“你……吃炸药啦?”
满肚子的火在看到她的瞬间早已降温,再听到她煞有其事的问话,纪雅人展开摄影师们求之不得的俊美笑容,“我以为你是那个烦人的家伙。”
“不高兴也得看清楚是谁才骂啊!”
“是、是。”
“下次别这样。喏,我买了咖哩饭给你。”蔚蓝将手中的纸袋往他身上一送,“如果不饿的话,就先放冰箱吧。”
见她好像要走,纪雅人连忙拉住,“不进来陪我吃?”
“你不是说要睡觉?”
“你听错了。”他将身子往旁边侧挪了一些,见她没有移动脚步的意思,索性伸手将她拉进来,“我不喜欢站在门口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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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雅人在纽约出生,在纽约长大,十五岁时,举家回台,两年前,因为做生意的关系,父母以及妹妹再度迁回纽约,刚被经纪公司签下的他决定留下来发展,一大间的屋子只剩下他一个人住。
大家都问他寂不寂寞……其实不会。他颇喜欢这样的安静,有时公司的人说要来,也会被他以怕吵的理由拒绝。他怕吵,但如果是蔚蓝发出的声音,自然是例外。
因为喜欢,别说只是一些声响,就算她要在他家唱卡拉OK都没有问题——不过到目前为止,蔚蓝从来没有跟他提过什么要求。
因为他们之间……什么也不是。
在他出道后没多久,他曾问过她,他们两人之间到底算什么?
当时她想也不想就回答,“邻居啊。”
他不死心,继续追问:“没有比邻居多一点吗?”
“邻居以外的?嗯……”她秀眉微蹙的想了想,然后给了他一个生不如死的答案,“姐弟。”
锵锵锵锵,就只因为她比他早两年到这个世界完成报到手续,他就注定是弟弟的身份?
她也不想想,除了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她哪里像姐姐了?
大学时,有男生在任家门口站卫兵,吓得她不敢走正门,是他每天陪着她走那条有野狗横行的小路;开始实习后,她不习惯面对很多血淋淋的镜头,体重一下掉了好几公斤,是他强迫她进食的;国家考试前几天,她紧张得天天拉肚子,是他陪着去看医师的;直到现在,只要有人追求她,他就开始密集打她的手机,为的是让她不断接电话,进而给人一种“她有男朋友”的感觉……
姐、弟?早出生两年了不起啊?
他才不想当什么弟弟呢!
可恨的是,他也清楚,如果他不扮演弟弟的身份,几乎有恐男症的蔚蓝不可能跟他这么自然的相处。
“说不上来为什么,我觉得被男生喜欢的时候,会很紧张,一点高兴的感觉都没有。”当时还是实习医师的蔚蓝是这么说的,“不过育岚说,那是因为我还没遇到真命天子。也许吧,如果哪天我的眼光开始追着某个人的时候,爱情应该就来了。”
“所以,你到现在还没喜欢过人?”
“嗯。”
“说不定那个人早就出现了,只是你没注意。”
“如果我没发现,那就是上天不要我那么早发现嘛。”她漾出一抹甜笑,“我觉得这样也好啦,反正只要有人跟我说喜欢我,我就想跑,在我这种毛病还没改善之前,他还是不要出现好了。”
两次暗示无效,纪雅人忍不住小激了她一下,“你该不会是用恐男症来掩饰同志倾向吧?”
“如果我有喜欢过女生,应该就是,不过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所以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这种东西就像玩牌,一定要等底牌揭晓才会知道结果。”蔚蓝一点也不像开玩笑,而是很认真的自我分析,“但如果我内心真的潜藏着同志爱,也早开花结果了,我知道有一个女实习医师好像喜欢我,可是我对她也没感觉啊,难不成上天要我当任怀哲?”
简直是一棍子打死他的言论。
一般人到了适婚年龄不是都很急吗?她倒是气定神闲得很,不急不急,想爱但不强求,随缘到让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就因为这样,即使他是经纪人眼中的孤鹰,是助手群眼中的山猫,是音乐伙伴眼中的非洲虎,是女歌迷眼中的一匹狼,但是,他在蔚蓝眼中永远是那个有点孩子气的弟弟,简而言之,是小白兔一只。
他不装幼稚,有姐姐使命感的她根本不会理他。
真是可悲的关系。
这两年,蔚蓝虽然已经不再那样随缘,也会稍稍注意一下身边出现的对象,但所有的改变也仅止于想法,而不是落实于生活。
看着蔚蓝把咖哩饭细心装在盘子里,他怀疑,如果让她看到那个脱掉兔子面具的自己,她还会不会三不五时过来看看独居的他是不是还活着。
“喏。”微波过后的咖哩饭冒着热气,顺便附赠佳人笑脸一个,“吃吧。”
才低头,纪雅人便忍不住笑了出来,“你干嘛把青花菜跟红萝卜放得跟店里一样?”
“比较好看啊。”
她还替他拿了一瓶矿泉水。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冷气发出的些微声响。总是在吵闹中工作的他,很享受这样的宁静。
“上次你说,有个到你们医院做健康检查的汽车进口商在追你,现在呢?”
“没啦。”
“容我提醒,你已经老大不小了。”
“不用你说,我自己明白得很。”蔚蓝拉过沙发上的抱枕,替自己调整一个舒服,但又不失优雅的姿势,“可是,我真的会觉得不自在,身为医师跟病人的时候当然没问题,可是一旦套上交往这两个字,感觉就有点可怕。”
“不就是一个人而已,有什么好怕,难道还会吞了你不成?”
“会紧张嘛,不是那种带着喜悦的紧张,而是那种想找掩蔽物的感觉。”她顿了顿,“总觉得那样的视线让人很不自在。”
“在异性面前或多或少都会有点不自在的。”
“可是我在你面前就不会。”
“那是因为你老了,老得咬不动我,要不然凭我这张少女杀手脸,你还不紧张得冷汗直冒?”
“你?”蔚蓝呆了两秒,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我们如果有火花,不会到现在才冒出来啦,放心,你很安全。”
可是,我并不想要这样的安全啊!纪雅人在心里呐喊。总是这样,只要他假装若无其事,随口问问,她便会顺着他的话一直说下去。
例行性的挖苦,可以减低她对他身为男性的危机意识。他们会很自然,自然到无话不谈。
纪雅人喝了一口矿泉水,煞有其事的说:“还好你工作能力不错,不然我怕伯父要养你一辈子。”
一个抱枕朝他飞来。
就在他眼明手快的从空中截住时,她带着笑意的声音扬起,“哎,你不要诅咒我。”
“我只是在点出一个大家都知道,但大家都不敢说破的事实。任家大小姐,出生至今从没有交过男朋友,以前没有,以后也很难。怎么,你打算这样一直到六十岁,然后领医疗奉献奖吗?”
“啊。”蔚蓝捂住耳朵,“停,我不想听。”
“有本事拒绝那么多人,竟然不敢听实话?”
“别说、别说,我怕诅咒成真啦。”
纪雅人扳下她的小手,看她又恼又不解的神色,忍不住心中一动,但也仅止于如此。这些年来,凡是有意追求她的人,最后的下场一定是被她当成变态来躲,他可不想自己成为育岚口中“台北秘密档案”中的一员。
育岚的说法很毒,“她如果不走医疗,也应该会走宗教路线吧,而且比起儿孙满堂,她比较合适孤独到老。”
“她是你姐姐。”
“就是因为她是我姐,我才不想勉强她啊。”
之前还很随缘的蔚蓝这一、两年已经有些松动,他还以为等久了就是自己的,但照这个态势延续下去,哪怕是再等十年也没用。
“怕诅咒成真?你不是很随缘吗?”
“那是两年前,那时候还有办法,现在好像不太行。”她轻叹一声,“哎,你觉得我的王子会在哪?”
“就在你面前啊。”
“还跟我开玩笑,我是很认真的在问你耶。”
谁跟你开玩笑啊?如果她在感情上面有念书的百分之一神经,她就会发现他的心意。
不是现在,不是一、两年前,而是……
他们初见的那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