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思念,自从三年前接受了那场改变自己命运的手术后,她就常常会不自觉地沉溺在某种思念里,心似乎隐隐在渴切着什么。可究竟是什么呢?每当她再继续深想下去,想抓住些什么,却只会抓住一片空白,徒留深深的怅惘。
唉,这三年来,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又何止这一件呢?原随心不禁叹了口气。总觉得自那以后她就已不再是全然的她,仿佛从那时开始就有了一种莫名的意念在心里流淌,似乎在诉说着什么。总之,这种感觉很玄妙,但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即使说出去也只会被人当成是庸人自扰吧!不过,最近这种现象越来越严重,心总是蠢蠢欲动的,好像在呼应着什么。思及此,原随心不由有些担忧。
基本上,随心认为自己既属于那种乐天知命的人,也是一株坚强的劲草,而这都归功于那一对爱她至深又开明豁达的父母。
原毅和范瑶是一对非常恩爱的夫妻,两人之间的默契和形诸于外的甜蜜常常羡煞旁人。当他们还沉浸在一个小生命降生的喜悦及感动中时,却在孩子出生的一周后被告知他们的女儿患有一种罕见的先天性心脏病,除非在她成年后能进行心脏移植手术,否则基本上很难活过二十岁。而且,即使有合适的心脏可以移植,手术的成功率也不超过50%。
这个消息对初为人父人母的原毅和范瑶而言不啻是晴天霹雳,范瑶拖着产后犹虚的身体哭倒在挚爱的丈夫怀中,而原毅这昂藏七尺的男儿也不禁潸然泪下。
是对彼此深厚的爱支持着他们渡过了难关,夫妇俩很快振作了起来,接受并勇敢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他们给女儿起名叫随心,希望她即使不能长命百岁,至少也可以在有限的生命里随心所欲,心无挂碍,实现她的每一个理想,没有遗憾。同时,两个人也毅然放弃再生一个孩子的机会,全心全意地关爱教养这颗掌上明珠。
想到自己的父母,随心不禁由衷地绽开了一朵笑容,眸中闪现出幸福的光彩。能有这样好的一对父母,大概是上天赐给她的最好的礼物吧!正因为有了他们,自己才不至于变得怨天尤人,愤世嫉俗,乃至自暴自弃。而正是由于在父母的精心教育下所养成的乐观豁达的性格,自己才能奇迹般地活过二十一岁,然后,在二十二岁那年又幸运地获得心脏捐赠得以顺利进行手术,也因此,才有了今天的这个她。这样想着,心似乎也慢慢平静了下来,而睡意随之袭上心头。夜了,是该睡了,明天……明天还要去看“她”呢!带着这样的模糊体悟,原随心爬上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杜审言痴痴地捧着相片呆坐着,任时间静静流逝,兀自沉溺于回忆里,良久,才被窗外传来的车鸣声拉回神志。起身轻轻把照片送回原处并将壁橱恢复原状,目光缓缓移往桌上。
那里,静静放着一个青花瓷坛,欣彤……欣彤就静静地躺在里面。解伯伯和伯母,还有他,都担心让欣彤一个人呆在殡仪馆里太孤单、太冷清,所以一直把她留在家里,让她仍然住在熟悉的地方,这样就不会感到孤单了。
呵,他的欣彤最怕孤孤单单一个人了。大掌温柔地抚上青花瓷坛,压低颈项轻轻以面摩挲,极力抑制住叫嚣着要奔泻而出的泪水,强自挤出一丝笑容,只因、只因她最爱看他的笑容。
“欣彤,对不起,这么久才来看你。不过,你一向知我,懂我,必能体谅我的苦衷,是不是?我知道你一直想环游世界,我们约好要一起去的,你还记得吗?可是你这个坏丫头却失约了,不过没关系,我仍然会完成我们的约定。你看,我一直戴着你送我的挂坠,就好像是你陪在我身边,和我一起环游世界。这一年来,我又和你去了不少地方,你高不高兴?”停顿了一会,又续说道:“不过,你是不是还会不甘心呢?没关系的,我每到一处地方都有写信给你哦!每一处的风土人情、所见所闻我都有写下来,还拍了不少照片。你不是最喜欢收到信的吗?我明天就把这些信都寄给你,你说好不好?这下你可开心了吧!”无限温柔的声音微微颤抖,“那么,明天见了,欣彤。”
天方蒙蒙亮,随心就醒了。说不出是什么原因把她从深沉的睡眠中唤醒,醒来后就觉一颗心“怦怦”地跳个不停,总感觉有事要发生,却说不上是坏事还是好事。算了,不管了,还是随遇而安吧!随心暗暗安慰自己。一翻身下了床,快速洗漱停当,换好衣服就冲进了客厅。
“爸妈早!”
范瑶抬头慈爱地看了看女儿,微笑问道:“今天星期六,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啊?”
“醒了就起来了呗!”随心轻快地应着,“我走了。”
“这么早就去了?”刚从厨房出来的原毅诧异道。
“就是呀,吃完早饭再走吧!”范瑶柔声道。
“不了,我随便到楼下买个包子就行了!我今天想早点过去。”随心边穿鞋边回答,“走了,老爸老妈。”
“路上小心点儿!”
走在楼道上,犹能听见老妈的殷殷叮咛从身后传来。
“王大娘,麻烦给我两个肉包!”在拥挤忙乱的包子铺前,随心不得不扯开了喉咙大叫。
“好嘞,肉包两个——”胖胖的中年妇人爽快唱喏道,麻利地包起递给随心,“去哪儿呀,丫头?”
“去看一个……朋友。”随心接过包子,在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心中泛起奇异的感受。“朋友”吗?用这个词来形容她和“她”之间的关系似乎太过浮泛,也太过简单了。那么,她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好像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实在是太过复杂的纠缠啊!总之是一言难尽。
带着这样的迷思挤出了人群,甚至在去往公车站的路上,随心的思绪仍在这个问题上回旋。
“车来了!”不知是哪个等车的人喊了一声,拉回了她游走的注意力,抬头一看,正是自己要坐的车子,慌忙上车。还好,星期六早上坐车的人并不多,随心轻易就找到一个靠窗的座位,遂悠闲地坐于其上,享用起早餐来。
包子很快被饥饿的女子啃了个精光,照理说此刻吃得饱饱的人儿应该意态闲适、志得意满才是,可随心却反而蛾眉轻蹙,面容奇异而困惑。怎么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得越来越快了,不会真有什么事儿吧?禁不住暗自嘀咕,心下也越来越紧张。
“笃,笃,笃”
“来啦——”陈香琴匆匆从厨房里冲出来开门,“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啦,丫头?快进来。”
“干妈,”随心亲昵地叫着,走上前挽住陈香琴的手,“人家想早点吃到干妈做的菜嘛,不然就算能先闻一闻也是好的!”
“好哇!就知道你这孩子尽想着干妈的菜,压根就不念着我和你干爸。”陈香琴佯装生气。
“怎么会呢?因为菜是干妈做的,所以才特别好吃呀!人家可是一直都念着干爸干妈的,干妈不要冤枉人嘛!”随心摇着陈香琴的胳膊不依地撒娇。
“好了,好了,别摇了,干妈这一把老骨头都要给你摇断了。”陈香琴满脸慈爱地望着随心,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干妈相信你就是。知道你这孩子今天要来,早就预备好了菜,都是你爱吃的。”
“我就知道干妈最疼我啦!”随心撒娇地把头倚向陈香琴的肩膀,开心得像个小孩子。
“咳,咳,”故作威严的咳嗽声响起,提醒正在亲热的娘儿俩别忘了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怎么?丫头,我这个干爸对你就不好了吗?”边抗议边从内室走出的中年男子鬓角微白,面容清瘦。
“干爸,”随心嬉笑着奔过去,一把抱住解鹏飞的手臂,“我知道干爸也最疼我啦!我好喜欢你亲手为我做的那些小礼物呢!”
“是吗?”解父仍是严肃地板着脸。
“老解,你看你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争风吃醋,你好意思吗?”陈香琴毫不客气地取笑老伴。
“才不是呢!”随心晃悠着干爸的手臂,“干爸只是跟我闹着玩儿,他才舍不得生我的气呢!”
“哈,哈,哈,”解鹏飞得意地仰首大笑,“还是我的干女儿最了解我呀!”
“好了,你们爷儿俩边上闹去吧,我还要去理几个菜,不管你们了。”陈香琴决定不理这爷儿俩,径自进了厨房。
“丫头,来,过来坐吧!”解鹏飞一边坐到沙发上,一边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干爸,”随心稍稍敛起了脸上的笑容,“我想……先去看看欣彤。”
“噢,”解父的声音也不由低沉了下来,“欣彤被审言那孩子带出去散步了,可能过一会儿才会回来。”
乍听到“审言”这两个字,随心的心脏不禁大大地震动了一下,心神也渐渐飘远了。
杜审言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并不陌生,他和欣彤之间的故事她也听到过很多。当然,那都是干爸干妈断断续续讲给她听的。
解欣彤和杜审言,这两个人之间的牵系实在是太深太深了,要想了解欣彤生命中的种种,就不可避免地会提到杜审言,他出现在欣彤的每一个生命阶段里,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她越了解他们之间的故事,就越为他们的爱情所感动,有时候,她甚至会有一种罪恶感,只因为,欣彤死了,而她——还活着。
而对杜审言,她也始终有着一种难言的感觉,每每只是听到他的名字,心中都会觉得有些异样,可是,像今天这样一听到他的名字心脏就猛然收缩的情形,以前却从未有过。
飘飘渺渺中,随心对于干爸的问话只能报以机械的“嗯”、“啊”声,直到看见解父摆出一副象棋,才从九天之外拉回了几许神志,心不在焉地与干爸厮杀起来。
杜审言左手紧紧护住半掩在外套里的青花瓷坛,右手斜插在口袋里,状似随意地漫步着。呵,他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想象欣彤就在身旁,仿佛心爱的她从不曾离开。停住脚,闭上眼,嗅觉似乎变得更加灵敏,他可以清晰地捕捉到空气中飘散着的梧桐那特有的清香,像一只温柔的手,无言地抚慰着他,奇异地减轻了心底那从不曾止歇的伤痛。
静立良久,细细体会那份难得的静谧与祥和,再度睁开双眼时,他几乎有些适应不了近午时分刺眼的阳光。离开武汉这么久,他几乎已经忘记这里的气候是多么炎热。虽说还是春天,但早上十点之后的阳光已是不容小觑。
以手遮眼,仰头注视头顶上方的树叶,在阳光的照射下叶片幻出炫目的光晕,益发显得厚实饱满,青翠欲滴,宛若一个个具有灵性的精灵。空气中微动的气流惊动了这些精灵,于是它们纷纷在春风中摇曳轻舞,舒展着身躯,欢快地跳动着,恣意地放声高歌。他痴痴地望着,依稀看到了欣彤轻盈舞动的身影。
欣彤跳舞总是随兴所至,却每每让他看得目眩神迷,心旌摇荡,那是一种充盈着鲜活生命力的舞蹈,就如同这风中舞动的树叶,又仿佛是山间自在的清风,自然而优美,带给他那么多的感动与惊喜。
收回视线,他不由将怀中的瓷坛抱得更紧,右手轻轻摩挲着它的外沿,仿若情人间温柔的抚触。欣彤,我好想你,你知道吗?我想见你,我好想见你!他在心中无声地呐喊,极度的思念痛苦令他俊朗的面容扭曲,绝望的浪潮几乎将他淹没。不能啊,再怎样祈求都只是徒然啊!生死也许只有一线之隔,却已是另一个他无法企及的世界了,至少现在的他还不能啊。
孤寂的身影又伫立了许久,直到“时间”这个概念冲入他的脑海才打破了环绕在周身的迷雾。人影终于有了移动的迹象,“欣彤,我们回去吧!”他轻柔地拍了拍怀中的青瓷坛,转身缓缓往来路走去。
听到敲门声,随心如获大赦,不等解鹏飞站起,就忙不迭地嚷道:“我去开,我去开,干爸您就好好地坐着,不许耍赖哦!”
趁着转身,随心偷偷吐了吐舌头。其实这一盘棋胜负已定,她则肯定是输定了的那方,刚刚只不过是在苟延残喘、垂死挣扎罢了!幸好天外来了救星——有人来访,这下她总算可以逃脱第四次向干爸俯首认输的耻辱了。嘿嘿,反正来者是客,干爸总不好意思不招呼人家只顾着下棋吧!心里犹自庆幸着,右手已拉开了房门,然后——她……毫无预兆地跌进了一双星眸深处。
随心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种感觉,只觉自己仿佛落入了一片忧郁的深海中,那种铺天盖地而来的悲苦几乎将她溺毙。没有理由地,她就是笃定地知道这片海洋已经孤寂了好久,荒凉了好久,而意识到这一点竟然令她的心悸痛不已,引得四肢百骸的神经也跟着痛了起来。那一刻,她好想好想倾尽自己的所有来换取这片海洋重现生机。
那双眼里的孤独凄绝,令她联想起痛失爱侣的孤狼,她几乎可以听见隐藏在这双眸子后无声的哀嗥。
这双眸子的主人她知道,是他——杜审言,欣彤青梅竹马的爱人,她曾在欣彤留下的相簿中见过多次,但却绝没有料到见到他本人竟会带给她这么大的冲击,这么样的震撼。
一直知道自己对杜审言存有一种复杂莫名的感觉,混合了深沉的遗憾、厚重的感动以及丝丝缕缕的内疚,可是现在,她却不确定这种感觉究竟为何了,惟一可以确定的是,绝对远不止如此而已。那是一种更深刻更亲密的感情,胸腔中急剧跳动、几欲蹦出的心脏如是告诉她,血管中急速奔腾澎湃不已的血液如是告诉她。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对于从未谋面、素昧平生的人她竟会有如此强烈的感觉?更更荒谬的是,他还令她感到如此熟悉,熟悉得几乎令她昏眩,熟悉得仿佛……自己就是他的恋人。
怎么会这样?!
随心犹在门内怔忡不已,门外的人却早已不耐。
怎么搞的?这个女孩一看到自己就开始发呆,不会是花痴吧?杜审言不无恶意地想着。
一直以来他都知道自己的相貌有多么吸引人,这也常会为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不过因为他原本给人的感觉就很淡漠,而自欣彤去后更变本加厉地演变为冷漠,因此在他一脸“别惹我”的冷峻表情及一身形诸于外的冷绝气势下,大部分被他外貌吸引的女人都只敢远观,不敢真正付诸于行动,于是无谓的骚扰也就减少了很多。即使遇到胆子特别大又不肯死心的女人真的上前纠缠,最后也会在他冷冷投射的逼人眼锋中败下阵去。
是他的功力退步了吗?否则此刻眼前的这个女子为什么可以这样毫不胆怯、不避不退地直直看入他的眼底,见不到一丝的害怕与惶恐?有那么一瞬,他几乎以为自己在她眼中看到了心疼与怜惜。
在与对方对视了二十秒之后,反而是他先狼狈地败下阵来。
为何不敢再继续注视那双清澄的眼眸呢?为何他的目光无法再冷然以对?因为……因为在最深的记忆中也曾有一双眼眸如此地注视着他呵!那样温暖,那样动人,那样深深让他沉醉。到如今,那双秋水,却只能在遥不可及的梦里重温,再也寻不回了。
一念及此,杜审言的心情越发恶劣,对眼前这女子的恶感也就越深了。但是,他却没有察觉,这是欣彤离开他后,第一次有人如此轻易地勾动了他的情绪,引发了他的感觉。
三年来,杜审言封闭了自己的感情,除了亲情和友情难以断绝外,他几乎只活在自己构筑的有欣彤存在的世界里,没有人可以脱下他无动于衷的外壳。而现在,原随心——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女子竟然轻易就引发了他的负面情绪,这——代表了什么?
在某人毫无所觉的这一刻,心,其实已……悄悄地动了。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
“唉,你们这两个孩子怎么竟杵在门口啊?快进来呀!”还在埋头研究棋局的解鹏飞并没有发现两人之间的异样,只是纳闷这两人怎么半天没动静。
见两人听到他的话后纷纷走到他的面前,解鹏飞笑呵呵地道:“来,我给你们互相介绍一下。审言啊,这就是我跟你伯母的干女儿——原随心丫头。”
接着,解鹏飞转而对随心介绍:“随心啊,这就是我跟你干妈常提到的小子——杜审言。”
末了,这位风趣的长者还添了一句:“大家其实都像是一家人,不用客气。”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本就因杜审言的出现而心乱如麻的随心听后,心里不禁有些嗔怪干爸的口没遮拦,只略点了点头权作打招呼,即快步坐回沙发上。
原来,她就是原随心。听到这个名字,杜审言不由全身一震。只知道当初欣彤的心脏是移植给了这个人,他却从未见过这位接受了欣彤心脏的女子。想到欣彤不在了,而她却因此而幸运地活着,想到原本属于欣彤的心脏,如今却在一个陌生人的身体里跳动,杜审言感到一种苦涩正一点一滴从心底蔓延开来,直浸到五脏六腑里。微微牵了牵嘴角,他也缓步走到另一边的沙发上坐下。
忙碌了半天的陈香琴听到动静,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审言,你回来啦!刚好,马上就开饭了。”话音刚落,温柔的语气突而急转直下变为呵斥:“老头子,还不快点摆一下桌子收拾收拾。把你那副破象棋收起来,听见没有?”
见老婆大人杏眼一瞪,深明何谓“军令如山”的解父丝毫不敢怠慢,马上开始收拾棋局、摆桌子、搬凳子,见状,解母这才满意地回到厨房继续操劳。
对于此情此景早已见怪不怪的杜审言和原随心都聪明地忍笑闭嘴,保持沉默地各自分工。随心先一溜烟地跑进厨房望梅止渴一番,然后拿出四人份的碗筷汤勺,而杜审言在把欣彤的骨灰重新放回原处后,就开始帮忙摆放桌椅。
当随心刚把碗筷放好,杜审言的椅子也堪堪摆好,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配合默契得让两人俱是一怔。不容两人再多想,解母的一道道拿手好菜业已陆续上桌。
真幸福啊!随心先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空气中飘散的香味,再一次庆幸着自己有这样一位精于烹饪的干妈。而睁开眼后,瞪着眼前令人食指大动的美味佳肴,随心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吃,狠狠地吃。
随心从不否认自己是贪吃一族中的佼佼者,虽然她常常宣称自己未来的志愿是成为一位美食家,但其实她自己也心知肚明那不过是为自个儿的贪吃所找的冠冕堂皇的借口。遗憾的是,虽然老爸老妈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说都可谓是当之无愧的、无可挑剔的模范父母,但惟独在烹饪方面的技术实在是数十年如一日的不敢恭维。果然是人无完人啊,所以,随心老早就放弃了在父母身上实践她美食家的梦想这一奢望。
当然,在此我们也不得不提一下,原大小姐自己在厨艺这方面的表现也可谓是尽得其老爸老妈的真传,只能用“惨不忍睹”这四字来形容。不过,要是有人因此而奚落她的话,她可是会振振有辞地反驳:“美食家,美食家,顾名思义就是只需要用嘴品尝美味的专家,要不然不就变成‘美厨家’了?”
嘿嘿,果然精辟。由此我们也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原大小姐要想实现她当美食家的志愿,就必须得向外发展,譬如别人家啦、饭店啦、餐馆啦等等诸如此类的地方,否则,她肯定是吃不到美食的。
话说当年随心第一次在欣彤家吃饭,吃了第一口,就几乎感动得落下泪来,因为实在是太……太……太好吃了!这么温馨可口又充满了爱心的家常菜随心肯定自己以前从未吃到过。这一发现更加坚定了她要认欣彤的父母为干爸干妈的决心。死也要认!
嘿嘿,当然我们千万不能因此就贬低了随心的人格,人家可是早就决定了要代替欣彤做解父解母的好女儿的,那些美味佳肴只不过是意外奉送的额外福利罢了。纯属意外,纯属意外。
不管怎么说,随心对美食没有抵抗力绝对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所以,当那一桌香喷喷、热腾腾的饭菜进入随心的视线后,她的脑子里除了吃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只见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大家堪堪全部坐定,她的筷子就已宛若一支离弦的箭般向一盘早已瞄准多时的香干炒肉射去,那副小女儿家的馋态不禁让一旁的解父解母失笑不已,不过倒也是见惯了。而首次见到如此狂热吃法——活像八辈子没吃过饭似的——杜审言则真正为之大开眼界,错愕不已。
有这么饿吗?他兀自纳闷着。看她这种吃法,都叫人不忍心分食她想要吃的菜了。不忍心?!猛然意识到自己竟被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子勾起了这种久违的心绪,杜审言不禁皱了皱眉,原本要伸出的筷子也停在了原处。
陈香琴见杜审言迟迟没有动筷,只道这孩子又是因为思念爱女而没有胃口,也不以为意,只是热情地招呼着:“审言,你怎么不吃啊?是不是嫌伯母做的菜不好吃呀?”故作严肃地边埋怨边夹了几块土豆放进杜审言的碗里,“喏,这是你最爱吃的土豆,多吃点,不然伯母可要生气了!”
面对这样的关爱,他还能说什么呢?
再也无心去细想自己那莫名的情绪,把心思专注于眼前的佳肴上,他也开始用心品尝这难得的美味。
原随心根本没有注意到餐桌上的这段小插曲,因为她老人家正忙着与豆瓣鲫鱼奋战。
她从小就不会吃鱼,看到鱼刺就头痛。因为不会吃,所以不爱吃。但是,干妈做的豆瓣鲫鱼实在是太好吃了,逼得随心不得不痛下决心非学会吃鱼不可。
事实证明:有志者,事竟成。如今对于吃鱼,随心也算是小有心得,不过每次实战时她仍是小心翼翼,如临大敌。正所谓小心才驶得万年船哪!她可不想哪天被鱼刺卡住,落得抱醋狂饮的下场,如果倒霉得还不见效的话,说不定就得送医急救了。所以,原姑娘每次吃鱼时绝对是一心一意、全神贯注的。
不过,今天似乎有点不同寻常,随心的眼睛里、脑海中虽然都满是饭菜,可是她的心里却不时浮现出杜审言的身影。
对于这一点,随心自己也直嘀咕。为什么她在吃鱼的时候心里还想着杜审言呢?这是什么鬼道理?难道说他在她心里已经占有如此重要的分量了吗?比她被鱼刺卡住还重要吗?不会吧!
“咳!咳!”为这个想法而分神了一下下的随心,差点儿被一根鱼刺卡住了,吓得她再也不敢多想,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地进行她的吃鱼大业。只是那两声咳嗽还是为她引来了四道关爱的眼神以及两道疑惑的目光。
四道关爱的眼神,不用说,自然分别来自于解父及解母,而那两道疑惑的目光,则是出自于杜审言的双眸。而在这六道视线环伺下的原随心,先是尴尬地笑了两声,然后又摆了摆手以加强语气的可信度,“没事,没事,我只是吃得快了点儿,你们不用管我。”
陈香琴仍是有些不放心,“丫头,真的没事?”见到随心拼命点头以表明确实没事后,不禁有些啼笑皆非,拿这个丫头的好吃没辙,“你呀,吃慢点儿,没人跟你抢!”
解鹏飞在一旁见了,也笑叹着摇了摇头。
杜审言在瞄了一眼后即不感兴趣地继续埋头吃饭,但心中却不免嘀咕:这丫头的名堂怎么这么多?
接下来的时间倒是一直相安无事。一顿饭吃完,已近午后一点。
酒足饭饱的解父习惯性地摸出一支烟,吞云吐雾开了,随心则利落地帮干妈收拾起碗筷来。
本来平时这份差使应是解父专职的,不过今天仗着有干女儿帮忙,所以他也乐得享享清福。
陈香琴眼瞅着老伴儿跷着二郎腿优哉游哉,立时气不打一处来,不过转眼又见随心忙前忙后的那股贴心劲儿,心里头的气倒是消了一大半,遂只是狠狠瞪了老伴一眼,便开恩放过了他。
杜审言眼见解母和随心配合默契,收拾得井井有条,自觉也插不上手,便道:“伯父,伯母,我带欣彤到院子里走走。”见解父解母微微颔首,于是起身离座,径自去了。
正在厨房洗碗的随心听见声音不免有些好奇,探头看见杜审言抱着青瓷坛从欣彤的房间出来向室外的庭院走去,忍不住问:“干妈,他要干什么去呀?”
陈香琴叹了口气,“这孩子,八成又是给欣彤烧信去了。”
“烧信?!”随心更加不解,瞪大了一双装满了问号的眼睛瞅着干妈。
“唉,欣彤这孩子啊,最喜欢收到别人寄给她的信了,而且,这丫头还有一个梦想就是环游世界。”说到这儿,解母不禁又为审言这孩子的用情之深叹了口气,“自从欣彤走了以后,审言这个傻孩子就在世界各地到处流浪,说是要代替丫头去环游世界。而且这孩子哪,每到一处都会给咱家丫头写一封信,好让她高兴。去年和前年的这个日子,审言这孩子就是在院子里把信烧了给丫头寄去的,现在他应该又是去烧信了吧!”言罢无限唏嘘。
随心怔怔地听着,说不上方寸之间拼命绞扭翻腾着的是什么感觉,也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直到解母的声音飘飘渺渺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心丫头,你怎么了?”
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哭了。
温润的液体从眼眶里止不住地往下落,心底深处似乎也有相同的东西在不停地往外冒。五脏六腑间似乎有千万只小兽在撕咬啃噬。好痛,真的好痛!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的心会这么痛这么疼?!为什么?
面对干妈惊讶询问的目光,随心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泪,勉强挤出一朵笑容,“没事儿,干妈,可能是我太感动了吧!您知道我这个人就是太容易被感动了,老是改不了。”
其实随心自己深知,她也许是容易被感动,但感动到落泪的地步却是少之又少,毕竟从前的病不允许她有太过激烈的情绪反应。虽说手术成功后,在释放自己的情感方面她已比从前好了许多,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有很多时候她在情感表现上仍是存在着障碍,尤其是——对于哀伤的表现。
她……几乎不记得自己有哭过。自从她懂事以来,自从她知道了自己与生俱来的病以后,好像就从来没有哭过。
为什么要哭泣呢?人生已经如此短暂,生命转眼就会凋谢,贪婪地享受每一天都来不及了,哪里还有时间去哭泣呢?再说,她的心脏也负荷不了这么大的情绪波动。更何况……如果她哭泣的话,父亲母亲一定会更难过吧!所以,她不要哭,她不哭。
后来,也就慢慢养成了习惯,即使现在已拥有一颗健康的心脏,即使父母已不需再担心她的病,她还是无法放开心怀去哭泣。
可是,她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体会到这么深这么深的哀伤,轻易就开启了她身体里那个几乎被遗忘的泪水闸门,久违的温润液体就这样不知不觉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干妈惊讶,她又何尝不是呢?但看来她把自己的情绪掩饰得很好,因为干妈轻易就接受了她的说辞。
不过解母坚持不肯再让她洗碗,非要她到客厅里去休息一下。知道解母一旦坚持起来,谁都不能令她改变主意,随心只好乖乖妥协进了客厅,一双眼睛却不自觉地搜寻起屋外那抹孤寂的身影。
她只能看到杜审言的背影。
他就静静地蹲在那儿,面前……想必摆着欣彤的骨灰吧。看不见他烧信的动作,却可以看见纸灰在空中飞舞盘旋的景象,好像一双双翩翩飞去的黑蝴蝶,随心不自禁地联想到梁山伯与祝英台。但梁祝还可化蝶共舞,杜审言他却是形孤影单,孑然一身,只能托蝴蝶代他传送对已逝恋人的刻骨相思与爱恋。
这就是“一寸相思一寸灰”吗?纵使灰飞烟灭,这份情仍是无法磨灭啊!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刻骨铭心的感情?随心不能想象,但隐约又感到心底深处似乎也埋藏着类似的情感。
怎么可能呢?用力甩掉这种无稽的感觉,随心自嘲地笑了笑。她可是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人呀,怎么可能会有那样深刻的感情?!自己也太入戏了吧!
但即使没有过恋爱的经验,有一点随心却可以肯定——
眼前这灰飞蝶舞掩映下悲寂哀绝的背影,会是她此生永难忘怀的记忆。
就这样默默地望着,随心觉得眼睛里又有什么东西威胁着要夺眶而出,慌忙把头侧向一旁,努力眨去眼中快要决堤的泪水,深吸了一口气,待视线不再模糊时,却赫然发现原本坐在沙发上吞云吐雾的干爸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不禁又羞又惊,下意识地想转移解父的注意。
“干爸,来,我们再来下棋,这次我一定会赢你。”
果然,解鹏飞一听这话立刻就来了精神,朗声笑道:“丫头,别太自信哟!姜毕竟是老的辣,这盘你还是输定了,哈哈!”
在院子里默默祷告完毕,把骨灰坛重又放回欣彤房中,静静梭巡了一遍这个盛载了太多欢笑与回忆的房间后,他起身踱入客厅,发现那一老一少还在厮杀不休,而解母仍在厨房与客厅之间穿进穿出忙碌不已。
这个景象,这个景象……仿佛似曾相识,欣彤在时这个家也是这般模样呵。杜审言怔怔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出神,几乎有时空错置之感。当惊觉自己又在发呆时,他苦笑着开口:“伯父,伯母,我走了。”
陈香琴第一个反应过来,“这么早就走啊,再多坐一会儿嘛!”
解鹏飞也极力挽留,“是啊,难得来一趟,就多留一会儿吧!”
乍听到他要走了,随心只觉胸腔内有东西重重跳了一下,下一刻黯然不舍的感觉一股脑儿地向她袭来,迅猛得令她措手不及,可是她又没有任何立场和理由可以留下他。难道对他说“我舍不得你,请你不要走”吗?他八成会以为她疯了。一时间,随心只能呆呆地注视着棋盘。
“不了,”杜审言婉言道,“过几天我会再来看望伯父伯母的,今天我还是先回去吧,我妈让我早点回去。”
“也对!这么久没回来,是该多陪陪你爸妈,那我们就不留你了。”末了,陈香琴又不放心地叮嘱:“一定要再来看我们老两口啊!”
“一定会的。再见,伯父伯母。”杜审言移步往门的方向走去,快到门口时停了停,略略侧身,“再见,原……小姐。”
随心闻声望去,只来得及捕捉到消失在门后的一小片衣角,不知怎的就只觉整个心里空空荡荡的,毫无着落。她再也无心下棋,对着棋盘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猛然惊跳起来,只匆匆丢下一句:“干爸,干妈,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们!”
说完后下一秒人就飞出了门外,徒留下陈香琴莫名其妙地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无可奈何地摇头,“这孩子,怎么这么毛毛躁躁的。”而沙发上的解鹏飞眼里,却闪过一抹深思。
“杜审言,杜审言,”随心气喘吁吁地追在杜审言身后大喊着,也顾不得路上行人投来的惊诧目光了。
听到身后传来的呼喊声,杜审言不免有些诧异。从声音中他可以听出是原随心在叫他,但却判断不出她的来意。她找自己会有什么事呢?杜审言回身站定,看着那个慌慌张张的女孩由远而近地向他跑来。
事实上随心只是下意识地叫住杜审言,至于为什么叫他,其实自个儿也不清楚。当她气喘吁吁地停在杜审言面前后,先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平复自己的呼吸,然后红着脸嗫嚅了半天,方期期艾艾地说道:“我要去的车站也在这条路上,我和你一起走好吗?”
说话时,随心压根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只能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天知道这是她二十五年来第一次主动跟男子搭讪啊。
看着眼前低垂着头像个小学生般乖乖站着的女孩,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走吧!”连杜审言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竟会答应了。三年来他一向独来独往,不喜有人同行,可现在他竟轻易为了眼前这个还很陌生的小女人打破了自己的习惯。杜审言试图理清导致自己失常的原因。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吧。因为欣彤的一部分正在这个女孩的身体里跳动,因为眼前之人的存在代表着欣彤生命的延续,所以,所以他才会拒绝不了她吧!
告诉自己这就是原因,杜审言转身继续大步而行。
他真的……真的答应了!随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听见的。对于自己仅仅因为这样一个微小的要求被满足就高兴得仿佛要飞上天去,随心一点儿也没有感到不好意思。事实上,她现在整颗心里都被喜悦塞得满满的,再没有丝毫的空隙可以容纳羞赧。
火速抬头想再确认一下她并没有听错,却只瞄到杜审言渐行远去的背影,大惊之下,随心连忙奋起直追,终于赶上和杜审言走了个并排。
沉默笼罩在并肩走着的两人之间。杜审言是原本就不想说话,随心则是苦于不知该说些什么。
可是这样什么都不说真的好奇怪,也好别扭啊!下定决心要改变这种现状,并且在“嗯”、“呃”了半天之后,随心终于找到了一个自认为很不错的话题。
“那个……杜审言,你的名字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为什么伯父伯母会给你取这样一个名字呢?”
杜审言早就听见了随心不时发出的那些奇怪的支吾声,心下清楚她应该是有话想说,也一直在静观其变,谁知她一开口竟是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不禁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才转过头看着前方淡淡道:“没什么特别的含义。”
“哦,是吗?”就知道这个问题很管用,随心暗自得意。因为不管对方的回答是什么,她都可以接下去说:“我的名字呀,是取自‘随心所欲’的意思。不过,你可千万别以为是那种任性自我的‘随心所欲’哦,我的这个‘随心’指的是佛禅中所说的‘明心见性,自在无碍’的境界,很高深吧?我老爸老妈就希望我能做到那样。”
噼里啪啦地解释了一通,却只换来杜审言不痛不痒的回应:“这样啊。”
随心不免有些泄气。连敷衍的诸如“你的父母还真是用心良苦啊”之类的话都没有,还真是冷淡啊!但接下来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打击是——
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呃——”在经过短暂的沉默后,随心开始没话找话地瞎掰开了,“据我看,你的名字啊,还是大有深意的。‘审言’,‘审言’,是不是代表伯父伯母希望你能随时审视自己所要说的话,在开口之前先三思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再说呢?”
杜审言的瞳孔瞬间扩张到极限。这……也太能掰了吧!这也扯得出来?!他自家都还不知道呢!内心着实惊讶地打量了下身旁这位联想力惊人的小女人,表面上却是不露丝毫声色,“也许吧!”
又是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回答,随心挫败得几乎要放弃。跟一个完全没有合作意愿的人沟通对她这种人来说果然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啊!
但……管他的,她——原随心最大的特点就是把不可能变为可能。努力为自己打气,冥冥中就是有一股意念在支持着随心不让她放弃。于是她打起精神,暗下决心,誓与拒绝合作者沟通到底。
“这三年你的身体一直还好吧?”天外突然闲闲飞来一句。
“啊?!”面对这突如其来冒出的似乎仿佛好像带有聊天意味的问句,随心好半天都反应不过来。
真……真……真的是他在问她话吗?太不可思议了。原来真的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有志者事竟成……霎时间,随心的脑子里百转千回,闪过无数句前辈先贤留下的金玉良言,完全忘了那厢还在等待答案的杜审言。
直到杜审言略为不耐地重复了一遍问题,原大小姐才总算神回本尊,“嗯,我这几年身体一直都很好,很健康。”随后又笑容可掬地补上一句:“谢谢你的关心。”
“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关心你,我只是不希望她用‘心’救回来的人仍然跟以前一样病弱,不希望她捐赠心脏的善良心愿白白落空而已。”闷闷地撂下这段稍嫌冷酷不近人情的话语,杜审言心中因随心的笑容而衍生的怪异感却没有散去丝毫。当他看见那张清丽的面庞扬起如花般的笑容向他道谢时,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抽搐,只想狠狠说些什么来驱散那种感觉。
“哦——”拖曳的低沉尾音说明了发声人此时低落的心情,不过随心很快又露出了释然的表情。没关系,不管出发点为何,那毕竟也算是一个问候,这已经是一种进步了。随心暗暗为自己打气。一步一步慢慢来嘛,罗马也不是一天就建成的。
于是,想通了的随心依旧笑意吟吟,“不管怎样,你还是问到了我的情况,虽说是因为欣彤的关系,我还是要谢谢你!”
对着这样一张纯真无瑕的笑靥,听着这样一番率真无伪的感谢,杜审言发现自己实在很难再继续冷言冷语下去,只能狼狈地选择以沉默来应对。
可好不容易才看到一丝曙光的随心又怎会轻易放弃呢?她不死心地伸出右手在陷入无声状态的男子面前晃动数下,“Hello,有人在家吗?”见杜审言仍是没什么反应,不由吐了吐舌头,小小声地咕哝:“不会真的准备三思而后说吧!”
耳尖地听到她的嘀咕声,杜审言飞快地转过头来恼怒地瞪了随心一眼,她却不以为意地扮了个鬼脸,反正心里就是笃定他不能拿她怎么样。
见随心这个样子,杜审言果然没辙,只能无奈地重又把目光移回前方,一看之下却突有如释重负之感。
“原随心,”他没好气地连名带姓叫道,“好像到站了。”这意味着他终于可以重享一个人独处时的清静了。
啊噢——真的到站了!随心愕然看着近在咫尺的站牌,有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意味着她要和他说再见了,而这个念头莫名地撕扯着她的心。
“那我们就在这儿分手吧,再见。”没有注意到随心的失神,杜审言径自说着,语气中有着难得的轻快。转身欲走,不料刚迈出一步就走不动了,纳闷地低头审视,才发现他的风衣下摆被一只素手牢牢攥住,而那只手的主人正用一种楚楚可怜的眼神哀哀地斜睇着他。
该死的!杜审言强忍住心中那股破口大骂的冲动,用仅余的耐心以目光探询,“还有什么事吗?”
原随心自己也不知道自个儿是怎么回事,在看到他抬脚欲走的动作时,满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就这样让他离开!而当她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她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紧紧地抓住了他的风衣。
迎上杜审言投射过来的询问眼神,随心如火烫般地松开了对风衣的钳制,却艾艾不能成语,只因……自己也无法解释啊!连她本人都弄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唐突莫名的举止,又如何能说与他知?
默然半晌,终究也只能缓缓摇头,轻声吐出三个字:“没什么。”不待对方更进一步地探究,随心匆匆压低头,慌慌跳上一辆刚刚进站的公车,落荒而逃。
不解于原随心怪异的举动,杜审言也懒得去深究,甩甩头,就那么大步地走了,没察觉背后那两道依然追逐的目光。
茫然地站在车里,呆呆地注视着那道渐行渐远的颀长身影,不安地绞扭着手指。她……还能再见到他吧?应该不久就可以再见到了吧!他这次……不会那么快就离开吧?
未见之前,从干爸干妈口中就早已听说了他和欣彤之间的感情,尽管只是由旁人讲述的一些片段及零碎回忆,却仍足以令她动容,深深惊异于世间竟还有这般深情的男子。从那时起,她就一直很想见见他。奇怪的是,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根深蒂固,日益强烈。长久以来她并不明了其中的原因,及至今日一见,她才恍然,原来……想见到他、看到他根本就是她心底里最深切的渴望,只是一直埋藏得太深,所以无从自知。而今终于见到了他,就仿佛点燃了心中的那根导火线,引爆了深埋已久的渴望——
渴望时时刻刻见到他,渴望分分秒秒陪着他,渴望抚平他的伤痛安慰他,渴望让他重展笑颜重拾欢乐,渴望……渴望……好好爱他!
爱?!自己刚刚有想到或提到“爱”这个字眼吗?随心手抚胸口,杏眼圆睁,花容变色,一脸的难以置信兼匪夷所思。难道说……她竟然……不知不觉就爱上了那家伙?
不会吧!拜托,她还从来没有爱过一个人,不用一上来就给她一个难度系数这么高的人来爱吧?!这一定是错觉好不好?是,一个痴情、专情、深情的男人是很容易让人感动,她承认。可是,爱上一个对死去的人痴情、专情加深情的男人就绝不是感动二字可以简单形容的了,那下场通常会——很惨!一想到这儿,随心不觉毛骨悚然。和一个死去的人而且还是恩人抢男人,完全是忘恩负义加没胜算嘛!
可是,为什么心底却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鼓励她:“别害怕,不会惨的,跟着你的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