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手扶船舷,深沉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水汽烟雾,投向不可知的遥远地方。
“这几天,展昭……怎么样?”
“王爷似乎很关心他……”月明嫣然一笑,“断肠膏可以疏通他阻塞的经脉,恢复他机体的活力,只要保证一百天里不再受伤,凭他的武功,应该不会留下后患。”
“一百天不受伤?恐怕他离了这艘船便会重新陷入争杀……”
“王爷欣赏展昭,只怕展昭无福消受。”
燕王眉头一皱,“你担心因本王之帮,会给展昭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月明秋波流慧,如朝露秋月,燕王不禁微微失神。
“展昭来自江湖,身在朝堂本已勉强,倘若再有党争之累,一代南侠就此毁了。”
燕王良久不语。
月明自觉失言,“月明胡言乱语,王爷见谅。”
燕王爽然而笑,“你真是冰雪玲珑,居然看出本王惜才之意。我身边要是有你这样的知己,何愁诸事不成?”
月明一怔,回头看着江面,淡淡道:“王爷雄才大略,盖世英雄,原为天下女子仰慕。只是王爷不是多情之人,心中有万事,独独没有儿女之情。月明任性骄傲,只愿跟随一个心中只有月明的人……”
燕王茫然若失,月明此刻的神情柔而不弱,坚而不脆,像极了心目中永远不忘的人,也像极了那个一身伤痛却坚定不屈的蓝衣人。
难道,这就是当年她离开自己的理由吗?
苦笑,少年意气,只知争名夺利,却忘了身边的人才是最需要自己的珍惜。
回身坐下,手轻拂,行云流水的琴声扬起。
苍凉的歌声在江面上回荡:
“寒山碧,江上何人吹玉笛?扁舟远送潇湘客。芦花千里霜月白,伤行色,来朝便是关山隔。”
月明以手托腮,已经听得痴了。
燕王,果然豪逸清迈,卓尔不群,若不是自己了解其个性,只怕也会迷惑的。
展昭在舱中侧耳倾听,目光朦胧,一些别样的情绪在心中缓缓聚集,勾起久已遗忘的某种怀旧心情。
“猫儿,想什么?”白玉堂倚在床头,一直看进那黑玉般幽深的眼眸里。
“这首曲子,好像从前在哪儿听过……”
“你……你认识这个燕王?”白玉堂顿时紧张起来。
展昭失笑,“当然不认识。这几日你怎么总是胡思乱想的,先和陈大人吵,又跟月明姑娘抬扛,见谁都说没安好心,你以前可不是这样乱猜疑的。”
因为你,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快意江湖的锦毛鼠白玉堂,连满腔的自信也不知丢到何处。一颗心,只为你而跳,猫儿,你到底知不知道?
展昭不觉为白玉堂眼中流露出的悲伤而惊住,似乎,快乐离白玉堂越来越远……
那个笑容灿烂、飞扬跳脱的白玉堂呢?
“玉堂……”
不自禁合握住白玉堂的双手,四目相视,一种平安喜乐在两人心底传开。
“睡吧……”慢慢扶着展昭躺下了,放下所有的窗,回身躺下,将猫儿轻拥入怀。
只有在自己怀里,他才能睡得安稳深熟。
此刻无声胜有声。
燕王在窗外静立良久,转身进了自己的卧舱。
取出朝夕相随的画轴,一点点展开,那绝世风姿的女子便又一次呈现在眼前。
长眉入鬓,清眸如星,拈花微笑,宛然如真。
手指轻轻抚过画中人,和展昭酷似的容颜依然令他心痛。
“虹影,我终于找到你的儿子了……如果你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我见到他……”
“月明使我明白了当年你为什么会离开我……你知道吗?她的神情和性格和你很像,如果我早点明白,也许你的选择就不一样……”
“想不到他也会在朝庭为官,你当年刻意将他带走,就是不想让他被宫门政事磨灭了性情吧?”
“我不会让他像你那样离开,我要让他一辈子留在我身边,而且称我为……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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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一眼便瞧见了那只急速而来的轻舟,傍住了官船。
白色的身影一晃就上了船,人过处,侍卫们纷纷如泥塑木雕。
一侧身,月明清清楚楚地看到那种迫不及待又迟疑不决的神情,眉头紧皱,不耐烦地四处搜寻。
暗自好笑,高傲冷漠的白帝何时有过这样无措的举止?
弹出一枚石子,击中展昭住的舱,闪身隐入黑暗之中。
白帝飘然而入,站在床前,顿时怔住了。
展昭……竟然和白玉堂偎依而眠?
如猫一样蜷着身子,背靠在白玉堂的胸口,睡得那样安然,呼吸声均匀悠长。
从来没见过展昭熟睡的样子,在白帝宫,他几乎很少合眼,除了昏迷的时候。
心中好一阵刺痛。
想伸手去触摸,可是立刻又缩回,怕惊醒了他的好梦。
轻轻弹出青铜特意配制的轻梦散,等了片刻,一把将白玉堂扔到一边。
从白玉瓶里倒出一粒雪参玉露丸,抱起展昭,喂入他口中,再拿了水让他喝了两口,虽然动作仍然不够温柔,却不再像开始那样笨拙和不知轻重。
解开他的衣衫,拆去白纱,露出伤口,黑色的药膏敷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刺目。
一闻到气味便知是断肠膏,心下暗恼,这玩意儿敷上去痛入骨髓,就算要好的快,也不该用它,那死丫头分明是折腾人!
更可恨的是,断肠膏药性奇特,治疗途中绝不能换药,否则灵药马上变毒药,自己带的凝玉膏一点也用不上了。
只得再替他包扎好伤口,心情沸腾如潮,忍不住抱住了这光滑的身体。伤痕都褪成了淡淡的粉色,再过一阵子便看不见了,到时候,他也会忘了这一切了吧?
你不愿见到我,我只能这样偷偷摸摸来看你……
为什么你总是不会照顾自己,总是伤痕累累,令人放心不下?凝视着清瘦的面容,低头吻上了那苍白的嘴唇,多日的相思终于得到慰藉……
“猫儿,别看了,先吃早点吧。”白玉堂将满床的邸报掀到一边,“这些官样文章有什么好看的?”
“陈大人给的邸报详细地描述了那十几桩案子,什么案子是谁做的我大概心里也有数。”
展昭剑眉一扬,双眸闪亮,有一种叫斗志的东西重新在心头燃烧。
白玉堂当然明白他研究邸报的原因,找着事由跟他胡搅,只盼他什么也别看出来,可是……
“天生的劳碌命,你就不会好好歇两天吗?月明说你一百天不受伤才能彻底恢复,你能保证查案不受伤?万一年纪青青便落下病根,你叫我怎么……”
惊觉话又说过了头,赶紧咽下。
很怕这种沉默的尴尬,展昭轻轻地便转开了话题,“还说我,你自己睡觉都会滚到地上,那才叫人不放心呢。”
“我不过睡相不好,最多受点风寒而已。”
展昭忆起旧事,不觉宛尔,“记得有一年夏天在镜湖,天热得要命,你非要挤到我这边睡,一个人占了大半个床,我让着让着,两人一起滚在地上……”忽觉这话听起来十分不妥,顿时一层红晕浮上脸颊。
白玉堂一怔,眼神渐渐柔情似水。
展昭避开了他异样的目光,起身去吃早点。
“你的头发都乱了……”白玉堂柔声低语,拉着他坐下,取过木梳,拔下他的发簪,乌黑的长发如瀑布一般披散下来,长及后腰。
“玉堂,我自己来……”
“小心牵动伤口。”这几日都是白玉堂替他洗漱,独没有梳理过头发。此时长发流云一样从手中滑过,细腻顺亮,心头荡起万种情思。
一种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暧昧气氛在舱中弥漫。
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就这样让白玉堂梳发,铜镜中映出了自己迷离的眼神……
是不是疲惫的心早已渴望着白玉堂给的一份温情和关切,不愿放手?
挽起长发,用发簪别紧,系上了发带……
想说什么打破沉默,“你的手艺还真熟练……”
“啊……我……那个……”白玉堂顿时额头冒汗,总不能说自己从前一堆的红颜知己,这梳发描眉原是看家本事。
一丝气恼浮上心头,话脱口而出:“我倒忘了白五侠向来风流倜傥,有名的多情公子。”
说完了又觉得不对,倒像有三分酸意似的。
只好装作吃早点,眼皮也懒得抬。
月明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两人一副沉默不语的样子,好像吵了架。
“给猫儿换药是不是?我……我送碗筷去。”白玉堂不敢看展昭,端了盘子就走。
猫儿真的生起气来,人见人怕。不是怕他发火,是怕他伤了自己。
“已经是第十天了,你的身体基本恢复,不过,这只是靠药性支撑,还须细加调养,不可大意,百日之内不能受伤。你是明白人,也不用我多说。”换好了药,月明洗净了手。
“月明姑娘相救之恩,展昭来日必当报答。”
想抬手,突然全身麻痹,动弹不得。
“你……”声音也哑了。
“我在断肠膏里加了麻药,所以敷了不痛,你没发觉吗?”月明浅浅一笑,卷起了展昭的衣袖。
那温润如玉的眸子里沉静如昔,冷眼相看。
“为什么上天造出你这样的人?”月明叹息,双掌微合,隐隐一团白光现出。
白光逐渐凝聚成一滴,晶莹闪烁,宛如珍珠。
月明轻轻一放,一点白光滴下,立刻渗入展昭的手臂,只留下一个如滴水形银色的痕迹。
凝视着展昭依然沉静的眼睛,“对不起……不是为我,是为了将来要发生的事情……”
“送你一滴珠泪,只求将来我不用再见到你……”
走到门口,回头灿烂一笑,“那麻药……只能持继五分钟,所以我在白玉堂回来之前一定要溜走……”
月明的身影消失才片刻,麻药果然退去了,展昭追上船头,燕王和陈贤正在目送月明的小舟离去。
“展大人,月明嘱咐你要多休息,船头风大,快回去歇着。”陈贤忙不迭要送他进舱。
直觉感到月明似乎并无恶意,只是不明白她的用意何在。
珠泪,无端想起了“沧海月明珠有泪”,一种淡淡的凄凉之意挥之不去。
“陈大人,我已经无碍,展昭有公事在身,不能再耽误,先行告辞,改日另行登门向王爷和陈大人致谢。”
燕王微怔,“这么快你就要走?本王很想和你好好聊聊……”
“王爷日日前来探望,展昭铭感五内,怠慢之处,望王爷见谅。”
知道留不住他,燕王长叹一声,吩咐:“给展护卫打点行装。”
等白玉堂听到消息时,眼前已经堆了两大捆行装,燕王似乎要把船上所有的东西都送出去一样,吃穿用度,样样齐备。
展昭苦笑:“王爷好像是让展昭外出游玩一样……”
燕王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慈爱,“本王的年纪好歹也能做你的父辈,只当是长辈赐,不可辞,收了吧,带不走,济贫就是。你走水路还是陆路?”
白玉堂立即道:“水路!”
“展昭查案要紧,请王爷船靠岸,我走陆路。”
“猫儿……”白玉堂急得险些跳了起来。
“展护卫一心为包大人解难,这陆路非走不可,本王也不拦你,不过两匹快马你一定要收下,你我汴梁城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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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马加鞭,已入淮南西路。
“猫儿,你还生我的气啊?三天都没理我。”
展昭猛勒住马,“我生什么气了?”
白玉堂呐呐道:“以前的事是因为没碰到你。自从认识你之后,我白玉堂天天围着你打转,不用我说你也明白。”
“你天天围着我找麻烦才是。”
“不管是什么,总之我没离开你一步,你还生气呀?”
展昭看了他半天,“你动不动送这送那,连我的发簪你也想法子扔了再送根新的,手法很漂亮啊。”
白玉堂给他揭穿了,只好嘿嘿地笑。
“不要把那些骗女孩子的手段用在我身上,否则,你给我看着办。”剑如流星,稍纵即逝,倏忽间,三人已倒地。
周围的士兵一拥齐上,牢牢捆住了犯人。
“徐县令,麻烦你率领三百官兵昼夜兼程,押送这三名犯人上开封府,交给包大人处置。沿途我已经拜托江湖朋友暗中护送,大人不必担心。”
“展大人放心,下官一定完成大人的交托的任务。”
滚滚烟尘中,大队人马远去。
轻轻舒了一口气,清俊的面容露出深深的疲倦。
“玉堂,我们快点赶去应天府,捉拿残盗。”
白玉堂僵立原地,一动也不动。
“玉堂……”
再也忍不住,满腔怒气如火山爆发,“十五天跑了八个州,破了十三桩案子,捉了三十八个犯人,每天睡不到两个时辰,就是神仙也累死了,还要去应天府?玩命也不是这种玩法。今天你不给我歇息一晚,我就跟你翻脸!”
“别闹了,若不速速破了案子,包大人负担的压力就更大了。”
“开封府的大牢就快撑爆了,犯人审都审不过来……”白玉堂心中一阵气苦,双目竟然红了。
猫儿,永远想的是别人,没有自己。
望着一身风尘、站也站不稳的白玉堂,心一软,“好啦好啦,休息一晚便是,明天上路。你又不是小孩子,还哭鼻子不成?”
欢呼一声,扑过来就抱起了展昭。
“喂,你又胡闹什么?”
“病人少开口,听话就行。”
想反驳,可是身体不听使唤,全身上下无处不痛,眼皮直向下坠。毕竟是人,累到了极点,再强的意志也支持不住,忽然睡着了。
白玉堂得意洋洋,略施小计便治服了这只倔强的猫。可是手里抱的人瘦得几乎没了份量,心里隐隐地痛。这几日猫使尽了心力,不然,也不会如此安静地乖乖睡在自己怀里。
为了隐蔽行踪,两人从不在热闹繁华之地逗留,即便现在休息,白玉堂也是在荒野寻了一处废弃已久的破庙,让展昭靠在自己胸膛睡得舒服些。
机警地留心四周情况,猫儿不醒来,他绝不合眼。
这一路上,两人都是这样轮换休息。
一个和猫儿想了很久的问题又浮了上来,为什么夜杀最近全无消息?以夜杀的手段,断不会让他们顺顺利利破了十三桩案子。
实在想不通。
夜色渐深。
一抹白影悄然无声地出现,离庙五十丈外便停下了,隐在树后,默默注视着。
展昭就在庙里,可是他连靠近一点都不敢,生怕机敏过人的展昭会发现。
自从离船后这十几天,那两人防范十分严密,他一点接近的机会也没有。
带了这许多的药,却送不到吃药人的口中。
白帝黯然神伤。
这两个月尝尽的万般滋味胜过了从前的二十八年。
神威无敌的白帝第一次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数十条黑影倏然而现。
白帝眼中寒光一闪,夜杀真是不知死活,一路上自己阻击他们的杀手,并没有赶尽杀绝,以免让展昭察觉。想不到居然还敢来偷袭,这次绝不再留一个活口!
刚欲扑出,突然全身真气大乱,猛烈反噬,真气倒流之处,一寸寸肌肤如刀割……
艰难地抬头,一轮圆月在天边冉冉升起。
今天……是月圆之夜!
一蓝一白的身影出现在庙门。
无声无息地紧逼过来,团团围住两人。
四大首领冷电也似的目光盯住了两人,仿佛在看到手的猎物。
白玉堂笑道:“这回是夜杀家的阿几?报上名来。”
无人回答,只同时亮出弯刀,各占一位,其他杀手立刻散开,围成一个大圈。
刀阵!
展昭抢上前,迎上正面,白玉堂慢了一步,嚷道:“抢我风头啊?让我试试这刀阵的威力……”
“你手中的剑敌不过他们的刀,替我挡住后面的外阵!”
“逞能猫,剑给我……”
刀光闪,四刀分从四个方位疾劈,封住了所有退路。
巨阙和身飞旋,“当当当”一连数十下撞击声,刀光劈开夜幕,如星跳丸掷。大喝声中,白玉堂凌空而起,劲风大作,长剑化成一团白光,卷向外阵。
外阵杀手并不接招,疾退避开,未及追,已见展昭陷入刀阵,反手剑一撩,正好解去他肩头一刀。
暗叫糟糕,对方显然是想拖字决,耗尽两人体力之后再出击。自己尚能支持一阵,猫儿极度疲惫,又抗击威力最强的刀阵正面,恐怕难以支撑。
一咬牙,使出了最耗内力也最厉害的御风剑法,身如疾风,卷入外阵。
明白白玉堂的用意,不禁一惊,微失神,手上倏地一重,两刀压住了剑,内力如潮水攻来。弯刀如钩月,已近展昭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