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虽然已经拢紧了厚厚裘衣,甫自暖和车厢下来的孟弱仍然喘咳了起来,雪白的小脸涌现了一抹病态的晕红。
“小姑子,您要不要紧?”阿代心惊胆颤地忙问,语气不禁有些埋怨,“按奴奴说,您今早就该多服一帖药的,现下这般病恹恹的模样,不是成心让人见了心堵吗?”
“多服一帖固然能抑止些喘嗽之症,可过后心口会极疼极疼的。”孟弱眸中厉色一闪而逝,黛眉似颦若蹙,一双剔透晶莹若小鹿的眼儿雾气盈盈,怯怯然地嗫嚅道。
看得周遭无论是陈国或大燕男人们个个抽了口气,霎时心都似绞成了一团,忍不住纷纷怒视阿代。
这才知道失言的阿代吓得一颤,连忙敛眉垂首,乖乖好生搀扶自家小姑子,再不敢多吭半声了。
孟弱暗自冷笑——昔日,她总害怕众姝口口声声痛批她仗恃着病弱身娇,矫揉造作、故意扮可怜,博宠献媚于男人,是那手段低贱的勾人妖精所以就算病得再重,心里再苦,还是死命咬牙撑住,努力做出温婉大方、幽娴贞静的贤良妇人姿态。
时时谨记德言容功,分毫半点不敢忘,可最后她都换来了些什么?
她心口一阵泣血般的疼痛猛烈袭来,小手攥得死紧,指尖陷入苍白掌心里,痛苦的悲嚎几欲冲喉而出。
“她”说:本宫生平最瞧不起你这样的女人,人前大度,背后垂泪,阴沉得厉害,人前人后两个样儿,你把我们女人的脸都丢尽了!你知不知道,你一副明明想哭还装笑的样子,虚假得令人生厌?
他说:孤从来未曾心悦过你,若非为了护她周全,你以为你有资格做这个靶子吗?
她至死都会记得,那一刻的哀恸绝望是天崩地裂,也彻底吞噬了她最后一丝生的念头。
是一场恶梦吧?
她宁愿相信是恶梦,也不愿相信那是她曾经经历过的前世那个凄惨悲哀可笑的前世,抑或是轮回重蹈的今生?
她只知道,在她当时断气的刹那,整个天地黑暗了下来,飘飘渺渺恍恍惚惚,似过了无穷无尽的千万年后,当她再睁开眼时,居然又回到了当初前往大燕和亲的路上。
点点滴滴的轨迹都一样,只不过这次,她再不愿做人人口中的好女人了。
“自古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她用尽全身力气吞咽下喉间那口咸腥苦涩的心头血,那宛若淡极始知花更艳的唇瓣浅浅往上扬,更显寒意凛然透骨。“博陵崔氏丽华不再端庄娴雅的我,遇上明艳爽朗的你,这一回,你猜谁会赢?”
还有慕容犷,你用虚情假爱将我画地为牢,把我推出去做你心爱女人的挡箭牌,让我历经中毒、落水、失子种种椎心刺骨之痛你为了你的毕生至爱,铸就了我的毕生至恸,这一世,我会倾尽一切博得你的爱,而后,狠狠将之掷地粉碎!
而且这一次,我的命只会终结在我自己手里,谁也拿不去!
“喂!”
一个熟悉得早已刻入她骨髓里的清朗女声有些不悦地响起,将孟弱自汹涌如翻江倒海的爱恨苦痛中拉回了现实——
依然是一身耀眼夺目的大红箭袖利落胡服,足蹬小巧鹿皮靴,乌黑青丝高高梳束于脑后,如瀑奔落,精致中带三分英气的小巧脸庞既有南朝女子的明媚,却也有一丝北国女儿的飒爽面前之人,便是千年大族博陵崔氏精心娇养而出的嫡系长女,崔丽华。
孟弱眸底沉沉恨色在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怯怜怜的温柔之色,小小声回道:“是。”
“你生病了?”崔丽华眉头微皱,明快而直接地问。
“只是天生体弱。”她娇弱地笑了笑,略带几分不知所措地怯怯问:“这位姊姊,阿弱可是做错事了吗?”
崔丽华漂亮的眉毛皱得更紧了,正欲开口,然而皇宫大门已开,送亲使忙催促着众人鱼贯而入,加上两旁又有虎视眈眈的大燕龙禁军“护送”,最后崔丽华只得忿忿地一跺鹿皮小靴,在自己侍女的随侍下,昂然尊贵地率先而行。
“小姑子。”阿代迟疑地蹭了过来,扶着她的手有些发颤。“糟了,您莫不是得罪崔贵女了吧?听说博陵崔氏有无数子弟都在南朝诸国当官,向来有“崔半朝”之称,要是崔贵女真的记恨上了咱们——”
“我、我不知道”孟弱睁大眼儿,眼眶红了起来,“阿代,要是我真的不小心惹得崔贵女生气了,她要找我的麻烦,你,你会护着我的对不对?”
阿代大惊失色,脸都吓白了,一时没忍住地啐道:“小姑子,您说的是什么话?奴奴只是个人贱言轻的小小奴儿,哪、哪里担得承受得了崔贵女的怒火?咳,奴奴是说,奴奴当然会拚死护您周全了。”
“好阿代,我就知道你是我孟家最最忠心贴心的好人儿了。”她破涕为笑,好不欣慰地道。
阿代莫名有些心虚。
第2章(1)
慕容犷负着手,蹙着浓眉,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静静躺在榻上,脸色苍白身躯纤弱单薄得像是随时要消失在罗枕锦褥间的小小人儿。
方才太医诊治过的回话,犹在耳际——
这位贵人有先天不足之症,气血亏损得厉害,脉搏弱中带急,胸中气满,喘息不便,伴有少气、懒言、心悸、自汗……料想应是自胎里带来的症候,极为棘手啊!
“陈国好样儿的,居然送一个病恹恹的秀女来大燕,莫不是想过病给孤,好磨死了孤,来个不战自胜吗?”他嗤笑一声,面色有丝古怪。
料想陈国也不会用这么蠢的法子,只不过……
他凝视着面前这张苍白得可怜的脸庞,脑中隐隐窜过了什么,却如黑色浓雾般触不着摸不透。
“孤,究竟为什么想亲自把她抱来的?”他疑惑地注视着摊开的大掌,喃喃自问。
而此时的孟弱正陷入沉沉的梦魇中,冷汗湿透衣,喉头像是被牢牢箍得越来越紧……
梦里的她,正一脸温柔崇拜地望着她的男人,她的天。
无论是什么,只要是他说的,她都信。
“阿弱,你陪孤去祭天吧!”他满眼宠溺,笑吟吟地搂着她,下巴轻抵在她的发际,柔声地道,“虽然此去路途险阻重重,那些朝中图谋不轨之人定会趁机生事,孤其实不舍得你跟孤一同犯险……可孤怎么也不放心你独个儿在宫里。”
“阿弱不怕。”她小手紧紧握住他的大掌,将之贴在心口处,热烈而激荡的心跳都是为了他。她郑重地一字一句立誓:“不管有多危险,大君在哪儿,阿弱就在哪儿。”
“你果然是孤最贴心的爱妃,孤就知道你值得孤的信任。”他对她笑得好深情好眷恋,只是浅浅的一弯笑,就能够夺去她所有的心神魂魄,教她为他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
——后来,她在祭天半途中了一记冷箭,这一箭几乎要了她的命,当她重伤昏迷了大半个月醒来后,才知道在她中箭后,他马上命人送她回皇宫医治,而他自己则是带着始终平平安安躲在御驾龙辇中的崔丽华,顺利地到大燕祖陵北坛上祭天。
也是这一祭,正式将他牢牢护在身后的崔丽华推于人前,成为众臣呼拥中最热门的皇后人选。
可就算到了那时,她也还是傻傻地信着他的
梦里那无穷无尽的巨大悲愤哀伤,排山倒海而来,狠狠绞拧凌迟得她连灵魂都寸寸破碎鲜血淋漓……昏迷中的孟弱挣扎着,泪流满面,贝齿紧咬得唇瓣红花飞溅,单薄的身子剧烈抖动得彷佛就快要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