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渐渐地他却发现,虽然刚开始被抓住时觉得恶心莫名,但见了这孩子脸上仿佛天塌下来砸中他那般悲、那般痛的神情,自己的胸口越来越是难受,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忍不住,抓着自己的衣襟,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发觉自己的指尖竟然轻轻地微颤着。
云倾豁然明白,自己是真的认识这孩子的,否则身体不会对个陌生孩子有如此大的反应。
就如同初醒见着那黑衣人时心里百味交杂,骚动腾乱得厉害,他那时眼里只有那抹黑色身影,除了那人,谁都看不进眼里。
心里想靠近那黑衣人,双脚却定着不往前走;眼睛想多看那黑衣人,光是接触到对方目光便直欲作呕;在想心平气相与对方交谈,却发现对方眼里浮现戒备杀意时,一切诡异挣扎迅速退下,令他举剑出招,但存理智,杀人保身。
而这孩子……这孩子也是一见心下便知……是更甚于那黑衣人……
他无法不去在意、无法忽视抹灭的重要存在……
“你不会吐的。”小春笑了一下,有些苦涩。他还不了解云倾吗?云倾被人碰到是会想吐,可若是自己碰他,云倾忍得的,一直都是如此。
对于自己放肆的碰触,云倾忍得、受得、心甘情愿得。
同命蛊的影响小春是过来人,自然明白。当时脑海中虽空无一片什么也想不起,但深入骨髓的那种爱恋却不是轻易可以去除的。
一切只是挖了沙坑被掩盖,沙砾底下该存在的依旧存在。谁从没真正遗忘过谁,只稍一个眼眉,那感觉便会被身体缓缓记起。
两个人僵持了好一会儿,云倾不停皱眉,小春拼死不放,直至最后云倾发觉那阵思心感还真的慢慢降了下来,思量暗忖片刻后问:“或许你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不能走?”
“你是为了救我,才失去记忆。”小春松了口气,可还是牢牢搂着云倾的大腿不放。“我不小心中了同命蛊,那同命蛊为子母蛊,子蛊有毒性,中蛊之人会忘却前尘往事,钟情于母蛊宿主。且子蛊还会吸食宿王体内真气,待宿主气血干竭后返回母蛊宿主体内供其为用。”
小春看云倾脸色越来越下好,连忙说:“因为我之前大病一场,撑不下去,你才让人从我体内移蛊至你身,可这蛊只要你不动真气不使武功,是危及不了性命的。”
小春越说越急,道:“子蛊触须缠着心脉,硬取不得,不过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将子蛊取出来,保你平安。”
云倾静默。他无法确认这小孩所说足真是假,倘若是假,那这孩子后头必定有谁正在操控,或许正一个陷阱等着他跳入;但若是真,自己是心甘情愿为这小孩换蛊,那么……自己该是很看重这人,否则如何能视自己生死于无物,以命换命?
云倾静静想,静静瞧着这孩子脸上焦急神情,他心里忽地浮现不忍,那种不忍的感觉带着酸楚、带着心疼,带着令他讶异的东西,缓缓充斥他的心扉。
而后他知,这赵小春所言,一切为真。
他的心里,对这人有着令心绪翻腾的异样情感。
那便表明一切。
“明白了,我不会走,你先从我大腿上下来。”云倾的声音有些冷。虽然的确没吐,但还是有些不舒服。
“不,放了就走了。”小春倔倔地说着。
“再不放,我踹了你。”云倾低声说。
“你不会,要踹早踹了,这会儿这么说,还不是踹不开。”小春抱着云倾的大腿,双手不舍地摸了摸,脸捱着对方蹭了两下。
若是以前,他才不会这么厚脸皮抱着云倾大腿不放,可这次不同,他是差点失去他了啊,抱久一点也不嫌多,云倾是他失而复得的宝贝。
这么一蹭,引得大腿内侧那些敏感的肌肤起了反应,云倾低低地呻吟了声,气息被小春弄乱。
“呃……”小春一听立刻松开手,往旁边跳下。
小春搔了搔头,发窘地说:“我忘了你现下不经摸,真对不住!”
发觉对方只是冷冷瞪着他,小春尴尬地哈哈了两声,最后选择握住云倾的手,将他拉离门口往床榻方向带去。
他如今的手太小了,抓不全,只扣得住云倾三指,却仍奋力抓着直直往里头拖。
方才听得云倾要走,简直把他吓死了,他不能让云倾离开这里到自己看顾不着的地方去,云倾现下正需要他,可不能离开他。
云倾深吸了几口气,正要躯使内力压制药性,却听得小春慌乱地说:“别动内力、千万别动。我这药很轻的,虽然没解药,可泡点凉水或过些时候便可以平复下来。”
云倾望着小春,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孩子这么关心他,他说他们是至交好友。可自己怎么会和一个看起来这么小的孩子交好自此,明明彼此年纪相距甚多,还有,某些地方,隐约令他觉得不对劲。
他蹙眉苦思,拜失忆所赐,那异样之处,竟是半点而也说下上来。
小春见云倾果真收回内力,松了口气。
“为什么不让我出去?”云倾问。
“外头很危险,豺狼虎豹一堆,我不放心。”小春极有耐心地解释道:“你在京城里地位显赫,是摄政双王其中之一,京城里一堆人视你为眼中钉,就连我爹和那熊将军也巴不得你快些消失。你失了记忆又不能动武,消息若传出去,我怕十个你都不够死。你一个人在外头绝对不安全,这里虽然是乌衣教的地盘,我亦没啥能耐,可兰罄之前捉弄我时安了我个左护法虚位,现下他心神恍惚无法处理教务,正好让我代了他的位子,保住你。”
眼前这人开口闭口念的都是兰罄姓名,云倾突然觉得心里有些不悦。
他想听的东西不是这个。他想这孩子用那软软的声音,说出其它的话语来。其它应该得说给他听的话,而不是兰罄来兰罄去。
小春拖着云倾慢慢往里头走,缓声说着的语气有着不符合他年龄的心思:“要不你若想出去,便告诉我一声,让我陪着你。放你在此其实也是下下策,你那些近卫和乌衣教这些人我也不是信不过,只是他们终究不是我们,只有咱俩可以全心全意,外人难保他们不会有别的心思。反正,反正你有什么事都找我便对了。”
“……”云倾注视着小春牵着他的手,方方被抓住时的作呕感觉奇特地缓缓淡去,再无踪影。且听见他那句“他们终究不是我们,只有咱俩可以全心全意”时,心里那拧着的地方也舒缓开来。
原来,他想听的就是这些。原来,他想得到的,便是这人口中一字一句,只为他设想的话语。
有点暖、有丝甜。云倾嘴里低声念了一遍。“只有咱俩可以全心全意……”
全心全意、相互信任,不猜测、不怀疑,一颗心全部交托出去。
“嗯?你说什么?”将云倾推回床上,小春问。
“……”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思,云倾瞥了小春一眼,将那份欣喜深深埋起藏好,随后说道:“你不像个孩子。”
“我本来就不是个孩子。”小春仿佛云倾说了什么笑话一般,咧着嘴笑了出来。“你瞧我这模样以为我小,其实是我练了回春功,移蛊时因功力尽散,才不慎回归稚子模样,我今年都二十……嗯……”
讲到自己年纪,小春搔搔头,屈指认真数起,“二十几也忘了,出谷的时候十八,在外头过了个年十九,后来又睡了两年中算二十一,现下大概二十二了吧!”
“是了,是二十二!”小春大笑。
云倾一愣,眼前似乎晃过些画面,阳光有些闪耀,有个少年笑容如同旭日朝阳,猖狂放肆却又令人挪不开眼。就像眼前的他一样。
但随即像针扎一样的疼痛穿过他的脑海,逼得他不得不停止继续回想。
“怎么了?头疼吗?肯定是祛痛丹的药效过了!”小春手脚并用地爬上床,紧张地在云倾身上脸上摸来摸去,又是诊脉又是查探地。
小春忧心地说道:“你别想得太厉害,这蛊是会让人头疼的,我待会儿便去弄些药让你带着服用。你体质与我不同,我先前为自己开的药方并不适合你,这重制药得两三天时间,你便忍忍。药性我也会调缓,慢慢养好你的身体,虽无法替你除了子蛊,可也能解了子蛊毒性让你拾回记忆不再头疼。”
云倾凝视着对方,不愉快的反应在这人微热的掌心触碰中一点一点地淡去,兴起的是另外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他不晓得如何形容,温暖,喜悦,还有莫名焦躁。他的心不停地激烈跳动,强烈得胸口隐隐作痛。
记忆虽然一片空荡,但奇特的,他却感觉无所谓。只要有这人在身边。
云倾伸出手,在小春白嫩的脸颊上掐了掐、拧了拧。而后他有些怔愣,奇怪自己为何会对对方做出这样的动作。
小春吓了一跳,随后又是那灿灿然的笑容。”我小了以后这脸便是又圆又肉,你看不惯我瘦,这大饼脸兴许较合你意。”
见小春笑了,云倾的视线又被吸引,轻轻抚上小春的脸。
云倾听见自己说:“我喜欢你这样笑。”没有忧愁悲伤,心无畦碍,真挚纯粹的笑。
小春笑道:“我喜欢你这样说。”云倾以前便常如此,说我喜欢你这样、我喜欢你那样。他那不爱笑,却喜欢上自己笑容的云倾。
小春第二回的笑,眼里带着点点泪光,在漆黑的眸子内闪烁着,如同子夜星子那般璀璨。
云倾有些茫然,他伸出手想要碰触那对眼睛,小春却动了一下,差点叫云倾手指戳进小春眼里去。
云倾心头一惊,即刻将手移开,而后听得小春说:
“今日就先到此吧,你刚醒来身子还虚着,我去替你熬些药补一补,那同命蛊十分歹毒,我怕你身体会受不了。”
云倾才想开口拒绝,让小春留下,不料小春又说:“师兄他我也会看好些,他现下走火入魔神智不清,若有些作为类似挑衅,那也绝非恶意。你若碰见他,只要试着和他好好相处,别凶他,他倒不会对你怎样。还有……你身上的同命蛊是子蛊,对他身上的母蛊会有所反应……
倘若实在不舒服,便和我讲一声,我再替你想办法看看能否除了子母两蛊的牵绊。”
听得小春如此说,云倾便是皱眉。
“怎么了?”小春焦急地问:“哪儿不舒服?”
“我的确不喜欢见着兰罄的那种感觉,”云倾眉头皱深得都能夹死苍蝇了。“很难受。”
“……”小春张着嘴,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云倾说:“胸口疼痛,不光是痛,跳得厉害而且喘不过气来的那种难受。”
“……”小春眨了眨眼,好不容易才扯出个笑容来。他轻声说道:“子母蛊相互吸引,想我当初一见他便脸红心跳直往他怀里栽,你还能挥剑砍他没朝他亲过去,都算厉害的了。”
小春不知自己干嘛想起当初在写意山庄的地牢里,云倾说过的类似话语。云倾说自己让他心里痛,见到了心痛,见不到也心痛,又说早知喜欢上一个人会如此折腾,当初索性一剑杀了他,便什么事情也不会有。
而今的兰罄所带给云倾的感觉,竟如出一辙。
小春心里头又呕又苦,万分不痛快。他手握得死紧,就想转身跑去兰罄那里,小拳头朝他挥挥。
虽知道子蛊移到云倾身上后,云倾本来就会对兰罄生出感情来,稍早见着云倾和兰罄如同仇人一般时他还小小高兴了一下,然而……然而原来该有的还是存在,从未因他的侥幸而消失。
奶奶的!
小春心里头咬牙切齿不爽快,脸上却硬是撑着不动声色,省得让人家发现他脸皮薄,连这点刺激也承受不起。
小春随口说了句:“天色已晚,你休息吧!”便同手同脚,僵直地往外走去。
云倾猛地抬起头来望着小春离开的背影,小春走得快,一点也不停留,直到关上房门,皆无回首。
云倾抓着自己衣襟的手更紧了。
小春突然走了,走得如此迅速。云倾仓惶的神情显露在脸上,却抓也抓不住那人,只得任那人离开。
小春的离开时比那黑衣人带给他的感觉更为强烈,云倾皱着眉,隐隐的头疼令他心绪翻腾暴躁不堪。
“赵小春……”他反复喃念着这个名字。
你为什么离开?
◆◇◆
小春从云倾房里出来后,也不知该往哪里去,站在长廊上吹了好一会儿风,发觉原来夜里都这么冷,冬天近了。
他跳上屋脊,坐在老朋友朝风兽旁,抬头是黯淡无光的星与月,在最高处迎着风,他与它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升起的朝阳。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很可怕的事情。要为他生、为他死、为他牵肠挂肚一辈子。”
小春突然想起移蛊时云倾说的这句话。
他其实也明白云倾和他在一起之后绑手绑脚什么都不能做,几次生离死别更是七情俱伤,痛得几乎没自绝下了地府去。
如今云倾失去了记忆,忘记了他,那么……那么他是否也该公平些,让云倾就此解脱,离他而去。
对于云倾小春一直有着愧疚,当年若非自己出谷撞见了他,而云倾又身中月半弯这种奇毒,他们两个怎么也不会彼此弄着弄着,便凑在一起,而后越来越难分难舍,直至最后陷入泥沼当中。
小春总觉得倘若云倾没遇上他,碰上的是个更可人乖巧的女子,那么云倾便不会落得今日这番地步,每天每夜在那里痛苦。
他更这么想着,其实云倾并不是真的爱上他,只是刚好第一个引云倾动情的人是自己,云倾心里又无存男女之别,不懂同为男子世俗不容难以相恋。加上自己后来又不忍拒绝,两个堂堂男子这才不幸携手,共赴龙阳之路。
小春叹了口气,总觉得自己拖累了云倾。
想起云倾那番话,小春心疼的厉害。
他的云倾原本无心无情对什么都无所畏惧,却让自己这个混小子牵累至今,心软了也脆弱了,才说出那样的话来。
“为他生、为他死,为他牵肠挂肚一辈子……”小春喃喃念着,眼眶热得厉害。
早知如此,当初便应该狠下心拒绝云倾才是,他这么喜欢这个人,哪可以让这人伤心至此,说出如此难受的句子来。
一路走来,因为兰罄的事,因为他爹与死去的娘亲,他害得云倾多惨,几回露出难受的神情,都是心如刀割。
或许、或许解蛊毒的药并不该制,或许、或许就让云倾从此忘却那段不堪的感情也好。从今而后无论云倾再喜欢上谁都与他无关,他得放开那人,让他能够笑得开怀,不再如此神伤。
“你在想什么,躲在屋顶上哭鼻子?”身旁突然传来声音。
小春吓了好大一跳,眼泪一时收不回去掉出眼眶外,琉璃瓦上屁股没坐稳,整个人随之往下滑去。
一只手伸了出来抓住他的领子将他带回。小春抬头一望,这才发现来人是谁。
“七师兄!”小春带着鼻音的嗓音叫了声,“你三更半夜跑到别人家屋顶上做什么,想吓死人吗?”
小七把小春放好,摇着把扇子,蹲在他旁边似笑非笑地说:“谁晓得你发什么愣,我都来了一盏茶时间了,就你没发现我而已。”
花园里几个黑衣人眼神灼灼,正盯着小七看。
小春往下喊了声:“没事,这是你们家教主的七师弟!”
小春这么一说,底下人才散了,继续巡逻去。
“欸,“小春转头望了小七一眼,见他脸上带着的又是张新面孔,若非声音和以前一样,那两颗虎牙也还在,他还真认不出来。
散了心里头那些沉重心思,小春扬了笑道:“师兄今日书生扮相倒是挺俊,可这湮波楼不比往日,现下只是茶馆来着,没了美姑娘,您穿得再俊也是白搭啊!”他这师兄就爱美色,这点小春可是记得。
小七刷地声合起扇子,在小春头上敲了一记道:“小混蛋别要嘴皮子,你师兄我可是特地来找你的!”
“啥?”那扇子是铁的,小春被敲了一记,当下脑袋像被撞了的钟一样,嗡嗡嗡地直响。
“南方起了疫病,兴许会往北方蔓延。你师兄我命苦,得跟那些所谓八大门派南下去攻魔教燕荡山,想起我师弟你医术是师父夸过的,便来向你讨些药傍身。”小七环胸说道,脸色有些莫可奈何。
“得。”小七这番话是说觉得他的医术好,特地来找他拿药,小春心里一乐便笑开了来,应声许了。”你三日后来取便成,我多做些让你带去。”
小春想了想又道:“当初八大派搞的事还没歇下啊?”
小七啧了声,点头说道:“也不知那个兔崽子走漏魔教教主走火入魔如今生死未卜之事,我本来以为拿了个副盟主的位置便可回去复命,谁知这事一出,换成得去燕荡山送死了。瘟疫耶,听说都扫倒几个城镇了,这一去还得了。”
“有我在你不会死的!”小春用力拍了拍小七的背笑道。
“是了是了!”小七说:“天下都知道你是神医。”
小春顿了顿,又说:“只是大师兄这回真的不太乐观,我为他做的那些药,他连一颗都没吃,走火入魔筋脉逆损之状越来越重。大师兄只怕是赶不及你们围山之前恢复了,而魔教若真被攻破,死伤肯定惨重。”
“魔教散了也好。”小七蹲在屋顶上煽着扇子,一脸不关己事地道:
“大师兄失踪以后,乌衣八仙还活着的都去找他了,头头不在,底下那些人乱得不像话,其它门派接连挑衅,他们便接连反击,弄得这阵子死人多一倍,棺材店老板赚翻天。你脸皱成这样子,师兄肯定是没法子救了。乌衣教没人出来主持大局,散了也好,那里头不是我说,你没见过,那妖魔鬼怪特多。要全放出笼弄得一团乱,到时肯定连个安稳睡觉的地方都不会有。”
小春顿了顿,又问:“可别人围堵燕荡山,师兄你去凑热闹干嘛?”
小七哼了两声,“吃撑了才和他们去围山,我只是取了个副武林盟主的位置走不了而已,当是去凑凑人数,晃一晃兜个圈看看风景便走人。脑袋坏了才跟他们一起打,我又不是不知道大师兄为人,真让他知道同门师兄弟胳臂肘往外弯,他不把我剁了我随你。”
小春笑了笑,往下头的厢房一指,说道:“大师兄在里头,去不去看看?”
小七合起扇子说:“不去!走火入魔的疯子有什么好看的。”
“我给他下了药,他大概睡了。”小春心想,他这七师兄心里大概是还有芥蒂,虽然神情一派淡漠毫不在意,可毕竟同是宫里出来的,这两人在神仙谷那几年就不太来往,到了外头想必也是一样。
小七还是摇头。“我两日后来找你拿药,后日便要出发往燕荡山去,先回家里头抱我那四个小美人温存温存。”
说罢,小七一跃下了花圃,刷地又把扇子摊开来,大摇大摆在花园里踱了踱,闻闻这头的鲜花,望望那头的盆栽,最后悠哉悠哉地停在兰罄门前。
小春注视着小七,最后发现小七还是走了进去。
毕竟同出一门,师兄出了那么大的事,也是想关切一下。他这七师兄心里还是挺软的。
哪知进去了没半晌,屋里头突然乒乒乓乓响,花瓶盆栽倒地碎瓦声传来。
小春一惊,从屋顶上站了起来。
这时他家七师兄红着张脸从屋里慌乱跑出,发束零散发丝凌乱,身上衣服被碎得没一处完好,蜜色的肌肤都裸了一大片出来。带着光泽的肌肤上,还有几处可疑残红。
“赵小春!”小七吼得大声,震动房舍。
小春尴尬地笑了两声,“大师兄中了我的春心动,忘了解开。”
小七本是想向这八师弟要解释,可听到解释,气得反而吼得更大声。他朝屋顶叫嚣道:“你个浑小子居然下春药,下春药就算了,还没良心到叫我去看他!”小七简直快被气疯了。
“都说是忘记的呗!”小春喃喃自语两声。
他家七师兄嘴巴又红又肿的,身上衣衫破烂,裤子不见了,身上也斑红点点。仔细瞧过后,小春忍不住大笑出声:“瞧你这模样,该不会是被大师兄给怎么了吧?咱神仙谷几兄弟手足情深互助互爱的,大师兄一时冲动控制不了,七师兄帮帮他也不会怎样啊!大家都是男人,没损失的!更何况大师兄又是个出了名的大美人,七师兄不也挺爱美人吗?”
突然一柄铁扇子破空射上屋脊,打在小春额上,让他唉呦惨叫了声,从屋顶上摔了下来。
“格老子个熊,我教你再幸灾乐祸!”小七狠狠地啐了声,“混小子!”
以前在谷里还不觉得这八师弟如何,而今多接触过几回,总算能明白江湖上一大票人提及这家伙时,总是一脸牙痒痒,恨不得剥其皮、抽其骨的模样了。
◆◇◆
恍恍惚惚过了两日,小春埋首药房内写方子熬草药,兰罄没去看、云倾也同样没有。偶尔云倾会走过他的窗前,凝视他好一会儿,待他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云倾已走。
云倾倒是听他的话,没和兰罄起冲突,不过每回两人遇见便像娱蚣见着鸡,总是僵持半晌,深情地瞪着对方直到有一个人反身离去,才化解僵局。
从第一日到第二日,互相对峙的时间渐渐缩减,小春有种很不好的感觉,心里害怕这两人这么凝视下去,搞不好有一天会擦出火花,真的培养起感情来。
第三日原本要来拿药的小七没出现,派了四个姑娘来。
小春一见那四个温柔婉约的美人儿,奶奶的,眼睛都直了。
他这七师兄看起来就和他差不多德性,怎么人家那么好命能左拥右抱四个如花似玉的美眷,他却得面对兰罄和云倾这两团错综复杂的死结。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啊!
正当小春望着四个美姑娘口水直流时,黑影伫立窗前望了他好一会儿,看看手腕处的绷带,又看看他。小春顾着对那四个姑娘解释药性,没理会他,让那黑影就悻悻然甩头跑走了。
过没多久白影便来了,那人站在门口动也不动地看着他,小春僵了僵,立刻加快速度将东西全塞进麻布袋里,叫那几个姑娘扛走,而后赶到那个脸色不是太好的人身前。
“怎、怎么了?”小春焦急地问。
云倾轻轻哼了声,小春胸口一颤,后才听云倾低声说:“头疼。”
小春立刻从怀里掏了药瓶出来,斟茶倒水完全一副小媳妇模样,伺候云倾。
那四个姑娘拿了药又望了小春和云倾几眼,交头接耳低笑着走了。
小春侧过头从云倾身旁探过去,好奇那几个人在说些什么。但就见姑娘们水蛇腰扭啊扭,娇臀摆啊摆,荡得他魂都跟着去了。
“赵小春!”云倾低喝了声。
“在!”小春立刻拉回神魂,笔直地站好。
“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记忆?”云倾问。
“呃……我正在熬药……这药大概连续服用半个月便能见效。”小春说。
当日他对自己下掹药,又拉又吐狂泄毒性,几天光景便恢复记忆,可云倾生得这么美,仙人降世来着的,他怎么也无法狠下心来让云倾又是拉又是吐……光是想,小春都觉得很可怕……
云倾有些烦躁,他这几日不见小春也烦,见着小春也烦,而后又有那兰罄前后左右在他身边晃,晃得他更是心烦意乱。加上体内真气忽冷忽热冲击内腑经脉,虽服了小春的药不致感到痛楚,却又仍感到坐立难安不得平静。
为了去除这种令人厌恶的感觉,他拼命回想自己失去的东西,哪料过于强逼的结果,竟是连那祛痛丹也镇不住,头每日每日隐隐地疼。
“一颗药效不够,你以后每日给我两颗服用。”云倾压着额角道。
“不行。”小春立即回决。“药是三分毒,服多伤肝败肾,对你身体不好。”
“你当日一次用量多少?”云倾问。
“呃……一次三颗……不过我那情况特殊,与你不同。你别老想记起什么事情,否则毒蛊愈压反弹愈大,只会让你头痛更加剧而已。”
“可我怎能不想,每回只要见着你,就觉得心里烦躁。”云倾几乎是吼了出来。心里烦、心里燥,没日没夜想着这只有一丁点的小娃儿,想着为何心里总满满的是他,直到自己都快受不了。
小春被云倾这么一吼,愣了愣,有些苦涩地笑了出来。
他拉着云倾往药房里头走,让云倾在长凳上坐下,而后自己爬到桌子上坐好,低声说:“我替你按按便会好一些,你别心烦,也别气。”
小春面对着云倾,手掌放在云倾两侧额边,力道适中地划着圈,替云倾揉捏那些紧绷的穴位。他见云倾双眼睁着直视自己,失笑道:“眼睛闭起来,不会让你难受的。”
云倾缓缓闭起双眼,在小春细细动作下,羽睫轻颤。
小春散了云倾乌黑柔顺如丝绒般的发,手指深入其中,缓缓按压推拿。
云倾的脸几乎靠在小春胸膛上,闻着这人身上传来的淡淡药香味,感觉身上似乎有什么在作动,让他的身体某个部分隐隐灼热起来。
小春的手指与掌心带给云倾又酸又麻的感觉,他的呻吟含在喉间,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带着隐晦的愉悦。
“小常你做什么?”
兰罄的声音突然传来,小春的手抖了一下,从云倾发间收回。
云倾睁开眼,不满地望向小春,他想向小春抱怨为何不继续,却见小春转过头去注视兰罄,眼里早已经没有自己的存在。心头突地一空,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又浮了上来。
“没做什么。”小春往兰罄望去,可定睛一看,却差点没给兰罄吓死。
兰罄手里拖着一只比他还大的野猪,浑身都是血,而后朱唇微张,露出血淋淋的笑容,直盯着小春看。
“你们抱在一起。”兰罄说:“我看见了!”
这样一个笑,笑得小春头皮发麻,他连忙说:“你眼花了,哪有抱在一起?”
听小春这么说,云倾心里头感觉更糟了。他想伸手去扯小春,却见小春那双小手暗暗朝他摆了摆,他看得懂,那是要他别轻举妄动。
云倾心里头气,可也不知自己气些什么,几番苦恼不得抒解的结果,竟是伸指拧了那肥嫩的小手一下,惹得小春深吸了一口气。
“你跑哪去弄这么大头山猪回来?”小春纳闷。
这几天兰罄每一次出去回来就会带上这样一件东西,刚开始是别人家的鸽子、鸟还是鸡,后来越猎越大便成了鹿虎豹,今天还带了猪回来,照这样推算下去,赶明儿个若是出现了头张牙舞爪的大黑熊,他都不会惊讶。
“林场。”兰罄指了个方向。
“皇家林场?”小春失笑。自己忙于制药没理会他的时间,这大师兄倒也能自得其乐,自己找乐子。
兰罄收起笑容,瞥了小春身后的云倾一眼,而后将那头猪扔进药房里,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竟砸在小春熬了一整天的药锅之上,顿时锅裂药溅,烫得没死全的猪突然醒过来,凄厉高声地哀嚎两下。
“我的药啊!”小春当场是叫得比那只猪还凄惨,一整天的心苦就这么没了。
兰罄二话不说立刻跑上去对野猪补了两脚,而后视线绕过小春,偷瞧了眼云倾,有些扭捏地说道:“那个,白白,这个给你吃,我吃饱了。”
兰罄一直站在云倾面前等待云倾的表示,云倾在兰罄靠近时心神猛地晃荡,呼吸急促,感觉自己的脸似乎热了起来。
不想这个穿得像只乌鸦的人一直停留在自己眼前,更不自己心绪任其影响,云倾发觉时,自己竟已伸手翻出梅花针扣在指尖,要发出去。
然而对方却也同时感受到他的敌意,汗毛全竖了起来,发亮的眸子直盯住他。
云倾突然一窒。
谁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着,低声倾诉着,不肯散去。”我答应你,不伤他。不伤你,也不伤他,将他看成与你一样,即便他举剑向我,我也不会还手。”眼前一黑,带起晕眩,没有钻心之疼,却叫他万分难受。
他知道,那说话之人,是他自己。
他承诺过谁,给过谁承诺?即便失去记忆也不能忘的,深植骨血当中,最重要的誓言。
不伤谁,和谁?
记不起更多东西,但这片段已令他几乎喘不过气,云倾硬让自己收起暗器,连带着对面站着的人也在瞬间,将杀意抿灭不见踪迹。
只是杀意退却,那人却还是等着他的回应。兴冲冲地。
云倾咬牙,知自己若无表示,这人肯定地老天荒都还会等下去,好不容易叫自己吐出两个字:“谢谢!”却发现捧着裂锅正伤心的小春听见这话猛地一个回头,竟死死地盯着自己看。
兰罄得了云倾的道谢,把之前气氛微妙的一切全忘光,掩着面害羞地跑掉了。
小春眨了眨眼,突然用一种悲怆的口吻自怨自哀地道:“就晓得放你们两个在一起,早晚会处出感情来。他居然对你这么好,还送一头猪给你,而你不但没杀他没砍他,还和他说谢,果然,果然是会有感情的!”
“……”听得此言,云倾摆了张冷脸给小春。“我只是想让他早点走。”
小春被云倾那张冷脸一冰,心里更是痛。“不用说了,我晓得。对,一切都是同命蛊的缘故,那的确会让你有爱上他的错觉,我哪能怪你。”
“赵小春……”
“可恶……”小春低吼了声。不过这样便吃起醋来,小春真觉得自己如今简直像个妒夫,妒意如同滔滔江水绵延不绝,泛滥成灾酸死自己了。
“赵小春,你再说一次我与你是什么关系。”云倾开口。
云倾顿时了悟自己与此人的关系并不单纯。他记起的誓言,不伤的是谁与谁,他醒来后身边只围绕着哪两个人,当中所指,不言而喻。
小春张口结舌了一阵,嘴角扯了扯,还是说道:“就朋友呗……”
“朋友?”云倾眯着眼,压根不信了。不只因为若是朋友,他绝不会做那种承诺,还加上他看见小春这时,冷汗涔涔一脸心虚。
可小春却还硬生生说道:“生死相许、刎颈至交的那种……所以我们感情很好……兰罄都嫉妒的那种好……”越说,小春声音便越是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