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五十来岁,貌似管家的妇人陪着一位六十多岁,斯文又有气派的夫人从半圆的楼梯上走下来。楼梯上铺满了又厚又软的地毯,听不到一丝声音。那感觉——感觉是幽灵的来到。
姮宜不自觉的站起来,因为那位夫人已经走到她面前。那位夫人即使如今看来也是那样的精致,那样秀丽,那样的风华绝代,那样雍容。
「请坐,林小姐。」夫人用悦耳的京片子说。
姮宜下意识透口气。她正在想,这样的夫人如果说广东话,那就大剎风景了,夫人是属于三十年代的,充满了上海的风情和味道。
「我——我只能说广东话。」姮宜结巴的。
「不要紧,我能听。」夫人安详的微笑。「你是林哲之让你来的?」
「是。爸爸吩咐我来到此地,第一位要拜访的人就是您。」姮宜十分恭敬有礼。
「是。哲之是你父亲。」夫人又微笑一下。
姮宜开始偷偷的打量她。她穿了件黑色有暗花的丝旗袍。没有戴首饰,只是耳朵上龙眼那?大的一对真珠耳环,越映得她肤色胜雪。
而且,她是纤瘦的,非常的飘逸清爽。
「哲之在电话中告诉我,你这次东来是预备在此地工作的,是吧?」夫人又问。
「是。夫人。」姮宜点点头。她是个二十七八岁,风度气派绝佳的女人,一看就知道是高级知识分子。「我是应聘为此地一大学做教师,合约签了两年。」
「女孩子教书,很好。」夫人又说。「不过你不必叫我夫人,可以叫我宋安悌,或安慈安悌。」
原来夫人的名字叫宋慰慈。名字象三十年代的人。
「我只叫安悌好了,简单些。」姮宜从皮包里拿出一份礼物。「这是爸爸让我带给安悌的。」
宋夫人仿佛早已知道是什?,不出声就接过去。
「这是爸爸的新书,叫《朝代》,在美国倒是挺获好评的,爸爸希望安悌指正。」姮宜说。
「想不到哲之教学之余还有兴趣写书。」宋夫人微笑摇头。「这?多年,他倒真是没变。」
「爸爸是个执着倔强的人,永不放弃自己的理想。」姮宜想一想说。
「是吗?」宋夫人似有点恍惚。「是吗?」
她始终没有翻开书来看一看。
「本来现在美国放暑假,我请他跟我东来一游,他却不肯。」姮宜笑。「他说,还不是时候。」
「是,还不是时候。」宋夫人连连点头。
姮宜很诧异,这位宋夫人怎?了?是人老了变很迷糊?成本来就如此?
就在这个时候,大门外走进一个书卷气极重,又气宇轩昂的年轻人——不,并不太年轻,他至少也过了三十。
「妈,我回来了。」他打招呼,又同姮宜点头示意。
「啊!怀远回来了,」宋火人立刻打起精神。「来,我替你们介绍,怀远是我唯一的儿子。林姮宜是我老朋友的女儿,才从美国回来。」
宋怀远极有礼貌的和姮宜握手。看真了,他是个十分好看的男人,好看在风度,在气质,在修养上。
「我回来教书的,已有聘书。」她说。
「好极了,我也当教授,」他欣喜。从他眼里可以看得出他真的开心。「以后可以交换心得。」
「我必须多请教,我没有经验,拿博士学位才两年。」她由衷的。
她对这一切都好的漂亮男人也有好印象。
「你学什??计算器?」他问。
「为什?计算器?」她笑起来。「我学数学。」
「这倒令我意外。计算器是最流行的科目。」他说。
「我学数学,因为它接近真理。」她认真的。「对学问,我执着又不讲道理。」
他眼中有异样的光彩。
「猜猜看我学什??」他问。
她左右打量着他,想了半天,还是摇头。
「看外表无法知道你学什?,」她笑。「但你的气度,神经极像哈佛工商管理学院出来的。」
他先是一阵呆怔,然后大笑起来。
「你的眼光真这?利?或是猜的?」他叫。「或者妈妈一早就说过我学什??」
「见你之前不知道安悌有这样的儿子。」
「你从哪儿看见我出自哈佛工商管理学院?」他再问。
「你和纽约一些大财团,大企业的高级行政人员很神似,那种气派与自信是别的学校学生学不来的,」她笑。「只有哈佛的学生象你这样。」
「该谢谢你的赞赏吗?」
「我的学校也不差,我是是MIT的,麻省理工。」她颇为骄傲。
「女孩子能拿到数学博士的确不简单,」他换一种口吻,「尤其是MIT的。」
「你们在念书上该是旗鼓相当,」宋夫人微笑。「学校又是门当户对。」
「那?,留在我们家晚饭?」怀远说。
「好。」她也不客气。谈得这?融洽。
「你现在住哪儿?」宋夫人突然问。
「酒店。因为学校的宿舍还没有替我弄好。」
「不如这样吧!搬来我们这儿,反正地方多,以后你也不必自己弄饭什?的。」宋夫人慈样的。
「那——怎?好意思,我在香港起码住两年。」她说。
「莫说两年,住二十年,四十年又如何?」宋夫人笑。「我们这儿有五间客房,就算普通睡房,也有六间,你可以随便挑选。」
「那——」姮宜还在犹豫。
「晚饭之后我去替你搬行李!」怀远眨眨眼,他也有顽皮的时候。「妈妈好客,极怕寂寞。」
然而寂寞,谁又不怕呢?包括姮宜。
「那?,在拿到宿舍之前我住这儿。」她说;
「那象什?话呢?太见外了,」宋夫人温柔斯文。「以我——我们宋家和林家的关系,这点小事也要计较?」
但是宋家和林家什?关系?父亲林哲之并没有告诉姮宜,她只奉命来拜访,送书的。
「你就依了妈妈吧!」怀远笑。「要不然妈妈今夜一定睡不稳。妈妈是这个脾气。」
「是。我听安悌的吩咐。」她只好说。
又闲聊了一阵,已是晚饭时候了。工人来请他们用饭,在那间浅黄色的饭厅里,享受一餐极丰富的食物。尤其令姮宜惊讶的是,普通晚餐,也用着极其讲究的银餐具。
吃水果的时候,一个白衫黑裤的女工人始终侍候在一边,又殷勤又有礼。姮宜想,在美国除非是洛克菲勒或肯尼迪,或罗宾逊家族才有这气派吧!
当工人送上茶时,怀远提出:「不如现在去酒店拿行李?」
他望着姮宜。
「我随时都行。」
「那?早去早回。」宋夫人淡淡的。「我不等你们了,我习惯早睡,怀远替姮宜安排一切。」
「是。我会。」他带着姮宜离开。
「我没有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她坐在车上。
「我也从来没见过妈妈如此殷勤留客。」他笑。「我相信她一定极喜欢你。」
「我没有和母亲相处的经验,」她说:「母亲生我时难产而死,或只可以说是爸爸的女儿。现在正给我一个机会学习。」
「妈妈极容易相处,她是位开明的老人家,」他说:「爸爸在生时她曾显赫一时,现在,只是个寂寞的老人。」
「你父亲——听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她好奇的。
「是——是的!」他不置可否,仿佛不愿提起。
姮宜对中国近代史不熟,但——仿佛记得没有一个姓宋的大官。
「你们家里全是极讲究,极名贵的古董,我看连客厅门口那幅地毯都不简单。」她聪明的转了话题。
「你很有眼光,」他打着哈哈。「但——那也不算得什?,听妈妈说以前在大陆上——」
他突然住口不说,是讲错了话吧!
她也不追问,不想令两人之间尴尬。他们今天还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说说你的——家庭情形。」他勉强找话题。
「我只有父亲。」她苦笑。「而且我只记得移居去美国之后的生活。以前——我是一片空白。」
「什?时候移民美国?」
「一岁多时。」她说。
他忍不住笑。
「一岁多,当然以前的一切全不记得啦!」
「不——我相信儿时的一切一定会有模糊的印象,」她皱眉。「但是我——真是一片空白。」
「小时候记忆力不好,脑筋还没开。」他说。
「也许是吧!」她耸耸肩。「记不起以前,我的确觉得遗憾。好在我有一张照片。」
「哦」
「大约六、七个月时,刚会爬的照片,」她笑。「这是我最珍贵的一张了。」
「带来了吗?下次给我看看。」
「一言为定。」她说。
她的斯文中带着几分爽朗,是极受欢迎的个性。
「除了教书外,你还有什?打算?」他问。
「暂时没有,迟些时候我想学古筝。」
「古筝?!」
「是培养内在外在美的极好训练,」她说:「我极喜古筝的声音,非常古典,非常高山流水。」
「什?叫‘非常高山流水’?」他问。
「我很难解释,那只是种感觉。」她想了一下。「或者是古筝音韵的流畅好象流水,又可以低八度高八度的弹,哎——我真是很难形容。」
「你到我们家住对了。」他说。
「什?意思?」
「妈妈是一流的古筝演奏者,」他笑。「她可以比美任何职业高手。只是她从不收学生。」
「我能例外吗?」她十分向往。
「看你的造化。她那?喜欢你,或者她肯。」
她想了一阵子,脸色十分兴奋。
「怎?到了此地,我的运气会这?好?」她似在自问。「莫非真是东方利我?」
「谁说不是?离开泥土的花你可曾见它开得更美?」
她看他一眼,遂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姮宜在宋家就这?住下了。
她也被安排住在楼上,和宋夫人的卧室比邻而居。卧室很大,起码有四五百尺,布置也极古雅。她欣赏的是,无论卧室或客房,每间都有自己独立的浴室厕所。
这屋子实在是此地少有的讲究。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此地是著名的寸金尺土。
学校还没开学,她十分清闲。每天只看看书,陪宋夫人聊聊天,如此而已。
她在给父亲哲之写信,总得把近况报告一下。不知父亲知道她搬来此地会有什?反应。
然后她下楼。
她以为星期天,宋夫人和怀远都会在,但整个楼下静悄悄的,连工人的影子几不见。
她觉得奇怪。平日宋夫人足不出户,她今天去了哪里?那许多工人呢?一起放假?
花园里一个花王在修枝剪叶,她走了过去。
「请问——人去了哪里?」她柔声问。
那五十多岁的花王抬起头,看她一眼。
「是你,小姐,」宋夫人已把她介绍给全屋子的人了吧2「他们去做礼拜。」
「什??!做礼拜?全体?」她意外极了。
「是。我们全是基督徒,」花王说:「夫人用我们之前必会问清楚我们的宗教,这是很重要的。」
「夫人没有问过我。」她说。
「你怎?一样呢?你是小姐。」花王很老实。
「但是我也是基督徒,只是——不那?爱上教堂。」她笑。「我觉得上帝自会在我们心间。」
「做礼拜是重要的,」花王不同意。「听牧师讲道,可以增加人的灵性。」
姮宜当然不愿和一个花王辩驳,她只笑一笑,离开花王,朝花园另一端走去。
宋家的大屋是极漂亮的,又大,又古典,又气派,附近的房子没有一家能比得上。然而这样的房子只住着两个主人和六七个工人,此地实在很不公平。她知道真有一家八口住一间百呎小房的事。
铁闸门在响,电力使大门缓缓开启,驶进一部黑色劳斯莱斯。后面跟了一辆长平治。
他们回来了,是吧!
姮宜喜悦的迎上去,先下车的是怀远。
「去做礼拜也不叫我?」姮宜笑。
「看你屋子里没有声音,以为你还没有起床。」他淡淡一笑。极有书卷昧。
「我也是基督徒——」
「我知道。小时候我看见你受洗礼。」宋夫人说。
「啊——你看见我受洗礼?怎?我全无印象?」姮宜说。
「那时——啊!你才几个月大,」宋夫人笑得勉强。「下星期我们一起去做礼拜。」
「好的。」姮宜回答。
宋夫人带着工人们先进屋子。工人们都换下了她们的白衫黑裤,穿上普通的衣服,管家陈太太也在一边。
「妈妈大概看着你出生的。」怀远和姮宜走在后面。
两人年龄相若,气质相若,很自然的成了一对。他们俩相处犹如兄妹。
「相信爸爸也看着你出生。」姮宜说:「这屋子里一切皆古旧,所以你也叫怀远?」
「不知道。名字只是名字。」他淡淡的笑。「只要配合个人就行了,姮宜很配你。」
「有这样的事?」她笑。「你是不是该叫宋彪?宋大龙之类的?」
「真顽皮。」他轻拍她肩,很温馨的。
「在家里我从不顽皮,因为只对着父亲,」她说:「而爸爸却是严肃的,我很少见他笑。」
「没有理由。生活对他又不成负担。」他说。
「不知道。我不敢问。」她笑。「虽然他是爸爸,感觉上并不接近。」
「不象我同妈妈相依为命。」
「这是什?话?你们的富足丰裕很少有人能比,还说相依为命?」
「只是比譬。」他也不反驳。「下午我们出去走走。」
「去那里?」
「无所谓。我们总不能每天困在屋子里。」他说。
「你不是常常去棋社下围棋吗?」她问。
「是。但不是在这阳光这?好的下午。」他望望天际。「想不想游水?」
「想,可是不喜欢去挤沙滩,」她摇头。
「去别墅,那儿的泳池非常好。」他有点孩子气。
「两个人——算了。」她突然有点退缩。和他单独在一起,她有点担心。担心什??她也不知道。
「你喜欢很多朋友一起?」他望着她。
他的眼神非常动人,温柔而有情,是那种很容易引人陷下去的眼睛。
「也不是。我这人很极端,要不就喜欢自己一个人,要不就喜欢一大堆人。」她说。
「不曾有过男朋友?」
「我很挑剔。」她淡然摇头。「我不喜欢外国人,也看不起不如我的留学生。」
「实在挑剔。」他笑。「你喜欢哪一种人?」
「骄傲得来有理由,自信得来有条件——」她说。突然想起,他不就是这种人?于是住口不说。
「怎?不说下去?」他目光炯炯的望着她。
「想不起还有什?。」她避开他视线。
「真想不到还有人跟我一样挑剔。」他笑。
「所以我从来没见过你有女朋友出现。」
「还没找来,怎能出现?」
「安悌不催你?」她问。
「她的眼光比我更高!」他笑,「直到你出现,她不曾欣赏过任何人。」
「你们接触的人太少了。」她避开正题。
实在不喜欢把话扯到她身上,这很别扭。
「我的学生,我的同事,还有以前在英国的同学,」他摇摇头。「也不算少了。」
「安悌自己也没有什?朋友。」
「是。我只听见她提过你父母。」怀远笑。「你父亲——教了一辈子大学?」
「是吧!我没有问,理当如此。」
「那有不知父亲以前做什?的女儿?」他看不过眼。
「说过跟父亲不是很接近,而且——你对你父母以前的事很清楚?」
他一窒,好半天才说:
「自然——比你知道多些。」
「我们扯平,好不好?」她笑。「我是个不喜欢怀念旧事,不喜欢翻旧账的人,可以——下午我们看电影去吧!」
「你个性如此,会不会和我们家格格不入?」
「目前为止,还没有感觉到。」她说:「我看见你们起居室里有很多很多录像带,谁看的?」
「妈妈,有时她看一些西片的片集。」他说:「她是很寂寞无聊的,六十几年就这?过去了。」
「谁不是几十年就过去了呢?」
「你不会明白,她——」他脸色变一下,不再说下去。「就要午餐,我们进去吧!」
「在你家养尊处优,不知道我搬出去之后还能习惯吗?」她笑。
「在美国你们生活怎样?」他好奇。
「极普通,没有工人。」她说:「我弄饭,清理屋子,剪草及屋子外的工作请一个留学生做,生活简单,一切机械化,如此而已。」
「你真自己做饭?」他好奇的。
「要不要试试?找一天放工人假,我来做晚餐。」她绝对有兴趣。
「免了,免了,免得妈妈责怪、你是她的上宾,怎?可以进厨房?」
「你们家阶级观念重。而且你极怕安悌。」她说。
「她是妈妈,她养大我。」他的声音低沉了。「这屋子里的一切全由她作主。」
「你们家的维持靠你吗?」她好奇的问。「哎!我是太多管闲事了。」
「当然不。我能帮得了什??我的薪水大概只能供得起一间两千呎的楼,而此地连花园近三万呎。」他苦笑。「妈妈极富有。」
「她做生意?」
「有些投资吧!本地不多,多半在国外。」他皱眉。「妈妈的慈祥,温柔外,也有精明的一面。」
「安悌年轻时的美丽一定倾国倾城。」她由衷的。
「是——吧!」他居然承认了。「但倾因倾城又有什?用?也要在一些条件下妥协。」
「什?意思?」她不明白。
「啊——没什?,没什?,」他自知失言。「进去吧!」
她不再问,心中却在想,是否有一个故事?
起居室里,宋夫人正在看电视录像带,是看出名的长剧《豪门恩怨》。写德州富豪们的家庭纠纷和感情。
姮宜从小在美国长大,她知道象电视里的大牧场,大屋子,大公司在美国已算一流的了,这个片集颇真实,所以能长时间屹立不倒。
刚坐下,宋夫人「啪」的一声用遥控机关了电视。
「小儿科。」她轻轻吐出三个字。
小儿科?指什??电视情节,电视里形容的富豪?
「看过这电视剧吗?」宋夫人问。
「看过了,美国比此地早一季播,很受欢迎。」姮宜答。
「你不觉得它虚假吗?豪门是那样的吗?那些编剧太没见过世面,太没有想象力。」
「妈——」怀远欲言又止。
「难道不是?小儿科。」宋夫人轻视的。「开饭吧!」
立刻有女工人出去吩咐厨房,立刻有人忙碌起来。
「下午不出去玩玩?」宋夫人雍容的问。
「我想游泳,姮宜想看电影。」怀远说。
「那?依姮宜吧!」宋夫人温柔却果决的说:「太阳这?晒,何必游泳?」
「其实——我没有意见。」姮宜不好意思。
「女孩子不能没有主见,」宋夫人说:「没有主见的女人到那儿都吃亏。」
姮宜偷看怀远,两人会心微笑。
「是。我们下午就看电影。」他是百依百顺的儿子。
「你已经习惯下来了吧!孩子。」宋夫人对着姮宜。
「是,是,当然。」她立刻说,「我还担心住在这儿这?舒服,什?都不用动手,以后回家时,恐怕什?都不会做了。」
「那就在我们这儿住一辈子吧!」她淡淡的。
姮宜大吃一惊。住一辈子?那怎?行?她看怀远,他眼中也是难懂的光芒。住一辈子?
住久了,姮宜发现宋家是没什?客人的。
不止没有客人,连朋友也不见。除了宋怀远外出教书,星期天全家上下做礼拜外,宋家的孤立,象个孤岛,和外间鲜有联络。
他们全家对这种生活也十分习惯,很快乐的样子。只有一个人是每天出街的,那是厨房里的大师傅,他买菜,也买各种必需品。
开学了,姮宜已分到宿舍,可是宋夫人说什?也不肯让她搬出去,她只能让那层千多呎的房子空着。
反正她和怀远教同一间学校,虽上课时间并不相同,有时结伴行,有时各人开车也极方便。
宋家巨厦仿佛变成了她的家。
她有一点怀疑。宋家无疑是极富有,但钱从何来?夫人的投资大部份全在海外,她怎?管?每天在家电话遥控?家中放了几百万现款?
她觉得这些问题十分有趣。
接近深夜,姮宜想休息了。明天要和宋夫人一起做礼拜,还是早点上床吧!
她走过去窗边拉窗帘,突然看见一个黑衣,黑裤,黑帽子的人在花园里迅速走着,走向屋子。
她很吃惊,谁?他怎?进来的?谁替他开门?
她一向独立惯了,胆子也大,随便在屋子里找一个装饰用的厚玻璃保龄球,打开房门轻手轻脚下楼。
落到楼梯下,那黑衣神秘人正好进了客厅。
他们面对面的打个照面。
他看来全无表情,冷漠深沉,一眼望去,看不清模样,只是精光闪闪的眸子。
正待问「你是谁?」背后声音响起。
「请跟我来。」
姮宜吃惊转头,看见宋夫人随身的女工人。
啊!是客人,约好宋夫人的。
她连忙闪身一边,如果她出示玻璃保龄球,那真不知是怎样一场笑话了。
望着黑衣神秘人高瘦的身影消失在一扇门里,她才转身上楼。
刚才那紧张的一刻,她竟没看清那人的年龄,真是个神秘人,就象间谍。
回到房里她也放开这件事,既是宋家朋友,她也不必多管闲事了。
第二天她也没问,就这?半个月过去。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她在露台上吸新鲜空气。宋家全年的冷暖气其实并不健康。
十一点多钟时,那神秘的黑衣人又来了。
他仿佛自己配有大门匙开门,似乎又有宋夫人赐予独来独往的权力。
此人是谁?
这一次,姮宜没有下楼出洋相。
身为宋家客人,她没有理由管人家闲事。但是她心中记住了这个黑衣人。
她开始留意,真的,每隔半月这黑衣人必来一次,很准时的。
他是宋家的朋友?或办事的?
虽然隔得远,但她看得出,那人气质,修养都好,衣服剪裁也是一流,是——朋友吧!
后来,她也好象等朋友一样,每隔半月总躲在窗边张望,总见到那黑衣人。他们从没有碰过头。
她依然教书,上学放学,时间很稳定。
平日她也爱静,极少外出逛街,看电影,吃饭之类,深得宋夫人欢心。
有时她陪宋夫人在起坐室里喝茶聊天,讲的都是现在的事,绝少提从前。
而且宋夫人绝对中国的,虽然她讲得一口极优美的英语。
她穿旗袍,吃中国菜,喝中国茶。家里一切也是中国传统老规矩。也看古书,闲时画国画,下围棋,弹古筝。唯一例外的,她信基督教。
「安悌不信佛教?」姮宜忍不住问。
「所有宗教都导人向善,」她只这?说:「信基督——是机缘巧合。」
机缘巧合?那是什??姮宜不敢再问。
怀远也来喝茶聊天,他甚至没有朋友。
「怀远,有时间和姮宜一起出去玩玩,随便到那儿去都行。」宋夫人总是说。
「姮宜想去哪儿?」他总是这?问。
很客气,也亲切,两人之间的感情象兄弟姐妹。就是这样,兄弟姐妹。
「外面有什?好去呢?我情愿留在家里。」姮宜说。
「在家会闷坏的。」宋夫人说。
「不会。我们可以打网球,怀远,是不是?」姮宜笑。
「是,是,」他立刻答。「外面又挤又杂,哪有家里的十分之一好?」
「你们两个孩子!」宋夫人抱怨。
「下星期天我们去别墅游水。」怀远立刻说:「很久没有去别墅了。」
「在哪里呢?」姮宜装做感兴趣的问。
「很古老,但极有味道的一幢大房子。」怀远说:「在城外。」
「我没有去过那?远,在郊外吧!」
「城外应该算是郊外。」怀远笑,「不过这是个小城市,城市城外也都挤在一起。」
「小而出名的城市。」姮宜说:「排头几名的世界金融中心呢!」
宋夫人看他们谈得很好,在一边也开心的笑。
很明显的,她非常喜欢姮宜,有意无意间都在替她和怀远制造机会。
但是——感情的事又谁能预料和控制呢?
宋夫人悄悄退出。
她常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连近身工人都不带,她做什??看书?
「你在美国——真的没交男朋友?」他问。
「有什?真的假的?」她微笑。「我不喜欢平庸的人,男朋友一定要比我高明,这一点是我的固执。」
「美国那?大,找不到一个比你高明的?你的眼光也未免太高了。」
「未必。非我族类的我不交,比我高明的往往有了女朋友或太太,我不和人争,我怕累,所以大多数的时候我宁愿一个人。」
「我看你还是太骄傲。」
「或者是。爸爸也是个骄傲的人,他骂许多外国教授是垃圾,只会吹捧混饭吃,他只看得起真材实料的人。」
「看来要做你父亲女婿还真不容易。」他笑。
「我宁缺勿滥,也许独身。」她认真的。
「可是你没有感情?」他打趣。
「错了。只是感情固执,我只付出我要给的人,我决不试完一个又一个。」她淡淡笑。
怀远望着她半晌。他实在是个风度,气质,外貌都绝佳的男人。
「那?认为我怎样?」他问。
「你太好,好得近乎完美,」她很坦率。「但是——你不觉得我和你太相似吗?」
「啊!居然碰到一个自视跟我一样高的女人,」他大声笑。「我以为当世只有我一个人呢!」
「世界很大,而我们眼光所及之处太少。」她说。
「错了。世界虽大,妈妈视线所到之处却极大,多少人在为我挑女朋友?」他笑。
「选王妃吗?」她不以为然。
「差不多了。」他半开玩笑。「但是至今仍未找到一个,除了你。」
「我?!」她大吃一惊。
「你当然不是妈妈的人选来的,你可以说机缘巧合,自投罗网。」
「这是什?意思?」她忍不住笑。
「你看不出吗?妈妈认定了你。」他打趣。
「那倒是很有趣的事,」她全不分怀。「你以为会怎?样?嗯!」
「我以为——」他耸耸肩。「谁知道呢?至少在目前,我和你还没有通电。」
「我只信一见钟情,」她笑。「一开始就通电的人才有希望。」
「我相信日久生情,」他哈哈大笑。「大概妈妈也这?以为,所以安排我们在一起。」
「对着你,我有照镜子的感觉。」她说。
「不要太骄傲,试试看,可能会爱上我的。」
「好。我们互相试试。」完全是开玩笑。「大概安悌把我们生辰八字也算过了,我们俩的下一代,大概IQ最高,惊世骇俗。」
「会是外层空间来的人。」他笑得前仰后合。
一个黑衣,黑裤,黑帽,黑鞋的人静悄悄的进来,简直无声无息的。
直到来到他们面前。
「咦——表哥,你怎?来了?」怀远意外的站起来。
表哥?!那神秘的黑衣人!
那表哥沉声讲了句什?,姮宜没听到。
「好,我让工人通报。」怀远说。
按铃,工人进来。
「啊!表哥,我给你介绍,林姮宜,妈妈最喜欢的女孩子,」怀远很顽皮似的。「和我一样在教书。」
「林小姐。」深沉冷漠,精光四射的眸子在她脸上扫过。
她心中忽然震抖,这个男人——似曾相识,她在那儿见过他?自然绝不是第一次相见那夜。
「表哥。」她只能跟着这?叫。
怀远连名都没说,他是个疏忽的人。
黑衣表哥已随工人走进去见宋夫人。
「我这表哥极能干,极出色,他几乎可以拿诺贝尔奖。」他说。
「几乎可以拿,但未拿到。」她说。
「因为没有政治背景。」他说:「你别太天真,现在的奥运会、诺贝尔奖根本渗入了政治。」
「那——岂不是可惜?」
「天下可惜的事太多了,哪在乎一件?」他笑。
「表哥也在这城市?」
「当然不。他常住欧洲,」他说:「他掌管着宋家所有的生意。」
哦!难怪他每半个月来一次,来报告的。但为什?是深夜?又这?神秘?
有人在欧洲替他们打理一切,难怪可以足不出户,越来越富有了。
但是表哥——他是怎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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