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药石罔进,已然油进灯枯的佳人阖然而逝。
丧仪在我的坚持之下,也算按照礼制,中规中矩地办了下来。对她生前一直耿耿于怀的被赐他人一事,也算有了一个安慰和交代。
只可惜,死后再大的哀荣,也抵不过生前所受的惊吓和冷落。
玉阏氏身后之事由我一手操办,冒顿对此恍若未见。对于女人之间的这些恩恩怨怨,他根本无暇顾及。
他心里自有他更值得关注更广阔的天地。
匈奴历冒顿三年,草原上最强大的部族——东胡,向新崛起的匈奴,派出了使者。
东胡使者到来的那一天,正是春雪初融之时。
晨风起处,青草低首。
天,蓝得透明,镜子一般,仿佛每天都有人在擦拭。
阔敞轩亮的金帐之内,古蠡王、骨都侯、千夫长、百夫长、都尉、当户等诸臣分坐两边,个个神情肃穆。居中的坐床之上,冒顿身穿月白色齐膝宽袍,腰间束着一条黑蟒皮带,领口圈着雪白的狐毛,挂在腰间的宝刀镶金嵌玉,使得金帐之内的他比平日更多了几分英姿贵气。
此刻,他目视着帐下的东胡使者,眼中精光毕射,霸气迫人。可脸上却始终带着礼节性的和气的笑容,等候使者开口说明来意。
帐外。
“呼伦。”
金帐宫的主事女官回过头来。她已经有些年纪了,在金帐宫从一个小仆女升到主事女官,侍候过两任单于,行事稳妥谨慎,颇得冒顿的赏识。
她见我唤她,忙立住脚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我亦对她微微牵了牵唇。自玉阏氏去后,金帐宫里的一应细小琐碎事物,虽名义上是由我这个大阏氏管理,而其实,却多半都由呼伦经手。
因此,倒让我们生出一种是主仆又似朋友的默契。
“这是送进金帐里去的吗?”我指着她身后几名小女奴手上捧着的金盘。
“回阏氏,这是刚酿好的新鲜马奶酒,用来款待东胡贵客的。”呼伦讶然一笑。
我只作不见,拿起金盘上的银质小酒壶凑到鼻端轻轻嗅了一下。其实,何止是她?连我自己也是不敢相信的。平日里得过且过,万事难以上心,可今天偏偏对这东胡使者格外留意,到底是为了什么?
“好酒!”我赞了一声。
呼伦的笑容里便有些得意。
蛮族的马奶酒,用现代的词语来解释其实就是用马奶酿制的一种酒精含量颇小的饮料。在当时的草原牧区,向来有以马奶酒招待贵客的习俗。
然而——
我瞟了一眼帐内。
那年轻的东胡使者抬着头,大咧咧地迎视着冒顿的目光,神情倨傲。对于眼前这位被草原上四处游荡的风传颂成人神合一、锐不可当的匈奴单于,并没有一丝一毫礼貌性的敬畏。
我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将银质酒壶慢慢放回金盘之上,“把这酒换了吧,换咱们匈奴的火烈酒。
“什么?”呼伦显然是吃了一惊。
火烈酒!酒兴之烈,往往能令初尝之人如烈焰焚心,饮后醉死三日三夜者,多不胜数。拿这样的酒来待客,似乎不合礼数!
我知道她心里这么想。
蛮族人最讲究待客之道,只是,今日这客,贵虽贵,却怕是来意非善啊!
自从冒顿登基以来,南并河套,西走月氏,平蕖丹,灭白羊……一时之间,匈奴族威名远扬,疆域空前。
但俗语说:一山不能容二虎。
匈奴的快速崛起,难免会引起漠北霸主东胡王的猜忌。此次忽然派使前来,是敌是友实难分清。
“没关系,有什么事有我担着呢。”我对她鼓励地一笑。
大约是我的笑容起了安定的作用,呼伦想了一想,亦笑道:“今日在座的都是咱们匈奴的大英雄,这马奶酒的确不足以助酒兴,还是大阏氏心思剔透,想得周到。”
说罢,领了几名女奴躬身退去。
然而,她那一声大阏氏却让我苦笑连连。没错,我是匈奴的大阏氏,是大单于冒顿的妻子,正因为我的这个身份,所以我才能率性而为,轻易改变匈奴历来的规矩。
同样,也是因为这个身份,令玉阏氏耿耿于怀,抱憾终身!
然而,我却又是为了什么要站在这里,占据着这个名不符实的名位呢?
我心中一黯,抬起头来,目光穿过高高卷起的帐帘,注视着金帐内那个高高在上,睿智威武的男人。
这个人,我曾经依赖于他,也曾深恨过他。如今,看着他,却反而辨不清到底是感激多过憎恨,还是憎恨更胜于感恩?
“你胡说,头曼单于什么时候答应过要给你们这群狼……”蓦地,一名千夫长暴起大喝。
我的心猛地惊跳了一下,下意识地向前跨了一步。
耳中听得帐内一片闹哄哄的怒吼声,“一千匹骏马!你小子是不想活着走出这顶大帐了!”
“让你那王八蛋大王找阎王讨去!”
我面色陡变,急忙抬眼去看冒顿,只见他轻轻挥了挥手。
帐内一时俱都沉默下来。
虽是沉默着,但那剑拔弩张的气氛却反而越发明晰。
我心跳如雷,两只手在身侧紧握成拳。那种屏息静气的紧张,仿佛让我又回到了等待高考录取分数线下来的那个夏天。
冒顿,冒顿,眼前的形势你可明白?
我无声地翕动着嘴唇。
在我的记忆里,虽然对匈奴与东胡的这段历史,印象比较模糊,但是,两族的现状却是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匈奴年年征战,兵势正弱,而东胡却是养精蓄锐,有备而来。一旦开战,吃亏的肯定是我们。
冒顿的目光仿佛终有所觉,淡漠冷定地从我的头顶掠过,似有寒意,凌凌渗入肌肤。
我的心陡然一宽,同时,却又一紧。
他明白!他完全明白!
我的顾虑也是他的顾虑!
正因为有了这些顾虑,所以他必须忍耐!
不是掌握了全族人生杀予夺的权利,便可以睥睨一切,唯我独尊。
只是如清风般漫扫而过的一个眼神,我已能明了他心底全部的痛苦、怨愤、哀伤。可是,让我不明白的反而是我自己。
我到底是怎么了?
难道,看到冒顿不得不低下他那颗高傲的头颅,看到杀死子霖学长、逼死蕖丹的人,在比他更强悍的势力面前,悲屈愤懑。
我不是该感到高兴?该额手称快吗?
为什么反倒急急忙忙地跑来想要向他示警?唯恐他做出冲动的决定?
为什么?
这到底是为什么?
“阏氏?”蓦地,有人小声将我唤醒。
我猛回头,对呼伦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
她面不改色地对我施了一礼,才带着一群身披白纱的年轻女奴们逶迤走入大帐。长袖舞了起来,美酒斟满了金杯。浓烈的酒香霎时盈满了整个大帐。
心里原本都有些憋屈的蛮族武将们均不曾在意待客的酒有什么不同,只是一仰脖,将大杯烈酒倾入喉中。
火烧一样的滋味顺着喉咙滚落腹中。
东胡使者亦与众人一同端杯,欣然而饮。却猛然间脸色涨得血红,双手用力卡住自己的脖子,不停地咳嗽起来。
“哈哈哈哈……”帐中猛然爆发出高亢的大笑声。
使者躬着身子,只觉得从嘴巴到胃里,都像是有火在燃烧,那酒竟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灼穿了似的。
匈奴武将们的大笑声更是令他羞怒难当,却说不出话来。
帐中压抑苦闷的气氛稍稍有些缓解,因为东胡使者的狼狈,而让这些质朴的武将们舒出胸中一口怨气。
但也仅仅只能如此了。
匈奴的上千匹骏马也只能眼睁睁地双手奉送给了如狼似虎的东胡人。
笑过之后,又是一阵沉默。
那些蛮族汉子们低头喝着闷酒,谁也没有说话。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悄然向帐外退去。
却蓦觉脊背一凉,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冒顿的目光正冷冷地落在我的身上。
我苦笑了一下,低头想了一想,终究还是慢慢折回身来,朝着座上之人躬身施了一礼。
礼行了下去,却并没有人命我起来,我只得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感觉头顶上那一股寒意一直逼了过来,似要逼入心底里,将我整个人看个通透一般。
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耳中却听得“哐啷”一声,似有人打翻了金杯。
帐中诸人俱是一惊,我更是诧异得再也顾不上什么礼节规矩,猛然抬头朝声音传来之处望了过去。
竟然是东胡使者!
捧不住金杯的人竟然是东胡使者!
这一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即便是烈酒再难以入喉,他也不可能失态到如此地步呀。
如此藐视匈奴王的尊严,他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我正自皱眉,猛然间触到使者的视线,那人便直愣愣地看着我的脸。这一下,连斟酒的女奴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我一愣,正不知如何自处。
冒顿的声音冷冷地传了过来:“你下去吧。”
我赶紧收回视线,低头快步走出大帐。
然而,身后那两道交织的目光却如影随形,激得人背心隐隐发寒。
草原上的雨说来就来,早起还是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酝酿起雨意,浓云遮蔽了天幕,风里挟裹着湿意。
连整个天空都仿佛沉沉地压了下来,压在王庭每一个人的心中。
入夜,白帐。
灯烛一盏一盏点亮,飘曳的烛火摇晃出一丝丝温暖的脆弱。
桌子上面的菜已有些凉了,却分毫未动。茉叶进来温了几次酒,酒壶里也还是满满的,她脸上未曾流露出丝毫诧异的神色,仍然只是迈着像猫一样轻的脚步,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老实说,我肚子不饿那是假的,可是,面对着冒顿那一张阴森森的脸,再美味的食物也难以下咽。
自从白羊一行回来之后,冒顿就没有踏入过白帐半步。
今日来此,大约也是为了白日里我擅闯金帐宫一事吧。
只是,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开口,我也不便自起话题。
枯坐半晌,百无聊赖。
我自斟了一杯酒,托在掌心细细地看。
“这酒很好看?”
蓦地一声,我吓了一跳,手腕一抖,杯中的酒洒了几滴出来,白色的酒汁在豆青色的衣袖上晕出几点深青的水渍。
我怔怔地瞪着那些水渍,有些不可置信。
半晌,忽然失笑了。
奇怪,我紧张什么?
跟冒顿剑拔弩张地对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怎么反而他越是沉默,我越是沉不住气了?定一定神,我扬声唤:“茉叶”。
茉叶匆匆而入,我还没来得及让她为我更衣,冒顿已然吩咐道:“把酒菜都撤下去吧。”
我又是一愣。
却到底还是忍住了,什么都没有说。
撤掉就撤掉吧,不过是一顿晚饭,不吃也不至于饿死。
我索性站了起来,自去内帐更衣。
却未料,人刚站起,手腕突然被冒顿捉住,“我带你去个地方。”他止住我的发问,不由分说地拖了我的手,走出白帐。
帐外侍卫与奴隶颇多,见我们出来,纷纷避让行礼。
他却仿如未见,一径地拖了我朝前走。
他的脚步有些快,我几乎跟不上,在后面有些跌跌撞撞的。
心头不由得有些惊窘。
夜深了,山雨欲来,他这样拖着我,到底要去哪里?
但,去哪里都好吧,我不是早已不在乎个人的生死了吗?
惊疑不定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