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左督御史任清源,原本并非京官,是三个月前一纸调令才入京述职的。调职至今,最广为人知的便是他有一个药罐子女儿,据说吃的药比饭都多。
有人眼尖,认出放炮的人是丞相府的人,而御史府的人在阻止无效后,匆匆入内请示。
等到几箱聘礼被丞相府的人抬进府,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两家结亲了,今日是下订之日。
恍然之后便是哗然。
陆相订亲了!
这在金元朝可是件天大的事,毕竟陆家两代先后官拜丞相,朝堂上谁不礼敬三分,事实上从陆朝云十四岁夺得文魁一举成名天下知之后,不知有多少达官显贵、名门望族,心心念念想将女儿嫁入陆府,得此佳婿。
可惜,他心在社稷,不急着成家。
及后,先皇驾崩,新皇继位,陆朝云平步青云,顺利在父亲过世后,继任丞相一职,婚事却始终没有下文。
寒来暑往,拖到如今,陆相已从当年的翩翩少年郎成为二十有五的男子。
就在大家以为他打算这样一辈子不娶时,突然的就定亲了,先前没有一丁点征兆。
今天早朝文武百官听到陆相御前奏禀时,就跟如今围观的百姓一样的心情—难以置信!
若是别家千金也就罢了,可偏偏是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咽气的药罐子,这让许多家有闺女的官员很是不平。
陆朝云在任府前下轿,即便只是一袭青衣,也掩不去周身风华,温文尔雅,风流俊秀。
而得到消息的任清源也亲自到府门迎接,“陆相,请。”
他微微一笑,躬身施礼,“岳父如此,让小婿惶恐。”
任清源脸色微变,改口道:“贤婿里面讲。”刚才不该一时大意,让他们将东西抬进来的,现在是骑虎难下了。
“有劳岳父大人。”
两人进了门,却没在厅堂叙话,直接去了书房。
屏退了左右,书房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陆朝云姿势悠闲地坐在椅中,握着手中的折扇,笑看着任清源道:“任大人也坐。”
他告个罪,便坐下了,神色微敛,直直地看过去。
“下官不明白,还请相爷明示。”
将扇子放到几上,陆朝云拿起茶碗呷了口,不疾不徐地说着,“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只是想与大人结个姻亲罢了。”
任清源的嘴角狠狠地抽了抽,面对当朝丞相,他心中纵有再多不满也得按捺下去,“相爷日前虽有问及小女,但下官尚未做出回复,相爷今日便在早朝上奏明圣上亲事已定,这让下官很是为难。”
不以为然的轻睐一眼,淡然一笑,“你不是也没否认吗?”
他为之语塞。情况不明,他不敢贸然出言啊。
陆朝云却不理他,轻转着茶碗,好整以暇地又开口,“我今日前来,一是为了下聘,二嘛……”
一听他的语气,任清源立时神情一紧。
果然,陆朝云笑着再劈下一道惊雷,“便是商定婚期。”
“相爷—”纵是再老沉持重,此时也不由得动怒了。这分明是强人所难。
“怎么?”
“小女缠绵病榻,实不宜于此时谈论婚嫁。”
放下茶碗,他重新拿起折扇,颇有几分闲情地在手中转了个圈,笑容不变地抬眼道:“难道御史大人是嫌本相家世不好?”
“下官不敢。”
“那是人品不佳?”
“相爷言重。”此时看来,你的人品确实很有问题。
“那大人为何不肯答应这门亲事?”
任清源面上闪过为难之色,犹豫了下,才道:“小女实不足以匹配相爷。”
“不如让我见小姐一面,如何?”这般推三阻四,让他实在好奇,难道拒婚的理由不只是任小姐病魔缠身这么简单?
蹙了蹙眉,“恐怕不妥。”
陆朝云轻笑一声,坐直身子,漫不经心道:“请旨赐婚的话也不是太麻烦。”
他顿时失声。姑且不论陆相的官职,单就他与皇上的交情,这赐婚圣旨是轻而易举得很。
也不催他,陆朝云再次拿起茶碗轻呷。
好在任清源并未让他久等,“小女重病无法下床,相爷若执意要见,只好委屈相爷移尊就驾了。”见了面,你总该死心的吧。
“无妨。”
“相爷请随下官来。”
“好。”陆朝云一边随他起身往外走,一边若无其事地道:“岳父不必跟小婿太过客气。”
任清源的嘴角又是狠狠一抽。
两人穿过后园拱门,来到一处院落。
此时正是暮春时节,院内芳草萋萋,几丛花卉也开得正艳,还有两株粗壮的乔木,院外不远便是花园,绣楼之上推开窗扇便能看到园中美景,倒是一处宜人的休养之地。
进到屋中,便有丫鬟奉茶。
“叫红袖下来。”
“是,老爷。”
不一刻,一名青衣婢女从绣楼下来,敛衽施礼,“不知老爷有何吩咐?”心下对一旁的清俊公子留了心。这人是谁?怎会让老爷领进小姐闺阁?
“小姐如何?可醒着?”
红袖老实作答,“奴婢刚服侍小姐吃药躺下,老爷要见小姐吗?”眼睛却下意识的扫向一边的公子。难道这是新请的大夫?
任清源点点头,“妳上去帮小姐打理一下,陆相要见她。”
她蓦地睁大眼。陆相?那个传奇的男子?
“还不快去?”
红袖赶紧收敛心神,垂首退下。
其实,楼下的对话任盈月听得一清二楚,回首前事,犹有一种不真实感。
当日她本已断无生机,却不料乌云蔽月,江水助势,又碰上回京述职的任大人一家。
于是在她昏迷不醒之时,便成了任府的小姐。
说来也是缘分,当时任家两老的独生爱女因病去世,任夫人伤心过度,思女成疾,偶遇一术士言之凿凿他们会因水而得女,结果不久就意外解救了落水的她。
一个月后,她自昏迷中醒来,念及任家两老的救命之恩,又想与过去彻底做个了断,便认下这个新身分,用了死去任小姐的名字,做起官宦人家的千金。
只是她那时受伤过重,又在冰冷江水中浸泡过久,伤及心肺,时至今日仍旧无法离开床榻。
心下微微哂叹,能保住一条命已是不易,她不该奢求了。
红袖走进内室,低声道:“有客来,奴婢帮小姐着装。”
任盈月轻应了一声。
红袖只简单帮她穿上外衣,梳理了下长发,又将纱帷放下,便去请老爷上楼。
结果,来的却只有陆朝云一人。
隔着轻薄的纱帷,任盈月暗自打量着眼前的陌生男子,一身儒雅,温润如玉,但那双眸子却讳莫如深。
在她打量他时,陆朝云不动声色地走近,毫不避讳地掀起一侧床帐,堂而皇之地坐到床边。
“你是谁?”
陆朝云微微勾唇,看着靠坐在床头的孱弱少女细细打量。
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双颊消瘦,就连一头长发也因久病而失去光泽,放在锦被上的十指纤细少肉,整个人看上去就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难怪外头传说她命不久矣。
不过……他微微瞇眼。看到陌生男子坐到她床边犹能如此镇定,不得不让他惊奇了。而且,她的眼睛沉静而黝黑,宛若两颗瑰丽的黑宝石,虽然因病而少了些许神采,却又难掩光华。
“陆朝云,忝任丞相一职。”
“丞相懂医?”
“不懂。”
“不知家父请相爷来所为何事?”话音未落,喉间一阵不适,惹得她掩唇轻咳起来。
咳得过激,一口血便吐了出来。
看着床前的一摊血,陆朝云不禁蹙紧眉头。她这身子确实有些朝不保夕……倒是性情特别,不似一般闺阁千金。
任盈月拽过帕子拭净嘴角血渍,向后靠坐在床头,露出一抹虚弱的笑靥,“失礼了,请相爷见谅。”
他微微一笑,“无妨。”然后伸手从床边矮几上拿过茶壶,替她倒了杯温水递过去,“喝杯水漱下口吧。”
“多谢相爷。”她也不跟他客气,用水漱了口,又将杯子递还给他。
陆朝云将杯子放回矮几,看着她道:“我今日是来向令尊下聘的,听闻小姐身体不适,想妳我将来夫妻一场,便过来探望探望。”
任盈月蹙眉不语。观他言行,这婚事他只怕是誓在必行,却不知他来见她的真正用意何在。
“今日殿上我已向圣上提及妳我的亲事,只是令尊似乎不太乐意。所以,本相也想趁此机会听听小姐的意思。”
你已经来下聘了,且又向皇上做了报备,再来说这些实在是多此一举。
心中暗自嘲讽,面上却不动声色,她只低下头,拿帕子掩唇咳了声,“相爷难道不是已经做了决定,盈月的意思只怕做不得准吧。”
他发出一声轻笑,“那小姐便是愿意了,如此三日后,我便迎娶小姐过门。”他开始有些喜欢她了,虽事出仓卒,但娶的若是她,想来夫妻之间会有些情趣,不会相敬如“冰”寡淡无味。
她霍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三日之后?
陆朝云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之后忽地一笑,轻松愉悦地道:“后天吧。”
任盈月已然呆滞。她是碰到疯子了吗?
瞧着她无法置信的神情,他神情自若地将她颊畔的一绺发丝勾至耳后,冲着她温柔一笑,口气极为轻佻地表示,“我对小姐一见钟情啊。”
一见钟情个鬼!
她眼下这副样子会有人一见钟情,他就不能找个诚恳一点的理由吗?
或许他根本是懒得找理由吧……他究竟为什么这么急着娶妻?甚至慌不择人的挑上她?
奏婚当天下聘,第三天迎娶,陆相娶亲可谓风驰电掣。
婚礼仓卒,两家准备得皆有些狼狈。
任盈月并未像寻常新嫁娘一样梳妆打扮,她的身体根本禁不起任何折腾。
出嫁当天,只是由红袖帮她换上一身嫁衣,轻拢了长发,便蒙上一方红帕,让陆朝云亲自抱着出了绣楼,抱上花轿。
宽大的花轿内铺了厚厚锦被,任盈月半卧其上,听着轿外鞭炮声不绝于耳,眸底划过一丝苦涩。
原来,她还有坐着花轿嫁人的一天啊。只是这婚事却透着一股不寻常的味道,让人很是不舒服。
她闭眸靠在软垫上,心中叹气。罢了,就算是为着任家两老的救命之恩,以后的事再说吧。
在行进的颠簸中,精神不济的她渐渐陷入昏睡。
迎亲队伍绕城一周,然后在丞相府前停下。
虽然睡沉,但是陆朝云抱她下轿时,任盈月还是醒了过来。
听着红盖头外喧哗的人声,她知道来客不少,毕竟是当朝丞相娶亲。
她勉强撑着身体行了拜堂大礼,却已冷汗透衣,摇摇欲坠,在他扶住她的那一刻昏了过去。
任盈月醒来时,人已在洞房,而且夜色深沉,桌上的龙凤喜烛都燃烧过半,烛台上斑斑烛泪。
“小姐,妳终于醒了?”红袖喜出望外地扑到床前。
“渴了。”
“奴婢替妳拿水。”
在红袖的帮助下,任盈月喝了小半杯温水,半靠坐在床头。
“小姐,妳先坐一下,我去把药给妳端来。”
“好。”
光听到那个“药”字,她已是满口苦涩。如今,她俨然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药罐子了。
红袖去端药,她便靠坐在床头打量这红彤彤的喜房,突然间觉得很讽刺。
不一会,红袖将药端来。
任盈月蹙着眉将药喝下,虽然知道良药苦口,但是几个月喝下来,她已经快要崩溃。
“小姐歇一下,奴婢已经让人去准备吃食了。”
她无力地点点头。
红袖一边帮她掩好被子,一边转述,“姑爷席间喝了不少酒,说酒气对病人不好,他今晚便不进房了。”
“哦。”
厨房准备了清粥小菜,原是适合病人的口味,奈何任盈月胃口不佳,只吃得小半碗便怎么也吞不下了。
见状,红袖忧心的劝哄,“小姐,妳就再多吃一点吧。”
任盈月苦笑。她也想多吃,可实在是吃不下。
“扶我躺下吧。”
红袖欲言又止,最后终究什么也没说,扶她躺下,替她掖好被子,放下床帐。
她躺在喜床上,呆呆地看着帐顶。
如今她连起坐都需要人扶持,沉沉的无力感再次紧攫住她的心,不知何时,她的身体才能恢复如初,又或者再也不能恢复如初……
慢慢闭上眼睛,压下所有的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