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住的是从祖上留下的朱门大院,父亲是个中学教师,也算得上是一个文人,写得一手好字,常替人题字写匾,所以在镇上小有名气。卫文雨从小也耳濡目染,懂的东西不必学校里教书的少多少。
母亲在镇西开着一家小茶馆,收入不多,但比起其他人家,还是过的滋润点。
但是,从66年开始,原有的生活彻底颠覆了。
父亲被评上什么“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们的家在一夜之间就被抄了个精光。
文雨和文雪眼睁睁的看着家里的红木家具一件一件的被搬走,古董花瓶一只连着一只被打破,还有整个书房的书,全部被拖走,当废物一样卖到了废品收购站……
文雨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家里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天真的妹妹看到自己心爱的洋娃娃被人肆意践踏的时候,害怕得哭了。
父亲沉默不语,母亲泪水涟涟。一家人只能默默承受。
当天,父母被套上高帽子,拉出去游街了。
文雨牵着妹妹的手,偷偷的跟在游行队伍的最后。
晚上,他们全家被安置在一间偏僻的茅草屋里,连盏煤油灯都没有。
文雨第一次睡在稻草铺上,感觉还挺新鲜的。夜里透过稀疏的稻草屋顶,还可以看天上的星星。
从此,父亲被指派到机械厂做工,母亲到纺纱厂当女工,还时不时地被拉出去游街。
文雨的学校场常常停课,同学们似乎热衷于批斗辱骂老师,乐此不疲,学校的教室十之八九是空无一人。
文雨因为他父母的关系,受到同学的鄙视和排斥,以前人缘不错的他一下子变得没人敢来搭理,就算是那几个与自己同病相怜的同学见了面,也不敢说话。只要是一说话,被人听见了就被指指点点,说他们“物以类聚”。
家里的日子变得日常清苦,本来白白胖胖的妹妹也变得消瘦起来。
一年多后,卫文雨被分去了农村,公社里的老书记念着和文雨父亲的一点旧情,没让文雨去鸟不拉屎的山坳里,而是到了几十里外的一个叫“胡家村”的地方。
临走的前夜,文雨的母亲在他的棉毯里缝了个暗袋,偷偷的塞了一大皱巴巴的纸币进去,都是些1毛、2毛的零钱。
“文雨,农村的生活条件很艰苦,这10块钱是妈以前偷偷攒下来的,你省着点用,当心点,别让人家发现了。”
“妈,不用这么多。我拿了这么多钱,家里怎么办?”
“家里没事,你不用担心。可你要到年底才有工分,还有大半年呢!拿着,省着点花就行了!”
文雨点点头,看着妈妈把钱缝了进去。
看看这间生活了一段时日的茅草屋,预想这农村的生活大抵也就这样了。文雨想象不出还有比这更差的房子,那里的生活应该和这儿差不多。
翌日,天蒙蒙亮,文雨告别家人后,踏上了往胡家村的小路。
胡家村,并不是说那儿姓胡的人家特别多。它原名叫做“狐村”,几百年前那里就流传着“义狐行医”的故事,所以狐狸在当地就成了受保护的动物,一代一代在那里繁衍生息。只是这年头流行“打倒封建思想,反对迷信活动”,别说保护狐狸了,连“狐村”都改成了胡家村。
文雨落脚的地方是一个乱坟岗,其实是个小山坡,不太高,也就5、6米的样子,但范围挺大,听大队长介绍,加上四周的竹林空地,这儿约有百来亩地。
北边的那个草棚子就是文雨今后的“家”,棚子外边有一水缸,旁边是个简易的灶头,是用墓碑搭的,上头搁着一个黑乎乎的锅子。棚子里面有张破烂的课桌,上头还刻着一条深深的三八线。草棚里摆着简单的生活用品。没有床,只有地上的一张草席,上面铺着厚厚的稻草。
角落里竖着一把锄头,一把靶子,一把铲子。
他目前的除了每天到生产队工作以外,还要在这里挖坟凿墓,平了这个乱坟岗,再种点农作物上去。
大队长大致的介绍了一下,嘱咐文雨明天去村里报到。今天暂时就先这样。
走了几十里的路,文雨累坏了,看见稻草铺就想见了温床一样,倒头就睡。这稻草还是新鲜的,有着香香的太阳的味道。
文雨刚进入梦乡,就被人推醒了。
“喂,起来!这是我的床!”
文雨勉强睁开眼睛,看见一个个头高高的挺英俊的小伙子一脸好奇的看着自己。
“你是谁啊?”文雨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看看外面的天色还没有全暗下来,这个小伙子手里拿着的两个馒头提醒文雨今天还没有吃晚饭。
“看了半天,原来是个男的,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个大姑娘呢!”
“唔?”
“你新来的?”
“嗯。”
“叫什么?”
“卫文雨。”
“几岁啦?”
“17了。”
“噢。我叫何建国,18岁。刚刚大队长说,今天来了个新的,原来就是你啊,瞧你这样儿,能干活吗?”
“能。”文雨盯着建国手里的馒头,肚子提出了“咕噜噜”的意见。
何建国很大方,立刻把一个馒头给了文雨。文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原来,这里的一切不是给文雨准备的,而是原来就有人住在这儿。文雨的生活必需品还要明天去大队里报到的时候领。
这个何建国和自己差不多,“地主阶级”出生,父亲母亲现在在村东边养猪,有事没事也要“游游街”。家里从前的大房子变成了生产队办公室,他被赶到这儿来改造坟地,算是不错了,至少还能时不时地看见父母。
今天也就第七天而已。
何建国从一个军绿色的背包拿出一袋黄黄的鸡米,乐呵呵的跟文雨说:“我是大饭桶,一个月28斤大米的配额不够我吃的,每次我偷着出去都去买点鸡米掺着吃。你呢?”
“我还可以……”
“不过,我们这儿就一口锅子,最好是煮一起,省柴;如果你怕我多吃的话,咱俩可以分开煮。”
“没有关系。我们煮一起的好了。”
何建国憨憨的笑了笑,觉得这小伙子挺爽快的。
第一个晚上,两个人就挤在稻草铺上马马虎虎的过去了。
第二天,文雨拿到了自己的物资。
现在正值农闲,文雨也用不着留在地里干活,早早的就回来了。
村里的张阿婆见文雨还小,就塞了一个馒头给他,文雨带了回来和建国一起享用,怎么说,以后都是有难同当的兄弟了。
下午,文雨开始干活之前突然感到肚子不太舒服,环顾四周,好像没什么地方可以方便,便问建国:“何建国,你平日都在那儿大解啊?”
“什么大姐小姐?”
文雨指了指肚子,“我……肚子不太舒服……”
“噢,你要拉屎啊?”何建国终于明白了,指着不远处的竹林说,“就那儿。正好我也想拉屎,咱俩一块去吧!”
啊?!这大解还要一块儿啊?!
何建国兴匆匆的回草棚子拿出两张黄黄的草纸,分一张给文雨。“省着点儿用,要不会不够的。”
“噢…………”文雨把草纸塞进裤袋,跟着何建国如厕去。
走进竹林子,没走几步文雨就感觉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抬脚一看,是大便……
(—__—)……
何建国见此,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对不起,这是我昨天拉的……”
又走几步,何建国自己“啊呀”叫了一声。只见他抬起脚看了看,转过头对文雨说:“这坨好像是我昨天拉的,刚才那坨好像是前天的……”
(—__—)……
又不是野狗标地盘,何必到处大小便留下自己的“印记”呢……
何建国找了一处地方,看看不错,便招呼文雨:“来,我们就在这儿拉吧!”
文雨心想:难不成这家伙要我和他一起吗?
没错。
何建国就是这个意思。
文雨盛情难却,只得和他并排蹲下……
本来身边有个人感觉就已经够怪的了,这小何同志偏偏还喋喋不休的要和自己讲话,无奈文雨只得以“嗯”“啊”作为回应,强迫自己幻想着是坐在自家的檀香马桶上……
当他们走出竹林的时候,文雨脑子里捉摸着六个字:革命尚未彻底……
干活的时候,文雨对何建国提议,在竹林里挖个坑以便日后出恭之用,这样既可以积肥。又可以免的下次踩到自己的排泄物。
这何建国是个急性子,一听这主意不错,便扛起铲子去竹林了。
文雨笑笑,拿起锄头开始挖坟。
这个坟是文雨挑的,因为墓碑很漂亮,碑文标示着此人是在清朝年间死去的。
文雨把墓碑推倒,深色的泥土里露出了朱红色的一角。
应该是棺材吧……文雨这样想着。然后又想起何建国说的:把棺材板挖出来晒干,劈开了还可以当柴烧!
于是,文雨开始挖棺材。
没多久,一口还留有红漆光泽的大棺材出现在文雨的眼前。
太新了,如果真是清朝的东西,怎么会保存得这么好?难道是这儿的土地特别干燥?不会啊,2里外就是一条小河……
文雨使劲撬开棺材板,看清里面的东西后,一声尖叫跌倒在地!马上扔下锄头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棺材里侧躺着一个人,一个看上去挺新鲜还没变质的人,肤色红润,穿戴华丽,火红色的长发编成长长的辫子搭在腰间。最吓人的事,自文雨揭开棺材盖儿那一刻,他就恨恨地斜视着上面的文雨……
何建国被文雨拉了回来,嘴里嘀咕着:“怎么可能?你看花眼了吧?”
“真的真的!”文雨把何建国推到坟边上,自己就没敢再过去,“你看下面!”
何建国噘着嘴巴往下看了一眼,回头问文雨:“就这个?没什么,很正常的,我见多了!你要早点习惯才好。”
嗯?难道尸体都长那样儿的?!
文雨便壮起胆子上前再看看清楚。咦?现在棺材里躺着的是一具干尸?长着嘴巴,交叉着十指,样子很恶心……
刚才那个红头发的辫子男人去哪里了?
难道真是自己眼花了?
不太可能啊?
何建国和文雨合力把棺材抬了出来,大胆的何建国很不客气地把里面的干尸拎出来,左右掂量了几下,“嘭”的扔回坑里,留下了干尸枕着的枕头——丝线绣的寿枕,很不错。
文雨拿起那枕头想看看清楚,手指却隐约感觉到了上面残留的温度。
难道这又是错觉?
还是何建国刚刚留下的温度?他才抓了一下而已……
随后,何建国把棺材拆了,底下的那块儿扛进草棚,上面铺一层稻草,给文雨作了床。
文雨心有余悸地看着胳膊手都摔断了的干尸,把坑填平了。虽然现在讲科学,破迷信,可是文雨还是对着那干尸说了十几遍的“对不起”……
傍晚,小何同志想自己做了午饭,晚饭应该让文雨去做才对。文雨虽然不是第一次做饭,但是这种“灶头”从没用过,火候一点都掌握不来,很正常地把饭烧糊了。
何建国以为文雨不会做饭,便调侃说:“看来‘资产阶级’和‘地主阶级’还是有一点区别的。我十岁就会烧饭了。而且,我从没见过这么黑这么厚的锅巴!”——足足有半斤米吧?!
文雨嚼着散发着焦香味的米饭,没有找借口,只是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没事,那些锅巴咱们可以留着吃早饭!可香了!”何建国大口大口的吃着,过饭的菜只有一个,是何建国烧的土豆,就放点盐煮了煮,有点咸味就行了。这种条件下,就算是再好的厨师,也煮不出好吃的东西。
何建国很高兴,因为文雨吃得不多。两人出同样的米,他却可以多吃很多,这不是一件很划算的事?
再晚一点的时候,文雨一个人去了竹林。实在是因为白天“革命不彻底”,总觉得不舒服。向何建国要草纸的时候,他还很不情愿,说:“一天怎么能拉两次?太浪费草纸了!”
(—__—)……
文雨找到何建国挖的坑,揭开裤带蹲了下去。
正在酝酿之时,他突然有种怪怪的感觉,好像背后有什么人紧紧地盯着他!
文雨猛然回头,但是林子里静悄悄,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吹过竹林的“簌簌”声……
可是这种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突然想起了白天棺材里的那个男人!如果自己没有眼花,那个会不会是妖怪……或者是僵尸……我挖了他的坟,他会不会来找我报仇?
胡思乱想导致文雨全无“便意”,什么都还没拉出来,他就匆匆忙忙的拎起裤子跑了。还不忘检查那张没用过的草纸是否在裤袋里安然无恙,以便下次再用。
文雨冲出林子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一路小跑,冲进屋子,看见何建国睡在那个棺材里捡来的枕头上。便问道:“死人的东西能用吗?”
“怎么不能用?这世界上又没有鬼!”何建国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让文雨好生羡慕。
夜里,文雨被外边奇怪的叫声吵醒,这草棚子没窗户,文雨便开了一条门缝儿往外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整个乱坟岗飘着蓝蒙蒙的鬼火,还有一双双绿幽幽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文雨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安慰自己说:“现在是春末夏初,温度有点高,鬼火出现也是正常的。那些眼睛是山里的小动物,晚上出来找吃的……”
所谓迷信的现象都可以用科学来解释。
文雨定了定神,抬头再望了一眼外面,突然看到正前方有一双特别大的、绿色的眼睛盯着自己,目测距离只有20公分,而且,还比自己高!
“啊~~~~~~~~!!!!!!”
一声划破黑夜的尖叫终于把何建国吵醒了,他点亮了小油灯,发现门开了条缝,文雨缩在毯子里直哆嗦……
“怎么了?大半夜的嚷什么?”
文雨伸出一只手,指了指门外,“有……有鬼……”
何建国站起来,开挺了门往外看,“嗨,那是我们村里的狐狸!以前还要多,前阵子村里人为了皮毛捕杀狐狸,死了很多!不过……”
“那……那门口那只呢?”
何建国扫视了一下周围,什么也没瞧见。
“哪儿有啊?你做梦吧?”
文雨从毯子里钻出来,躲在建国身后往外瞧,的确,那双大眼睛已经不见了……而且,那些狐狸也不怎么吵了。
文雨回想着那双眼睛,刚才明明可以从那双眼睛里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身影!这会是梦吗?
何建国看到文雨吓得不轻,便安慰他:“你会产生幻觉也是正常的,毕竟,这是乱坟岗,夜里看起来特别恐怖!以后,你晚上就别出去了。”
“嗯。”
俩人重新躺下,可是文雨哪能这么快睡着。屋外狐狸的吵闹声又响起来,文雨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便开始找话题。
“何建国,你刚刚说村里前阵子捕杀狐狸,不过什么?”
何建国睡意正浓,含含糊糊地说:“不过,有一天晚上村里人同时作了个梦,梦见一个狐仙说,如果我们再杀狐狸,就让我们村闹瘟疫……”
“那你梦见了吗?”
“没……那时我还小呢……”
“那……你知道那狐仙长什么样儿吗?”
“唔……听人说,是红头发的……”
文雨心里“咯噔”一下,白天那个红头发的男人影像又冒了出来……还有那个邪邪的眼神……
完了,本来想随便聊聊转移自己的思绪,这下子可好,手脚冰冷,思路清醒,怎么睡也睡不着……
迷迷糊糊终于撑到天亮,刚想沉沉睡去,就被叫就起来干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