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不在痛的!
怎么会这么痛?是出了什么事?今天……
他猛地睁开双眼。
“这是哪里?”他的喉咙好痛,讲话沙沙哑哑的。
这是一间竹舍,布置得极尽简单,却意外地洁净高雅。阳光自窗棂处透入,及地的白纱轻轻摇曳着。
浑身的疼痛在告诉他,他仍然是活着的,那么,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呢?
他试着想站起来,靠着全部的意志撑起了虚弱的身体,可一站直,整个人犹如落叶一样摇晃个不停,抓住一旁的床柱才没有倒下。
挪开腿,脚步像有千斤之重。
这样子反反覆覆,走走停停,走了很久才靠近那扇并不算远的门。
用力推开门,入目的景色一时令他失了神。
眼前一片深蓝与银白交相辉映,深蓝的是水,一片望不到那头的湖水,波澜不兴,如一面深邃明镜。银白的是雪,铺满湖边,地上。
就像画中才有的景色……
正举目四顾,忽然一惊,差点失足跌倒。
在湖中离岸不远处,那块耸立的巨石之上,正站着一个雪白出尘的身影。
发色乌黑,眉色如黛,白衣飞扬,不就是那个从天而降,阻挠了芙蓉的婚事,又打伤了自己的怪人?
他心中有了恐惧,脚步不由地向后挪动起来。
可白衣人显然是已经看见了他,脚下不动,整个人像风筝一样飘了过来。
连玉退了几步,却绊到门槛,狼狈万分地坐倒在地上。
相较于他,那人则轻巧地落在他的眼前,用俊美的面孔以及冷淡的表情自高处俯视着他。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带我来这里?”他稳住心绪,仍算平静地开了口。
那人依旧清冷倨傲,五官像用寒冰雕琢而出,没半点表情,只是寒意迫人地盯着他。
半晌,才开口说:“从现在开始,你就住在这里。但不要多话,我不喜欢喧闹。”
“这是哪里?”
“一个靠你自己离不开的地方。”
这个不说连玉也知道,以自己的体力,是不能在这片冰天雪地中走出多远的。
可话说回来,虽看来一片严寒,可自己只穿了一件单衣也没觉得有多冷。
“为什么我感觉不到寒冷?”
“你体内已经有我的气息,我不怕冷,你当然也不会怕。”
“那我为什么需要留在这里?”
“有必要。”
“那要多久我才可以离开?”连玉可不希望他说出一辈子这样的话来。
“一年。”那人皱起眉,显然是很不耐烦了。
连玉自心底舒了口气。
“你,究竟是谁?”
那人看了他一看,轻声吐出两个字来。
寒华?
那人留下这个名字就飘然离开了,他心里还有太多的问题没有得到解答。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个叫做寒华的,应该不是个凡人。
好笑啊!一向不信鬼神之说的自己得了这么一个结论出来,还真是讽刺。
距离寒华离开,已经有七天了。于是,他也独自留在了这里七天。这一片银白世界中,再没有其它的生命,惟有日升日落,能供他知道又过了一天。
他不是个害怕寂寞的人,反而很喜爱宁静,可是这死寂的环境,也让他有了几分悲哀,难道这未来的一年,就要和这片清冷凄苦共渡了?
神奇地少了饥饿与寒冷的感觉,甚至连睡眠也不再是那么明显地需要。而这些,更凸显出了这里的冷冷清清。这里,只适合那个人居住,而不是他这个有血有泪的凡夫俗子。
芙蓉,不知道怎么样了?虽然那一天受了伤,但隐约还有些记忆,知道他没有伤害芙蓉,这就好了……胡思乱想,除了胡思乱想,他又能做什么?原来这种样子,才叫孤独。
再看见寒华,是半个月后的事了。
在湖边独坐的那一刻,看见白影翩若惊鸿而来。忍不住有了一丝欣喜,纵然是惧怕他的,可他好歹也能说会动,比这满目的死物要强得多了。
“寒华先生。”他站起来,有礼地问候。
寒华只是冷冷一瞥,不予回应。
连玉微微一笑,经过前两回,已经大略知道他天性冷淡,心中对他人不太看重,倒不会意外他有这种态度。
“你还好吗?”寒华问,语气冰凉,一点也不像在关心别人。
“多谢先生关心,我很好。”
寒华倒被这不卑不亢的语气而惹得多看了他一眼,这一看,他又把眉一皱。
“不知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连玉低头看了看自己。
“没什么。”又是这样,这凡人的累世竟测不到。
他细细打量着,可看来看去也没觉得这人有哪里特别。
不过就是一具污浊皮囊。一甩袖,掉头要走。
“先生!”连玉出声喊住他。
寒华皱眉停了下来。
“我有一件事想求先生帮忙。”
“讲。”这个凡人唯一的好处,似乎就是恭顺有礼,也不无理取闹。
“虽说有些唐突,但我只是一介俗人。这山居寂寞,还望先生体谅一些。”
“你想离开?”寒华眸色变冷,因为他的不知好歹。
“先生误会了,我答应留在这里,就不会反悔。只是希望先生能给我一些花种书籍,以打发这漫漫时光。”好像有些不情之请的味道,所以他说出口时有一丝羞涩。
寒华面色冷凝,随即展袖回头,冷冷回应:“好!”
也不知他何时来过又走了,但第二天,连玉一睁开眼睛,就发现屋里的陈设有了很大的改变。
原本空无一物的桌案上多了一架古琴,书架上也放满了书籍,矮几上放了一张棋盘,笔墨纸砚更是一样不少。门边地上放了两个小篓,装满了各式的花种,工具也倚门放着。
一看之下,他的心里十分感激。这个寒华虽然看来冷漠,可真的很细心。
当他看见柜中新放置进去的衣物时,更加肯定了这个念头,寒华并不是那么不近情理的人。
换下已穿了十几天的旧衣服,擦洗了身子,穿上雪白轻盈的绸纱衣裳,整个人精神一振。他本来就是喜好洁净的人,这十几天来,虽然没有汗渍脏污,但他仍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推门而出,连空气也分外鲜洁起来,他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
有了喜爱的事物打发时间,日子似乎不再停滞不前。
每天清晨,打理着门前的小小花圃。午后,抚琴,弄墨,自奕,阅读。
单调,安宁,就像回到了独居于茅舍中的那些单纯的日子。更好的是,不用再为生计而忧心。
转眼,过了三个月。
等他终于发现这一点,不禁有些感叹,转眼就已经过了三个月,一年,应是很快就会过去的吧!
只是,在第四个月开始的第五天,出现了一个料想不到的情况。
那一天的清晨,他一如既往地早起,可并不是因为睡足了,而是因为觉得有些发冷。
起初,他不以为忤,直到中午,才发觉不大对劲。不但寒意大炽,更可怕的是,胸口传来一阵胜似一阵的抽痛。那痛,和当天捱寒华一拂时一模一样,又冷又痛,就像是被千斤的冰重重压在了心口。
午后,痛得只能在床榻上休息。整颗心,纠结难奈,只能轻轻地喘息来确定自己仍然活着。
难道,要死在这儿了?这万丈冰封的冰天雪地里……
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只是,今夜月色极美。
听说,黄泉路上,没有月光。
他挣扎着起身,挣扎着往门口走去,无论如何,也要那皎洁明月道声再见。
当寒华赶到的时候,见到的正是这样的景象。
月光下,那个凡人正坐在台阶上,靠着廊柱,穿着一袭白衣,双目低垂着,神态安详,似乎是睡着了。当然,如果不是他前襟上满是鲜血的话。
还没死!
连玉似乎感觉到有人来了,费力地抬起了头,良久,才瞧见了眼前最近唯一熟悉的脸孔。心里有些高兴,毕竟在临死之前,能见着一个人总是好的。
他微笑着打招呼:“你来啦!”
那笑容飘渺,如看破生死的智者,他本来甚是平凡的五官在月华下,笑意中,竟清艳地不似凡人该有的色相。
突然,嘴唇一动,又沁出一丝鲜血来。
寒华看着他,不明白自己心中那一瞬间的动摇从何而来。
前一刻,身在万里之外,胸口一痛,想也不想就知道是这儿出了事。哪里来的这种牵系?只是那一缕仙气?又或是还有其它的原因?
当他微笑时,脑中像是闪过什么……
月色下。
一人垂死。
一人严峻。
当连玉清醒时,人已经睡在床上,月光洒落床头。
仍然活着!
无论如何,活着总是值得庆幸的事。
侧过头,看见了站在床前的那道白影。
“先生。”他想坐起来,却有些力不从心。
寒华转身,像是想要离开了。
“谢谢你救了我!”连玉赶忙道谢。
“是你命不该绝。”他依旧冷冷淡淡。
连玉是一代名士,当然擅长雄辩滔滔,只是性格平和,不爱和人较劲,加上寒华性子阴冷,有一种天成的压抑,更是让人觉得无法应付。
只能默默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他低头叹了口气,看着身上洁白如新的衣衫,苦笑了一下。
这个寒华,到底是什么呢?
有些像神仙,洁净高傲,但传说中的神仙不都是慈眉善目,满怀怜悯的,世上真有这种冷漠无情的神仙吗?如果说是妖魔,那就更不像了,这世上又哪来这么仙风道骨的妖魔?
次日清晨,当安然无恙的连玉推开门的时候,又愣住了。
白衣飞扬的寒华正站在湖中的巨石之上,背手向天。
他还没有离开?
连玉呆了一呆,随即笑着问候:“早啊!先生。”
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故意,寒华依旧纹丝不动地站着。
连玉也不打扰,开始了一天的活动。
寒华给的种子像是异品,和雪莲一样不畏严寒而且生长迅速。不过短短几个月,竟然长成了一片新绿,甚至有了小小的各色花苞。
取来小勺的湖水,为它们浇灌。连玉的脸上始终有着淡淡笑容,他一身白衣轻扬,在阳光下,竟也有了几分出世之姿。
而寒华,始终背对着他,昂首向天,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午时后,连玉从房中取出那架古琴,在屋前的台阶上随意坐下,琴放在膝上,试了试音,弹奏了起来。曲调清婉,连玉的琴艺颇有盛名,奏来如艳阳春日,把臂同游,又好似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令人生出欢喜心情。
一抹弦,自工至羽,曲终。
这一曲,连玉本身也很满意。
一抬头,寒华冰冷的脸近在咫尺,他一惊,失手松了琴。
寒华脚一挑,琴又落回他的膝上。
“多谢!”连玉有些惊魂未定地说道。
寒华一皱眉。
“是不是我的琴声打扰了先生的清净?”知道他这是表示不悦,连玉急忙赔罪:“我琴艺劣拙,胡乱弹奏了一气,实在是很惭愧。”
劣拙?虽然他不擅音律,但也分辨得出来是否劣拙。在记忆所及,天上乐仙之流,也不过如此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有了兴趣,生平第一次,冷漠的他对一个并非必要的存在有了兴趣。
“在下姓连名玉,字无瑕。”连玉放下琴,站了起来,一贯温顺地回答着。
“连玉。”他淡淡念着。
两个人站得很近,连玉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寒华,只觉他肤色白得似雪,发色黑得如墨,五官更是形容不出的冷峭俊美。不但容貌看来如寒冰般冷冽,身上竟真的有淡淡的冰雪味道传来。对上那双眸色略深的双瞳,他的心不由一震。这个寒华还真是无情地很,那眼中除了寒冷,居然没有任何的情绪。
长得还真高,自己站在一级台阶上才勉强与他同高,若并肩,岂不矮了他近半个头?
纵然同是男子,也不禁感叹,世上真有这样完美的人存在啊!
可他在看些什么啊……怎么会变成是在瞪着自己?
“算不出……”寒华轻声低语,困惑着。
风吹过,吹皱了那一面明澈的水镜。
奇怪,实在是有些奇怪。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望向湖心那块巨石。果然,那抹白影依旧静静地站在上面。
已经十天了,这十天以来,寒华每天都站在那上面。不,应该说是刻都没离开过那块石头,似乎与石溶为一体了。自从那天问过自己的姓名后,他就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似乎是心里有一个很大的疑难无法解开。
连玉摇头苦笑,暗暗责备自己太多管闲事了。
眼角突然觉得白影动了一下,于是忍不住回头看去。
一刹那间,人影已,空留那块巨石。
他走了!
连玉微笑,低头继续照顾花草。
“你是什么人?”
连玉吓了一跳,手里的水勺掉到了地上。这不能怪他,任谁独居这么久,听到陌生的声音都会吓到的。他抬起头,又是一怔。
那声音清脆动听,一听已知道是个女子。
可没想到,会是这样美丽的一个女人,季芙蓉已经是倾城的美人,可和她比起来,硬生生逊色了几分。逊色的倒不是样貌,而是那种清傲的气质,如果说季芙蓉好似牡丹华贵,这个女子就是冷傲寒梅,好一副玉骨冰肌,好一个仙子似的美人。
是啊!觉得熟悉的,就是这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淡和傲气,居然和寒华有几分的相似啊!
“在下连玉。”虽然不知道她的来历,可看她的样子,似乎与寒华有些关系。“小姐可是来拜访寒华先生?”
那女子也不说话,只是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那目光甚是耐人寻味。
“先生刚刚离开不久,至于去哪儿,我就不知道了。”
“你是什么人?”她依旧问了一句。
“在下连玉,因有些缘故,在这儿小住些日子。”
“他说了什么时候会回来吗?”
连玉微笑着摇了摇头。
女子皱了皱眉头,对于这回答显然不满。
“你是凡人?”
“是的。”
“你可知道我和他是什么人?这儿又是什么地方?”
连玉仍是摇头。
女子线形优美的眉越皱越紧。
“你问过他吗?”
连玉点头,道:“先生不曾回答过,想是不希望我知道。”
“我可以告诉你。”
“多谢小姐的美意,可我还是不要听的好。”
“为什么?”
“先生既然不愿意让我知道,我知道了反倒不好。”
“好个油嘴滑舌的凡人!”他的态度让女子有些恼怒。
“不知何时冒犯了小姐?”连玉不知所以。
女子冷冷哼了一声,神色变得古怪。
“掌灯!”
连玉侧头望去,发现不知何时,寒华已经站在了旁边。
“掌灯见过上仙。”那女子神情一敛,盈盈行了个礼。
连玉倒有些吃惊,她方才还冷若冰霜,可这一刻却突然换过了另一种模样,眼角眉梢笑意盎然,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心里有些了悟,看看寒华,他依旧是那种冷冷淡淡的表情,心里忍不住叹起气来,多情最是怕无情,古人真是说得有理。
“找我有什么事?”果然还是距离长远的那种口气。
连玉见状,往屋里面走去。
身后,一对璧人,可惜,似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一人带笑,一人含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