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观旅也加入聊天。他和父亲偶有互动,但依然没什么话讲。大概昨晚把话讲开了,黎上辰对他的态度更自然,徐莉欢则躲避他的视线。
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与程予乐身上——因为他们穿着同款黄色Polo衫。
是的,他还是穿上那件黄色Polo衫了。他想,反正是最后一天了,穿一下也无妨,没想到父亲因此欣慰地频频注视他们俩,大哥也露出某种心领神会的微笑。一套情侣装就让大家把他们视为甜蜜融洽的情侣,效果未免太好,好得让他……飘飘然,几乎当真了,以为他跟程予乐真是一对。
他知道,对一个对自己没兴趣的女人有这些幻想,很愚蠢也没意义,但他就是开心,就是想和她靠近一点,跟她讲几句话,甚至只是她向他望一眼,他胸膛里就有许多泡泡在沸腾。冷静,他告诉自己,不要昏了头,这些症状很快会消失,只要熬过这个上午就好。他极力用淡然外表掩饰内心澎湃。
程予乐却很难专心陪众人聊天,因为小惠从早上就不断传简讯来,追问她既然对欧观旅有好感,打算何时采取行动。
“你要跟他告白吗?”
怎么可能?她都试探过了,他显然对她没兴趣。她回短讯给小惠。“不可能。”
“你真的不讲喔?可是,他会找你演女朋友去见长辈,也是对你有一定的好感,你就试看看嘛!”
她老实回答小惠,他很务实,他找上她只因为她事后不会缠他,他对爱情兴趣缺缺。
“那也不代表你不能试看看啊,说不定他意外对你心动了。”
万一没有昵?他很会揶揄人,要是告白失败,从此落他话柄,她在他面前永远抬不起头。就算他很厚道地不提起,以后天天见面她也尴尬。
“你们也只是工作上意见不合。我觉得他不是那么刻薄的人,他这人其实不错。”
小惠不断鼓吹,鼓吹得她好心动,好像踏出这一步不会有害……
不行,她还是不敢。
用完午餐,佣人收拾了桌面,送上甜点,这时来了一位客人,是曾父的律师好友。欧观旅心里有数,一旦下山,大家分道扬镳,大概不会再往来,父亲是要趁此时把遗产的事说清楚。
果然,撤下甜点后,曾父开口:“我答应要给你们的财产,我都已经安排好,委托给我这位朋友,明天他就会跟你们联系。我没有陪在你们身边,但你们的近况,你们的工作和交友,我都在留意,一清二楚。”
欧观旅脸色微变。听父亲语气,莫非早就知道他们兄弟作假?既然知道他们其实都单身,为何还要他们带妻子或女友来?又为何不揭穿他们?他瞧大哥一眼,黎上辰也是满眼疑虑。
程予乐更是心虚,很惶恐,难道老人家早知她在演戏?他会不会觉得她很可恶,虚情假意地跟他谈欧观旅,其实是为了帮着骗遗产?的确,她来这里的动机不正当,但她说那些不是为了钱,她只是同情老人,想让他开心一点……
“我亏欠你们,又提出不合理要求,要你们带女朋友或妻子来见我,所以你们怎样对我,我都不怨。我原本打算即使你们没带人来,甚至你们根本不愿意来见我,我还是会把遗产给你们。”
欧观旅错愕。这算什么?先把规则订下,拐他来此,然后把规则全部推翻,老爸是故意耍人吗?
他有点生气,但他欺骗在先,没资格生气。他应该为了欺骗而歉疚,可是老爸气定神闲,好像不在乎被唬弄,他也胡涂了,老爸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曾父续道:“但你们都来了,我想,无论如何,你们会带来见我的女孩子,应该都是你们真心喜欢的,所以跟你们相处这几天,我心满意足。按照当初的条件,我会分别给你们一笔钱,因为上辰意外帮我添了个小孙子,我会多给他三千万。至于给观旅的是这处山庄,这里市值上亿,每年还有收入,就当是给你未来孩子的教育基金吧!”
欧观旅更加错愕。他不要山庄,他要现金啊!否则他怎么兑现给程予乐的报酬?他想要求父亲把山庄换成现金,又难以启齿,他望向程予乐,她神色不定。她也不接受五百万变成几间木屋吧?
他还在想该如何开口,曾父又道,“最后,我只希望一件事,希望你们兄弟俩将来保持联系,互相照顾。我准备了一点礼物让你们带回去,待会儿管家会拿来给你们,你们开车下山小心。”
欧观旅道:“爸,等等——”父亲眼眸乍亮,他才意识到这是自己上山后第一次开口喊父亲,他来不及改口,皱眉地道:“我有话跟你讲。”
***
曾父在宣布财产分配时,程予乐心不在焉,因为那时她刚收到小惠的简讯。
“你真的不跟他说吗?要是—年、两年之后,你还是喜欢他,要怎么办?甚至你后来交了男朋友,还是对他念念不忘,那不是更糟糕吗?”
小惠的苦口婆心,说得她更是心烦意乱。她扪心自问,为了爱情,不是做过许多准备吗?不是考虑得很详细吗?为什么机会提前来临,她却这样畏畏缩缩?
因为对象是她曾经势不两立的欧观旅吧?她怕被他拒绝、被他取笑,因为被他嘲笑的难堪,跟工作上的嘲弄不能相比,要上阵的是她的感情,将被他的毒舌砍杀的是她的心,她越是动心得厉害,越胆怯、裹足不前。
她努力回想她收集的那些名片,那其中也有好多不错的男人,她却一个也想不起来,他们从她脑中集体出走,只留下欧观旅,她的脑子好像被他控制了,她没办法作主自己的感觉,试图忘记他,偏偏老是想着他。
谈话结束后,她回房收拾行李,准备下山,小惠追不及待打电话来。
“你啊你啊,你真的是我们美工部出名的小辣椒乐乐吗?缩头缩尾的,太不像你了!喜欢就讲啊,怕什么?”
“你别说得那么简单好不好,对方是欧观旅耶。”
“欧观旅又怎样?他不可以是让你心动的好男人吗?你平常搜集那些名片,不就是在等待好男人的出现吗?现在碰到了,怎么不把握?”
“我是觉得他不错,但也只是这两天的感觉而已,说不定回去之后我们又每天吵架。我觉得我们就算交往,也是会常常吵架。”很不乐观哪。
“不会啦,朋友跟情人的相处方式当然不一样,你们要是交往了,不见得也会吵架,就算吵又怎样?哪对情侣不吵架的?你说看看,他哪一点吸引你?”
“很多耶……”她想起他在山路上捡铁钉的背影,嗓音转柔。
“哇哇哇,你听起来很小女人耶!他是不是给你喝了符水啊?”
程予乐很糗,可是想到他又满心甜蜜。“其实我会喜欢上他也很意外。我跟你说,我上山之后感冒了,很想吃烤肉,然后他就……”她迫不及待跟好友分享那些让她感动的片刻,以至于没注意到脚步声,是沉着脸的欧观旅走进房里。
欧观旅跟父亲谈,表示他不想要山庄,要现金,父亲却坚持要把山庄给他。
“我一开始就打算把这里给你,你若不想要,把它卖掉吧!”
要卖掉这山庄,他得找人处理,还要找买家,要拖多久才能付报酬给程予乐?
他跟父亲说,少拿点钱也没关系,他希望能拿现金,父亲还是拒绝。
“我只准备了给你哥哥的钱。你还是收下山庄吧,要是不喜欢,你跟乐乐可以把它卖了,卖掉它也不止一亿。”
既然父亲知道他与程予乐是假的,提起她是何用意?父亲始终坚持,他也不便多说,闷闷地回房间。
他走进房里时,程予乐正在对手机那头的小惠滔滔不绝。
“第一天晚上我还因为晕车,吐了,超糗的。结果隔天我们烤肉,在这么山明水秀的地方烤肉喔……”
在跟好友聊这两天的事吗?欧观旅坐下来,等着她注意到他,烦恼着怎么跟她解释,她会愿意等他筹钱吗?
“我知道烤肉没什么,可是你要知道山庄里是禁止烤肉的,他特地帮我准备。这里是山上,准备烤肉不是那么简单的,他还做菜给我吃耶!他这么用心,我超惊讶的,可是为什么呢?是因为看我晕车太可怜吗?”
欧观旅一凛。她干么对小惠讲这些?
“然后他晚上把床让给我睡,他知道我感冒,还一直说要带我去看医生,他跟平常很不一样,我都快被他搞胡涂了。平常在公司吵来吵去,怎么上山之后变了一个人,对我这么好?难道他对我……”
她发现他对她有好感了吗?他心脏狂跳。
“而且我们还交换彼此的感情观,你能想象他跟我谈这些吗?对啊,哈哈哈,我也很难想象,很奇怪喔?而且他讲得很认真喔,我那时候也很认真跟他说,现在想起来超诡异的,作梦也没想过我会跟他聊这种事,好好笑,哈哈……”程予乐直笑,因为这些变化太意外,她觉得有趣。
但在欧观旅听来,她的笑声刺耳。她在和好友嘲笑他吗?
他不曾跟谁这样真心诚意剖白自己,她若不以为然,可以抛诸脑后,何必背地取笑他?他像被甩了一耳光,心寒透,被羞辱的愤怒涌起。
“我还买了情侣装,他本来不肯穿,说穿起来很难看,今天早上我叫他穿他还是不要,没想到他后来主动穿上,你觉得他为什么突然愿意穿?”然后程予乐沉默下来,大概是小惠在跟她分析,她听着,不时轻笑。她的笑声像一颗颗石头朝他扔来。他真傻,傻傻心动,患得患失地压抑自己,其实他异常的表现,她全都留意到了,却拿来和朋友当笑话讲,她笑得真开怀,觉得他愚蠢可笑是吧?
电话那边的小惠正振振有辞跟程予乐表示。“他一定也喜欢你!就算是感谢你陪他去见长辈,也没必要这么细心照顾你啊,你一句话他就去弄烤肉,情侣装一开始不穿,后来穿上,那是因为你们上山之前,你对他而言还是那个跟他作对的机车乐乐,但经过这三天培养出爱苗,所以他愿意穿了!所以我说你应该跟他告白,马上去!喂,你有没有在听?你干么一直笑?是不是想到要告白很紧张?”程予乐的毛病是紧张就会傻笑。
“当然紧张啊,你真的觉得我应该跟他说吗?”程予乐被小惠讲得脸热心跳,却还是没信心,她低声道:“我真的满喜欢他,我对别人没有这种感觉——”
“说什么?”欧观旅忍不住出声。
程予乐吓一跳,转头瞧见是他,她小脸瞬间涨红。“你、你进来多久了?”他都听到了?
她慌张什么?若不是在背后批评他被逮到,何必慌?他更难受,脸色更冷硬。
“没多久。我听到你有话跟我说,你要说什么?”她刚才的笑声充斥他脑中,以至于他没听见她最后那句话。
程予乐连耳根都红透了。“你听到我跟小惠讲电话了?”他都听到了?听到她在跟小惠解释她如何对他动心,连她说喜欢他也……她脸颊狂烧,手足无措,她在无意间跟他告白了,但她还没作好准备,根本还没决定要不要说啊!
“对,而且那些话,我一个字都不想再听见。”
她脸上血色唰地褪尽,他眼神冰冷,好像跟她有仇。
“不是说好不要把这里的事说出去吗?你全都告诉小惠,是希望她回去跟大家宣传吗?你以为这样很有趣吗?”想到自己的感情被当作笑话,他受不了,他急于保护自己,口气很冲。
程予乐呆愣,他眼神严峻而防备,他把她的内心话听得清清楚楚,表情却很厌恶,甚至说他一个字也不想再听见,他是这么气愤他们共度的三天被旁人知道,还没下山已经在跟她划界线,他严酷的语气仿佛将她鄙视为嚼舌根的小人。
她喉头梗住,胸口刺痛,他和那个细心殷勤的欧观旅是同一个人吗?为什么曾在半夜煮姜茶,让她感动的男人,会有这样伤人的眼神?
既然这么讨厌她,为什么要对她好?
“对不起,我跟小惠聊一下这几天的趣事而已,我什么也没打算说。”她也冷下脸,要是不这么做,她怕自己会哭,好难堪,如果旁边就是山谷,她会毫不犹豫跳下去。
趣事?他眼神更阴沉。“我不觉得哪里有趣。”
“好,对不起,我错了,我不应该大嘴巴,现在开始,我什么都不讲。”他锐利的眼神,好像针钉在她身上,她只觉自己毫无遮掩,很狼狈,急着想逃走。
她冷静对手机那端的小惠说:“小惠,我要收行李了,回去再跟你讲。”然后挂断。
欧观旅挑眉,“回去再讲?你还要——”话没说完,被她抢白。
“那是我敷衍小惠而已,我保证回去以后只字不提。”她不看他,语气低幽。
“你放心,我比你更不想向人讲起跟你之间发生的事。”
***
比告白失败更可怕的是,你得跟那个几分钟前才让你伤心的人,在狭小空间里尴尬地相处几个小时。
和曾父与黎上辰道别后,欧观旅驾车下山,这三天宣告结束。
程予乐一路沉默。被那么毫不留情的拒绝后,她最不想面对的人就是他,她原本想搭他的车下山,转搭客运返家,没想到他坚持,说他带她来此,也有义务把她平安送回去。
程予乐阴郁地瞪着车窗,从玻璃倒影可见欧观旅稳稳握着方向盘。上车后,他们没交谈过一个字,但她感觉得到,他不时偷看她。
他是怕她黏过去吧?那怎么不干脆放她去搭客运算了?他上车前还买了晕车药和喉糖给她,又拿保温瓶装满热水,让她路上润喉用,不是生她的气吗?为何还是这样照顾她?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觉得她很可笑吧?他暗示也明示过自己无意于爱情,她嘛,又不是天塌下来,只是她不知道以后该怎么面对他,每次看到他就会想到今天的失败,他一定也会想到,往后还怎么当同事?她沮丧地瘫在座位里,窗外飞逝的山林见证她凄惨的心情。
欧观旅第N次假借调整后视镜,偷看程予乐。她很明显地心情不好,他想,真奇怪,被背后取笑的是他,她不高兴什么?她无精打采,睫毛郁郁低垂,她降下车窗,山风涌进车里,吹乱她长发,他心情也似她的发丝,纠结一团。
他是不是反应过度了?就算她发现他异样的感情,他大可不承认,反过来跟她抬杠,嘲弄她的误会,这是他最拿手的,为何他却失常地凶她?为何他这么认真?
因为在乎,才会认真,才会这么气愤。他烦躁地握紧方向盘。他应该还在生气,可是他不知不觉已经原谅她,她让他难过,可是看她难过,他更难受……对她的感觉没有消褪,却越演越烈,他彷徨着,以为只要回到原本生活,就会忘记短暂的心动。
但真会忘记吗?当她重重撼动了他,撼碎曾有的平静,让他的心因她燃烧,要如何冷却?
他试着打开话题。“你会不舒服吗?还会晕车吗?”
“不会。”
“如果不舒服,要告诉我,不要勉强。”
“放心,我不会吐在你车上。”
她语气很冷淡,摆明不想跟他多说,他又道:“我跟我爸谈过,希望他也给我现金,但他坚持要把山庄给我,他说我不喜欢山庄的话,可以卖掉它,反正他就是不肯换成现金给我。我打算跟律师联系之后卖掉它,才能付你五百万,你可以等我一段时间,让我筹钱吗?”
她完全忘记那五百万了,“卖掉山庄不是很可惜吗?把它放着营运,还会持续有收入。”
“但我还不知道它的营收状况,不管卖掉或放着让它赚,都要等一段时间,我才能把当初答应的报酬给你。”
“我不急。其实,不拿钱也没关系。我这三天很愉快,这样已经够了。”她忽然不想要这笔钱了,要是收钱,就等于承认这三天只是银货两讫的表演——虽然起初的确是,但如今已不再是,因为他是特别的,她为他做的这些不是金钱所购买的,也不是任何人都能令她愿意付出……真傻,他迫不及待想把这些抛弃,她这样珍惜,有什么意义?
他也是。“这三天……谢谢你。”他诚心道。
“不谢,很高兴我的‘服务’让你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