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封信的主人,褚芸和赫连贤人两个都很有默契地没再提及,只宣称是某人的一个小玩笑,既然是虚惊一场就不再追究下去。
对于褚芸的放过甄怜怜却并不领情,虽然经此之后她没有再找过褚芸的麻烦,但从她偶尔看着自己时眼中流露出的愤恨与妒意褚芸就清楚,那小丫头对她的敌意非但没减还加深了不少,这使她开始后悔起自己一时的心软似乎给自己埋下了另一个祸根。
而此次事件带来的变化中,让褚芸头痛的还是她的两个活宝丫鬟。赫连贤人这次的表现彻底收服了两个丫头,让两人对他佩服得是一塌糊涂,于是乎褚大小姐的耳朵就成了她们发泄感情的不二场所。早中晚各一次的歌功颂德听得褚芸大呼受不了,直想找根针线把两人的嘴巴缝个严实。
这日一早,当两个丫头又在不厌其烦地重复起赫连贤人那日的种种英勇事迹时,突来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滔滔不绝也拯救了褚芸不堪重负的耳朵。
开了门,但见屋外伫立着一个高壮大汉,看得出来他很努力地想展现自己的和蔼可亲,无奈那张典型的山贼脸不论怎样放松看起来总也逃不掉“凶神恶煞”四个字。
高壮大汉很快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褚芸虽然感到奇怪但大汉的出现也让她顺理成章地摆脱掉了两个热情过盛的丫鬟。
她跟着大汉不消多时就来到了老爷住的东园,刚踏进院子就远远看见赫连雄坐在紫藤架下的石凳上,似乎已等了他们许久。见到褚芸的身影时,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怪异,像是松了一口气却又流露出些许为难。
赫连雄挥退了所有的下人,不一会儿院子里就只剩下了他和褚芸两人。他提起紫砂茶壶将沏好的茶倒入她面前的茶杯里,一股清郁的茶香顷刻间扑鼻而来。
褚芸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小口,初时似乎无味,饮过之后又有股淡淡甘香留于齿颊,就算她不懂品茗也明白这绝对是茶中极品,“好茶。”不愧是开茶行的。
听到她的夸赞,赫连雄笑着介绍道:“这西湖龙井产于西湖周围的群山之中,龙井茶色绿光润,形似碗钉,藏风不露,味爽鲜醇。此茶香郁味醇,非浓烈之感,宜细品慢啜,非下功夫不能领略其香味特点。”
说话间,他又将茶壶盖掀开,用一只制作考究的银质茶棒将壶中的茶叶轻轻拨了拨,看到茶蕊子完整地伸展开来后,才执起旁边小炭炉上放着的细嘴铜壶,将热水注进茶壶中。
如果眼前这个做着优雅动作的对象换成是赫连贤人、甄怜怜或者是赫连修人三个中的任何一个,相信绝对是幅赏心悦目的画面,可惜赫连雄那与其优雅举动完全不搭调的粗犷长相破坏了所有的美感。可惜啊可惜……
褚芸忍住笑,道:“赫连伯伯,您特地找我来应该不仅仅是邀我来喝茶的吧。”
闻言,赫连雄顿时停下了手头的动作,盯着她看,嘴上的笑容有些支持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令褚芸无端地紧张起来,“赫连伯伯,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虽然跟赫连雄接触不深,但她也清楚赫连雄是个直来直往的性情中人,现下变得这般不爽快,那定是极其私隐重要的事情。
直到她快要受不了这种暗潮汹涌时,赫连雄的目光才从她脸上移开,比平日暗沉几分的嗓音低低地响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从何说起……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个男人,他娶了一个美丽而善良的妻子。他的妻子连续为他生了三个可爱的孩子,在生第三个儿子的时候他妻子也因为难产而死。男人很伤心,但想起三个年幼的儿子他决心振作起来,抚养他们长大成人。由于对儿子抱有很大的期望,所以他对他们从小就严格要求,希望他们成才。
三个儿子中,小儿子身子骨最弱,打出生起就小毛小病不断,所以男人对他就多了一份怜惜与宠爱。老大和老二是一对孪生兄弟,虽然是双生子可两人的性格却是南辕北辙。老大聪颖好学,听话懂事,品性纯良,是他的骄傲;老二粗野叛逆,刁钻古怪,好惹是生非,时常把他气得七窍生烟,大伤脑筋。
每当他看到那张与大儿子相同的脸时,他对二儿子的失望就增加一分。渐渐地,男人对二儿子从失望到绝望从绝望到漠视,他把全部的期望都投注到了乖巧的大儿子身上。也正如男人所料的那般,大儿子并没让他失望,小小年纪已经成了城里远近驰名的神童。二儿子依旧无所事事,整日在外惹是生非,男人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大儿子和二儿子十岁那年,如果没有发生那件让他悔恨一生的事情,也许男人永远也不会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错……”
赫连雄眼底布满血丝,道道伤痕,他闭起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次睁开时眼眶中隐隐有泪光闪烁。他开口,声音多了丝暗哑:“那是一场灾难,一场几乎毁了男人一家的大火,他拼了命只救出了两个孩子……事后,当他看到那具被烧焦的……二儿子的尸体时,他只觉得心上的一块像是给人硬生生挖了下来,痛得他想直接昏过去……他好后悔当初没有多一点关心二儿子,他恨不得杀了自己……”他深埋着头,试图平复自己过于激动的情绪。
褚芸看着眼前这个被痛苦折磨的中年男人,伸出手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这件事当初她调查赫连家家底时就有所耳闻,当时的她并没有多大的感觉,可这会儿听着赫连雄悉数道出,即使是她这个不相干的人也能深刻地感受到那份浓重的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悲恸与悔恨,“赫连伯伯……”
赫连雄摆摆手,示意她没事,“芸丫头,你一定猜出来了,故事里的那个男人其实就是我自己。芸丫头,我告诉你这些事只是想告诉你,其实贤人他一直活在孪生弟弟死去的阴影里,他们俩被困在同一间房里但只有他一个人获救了,他一直在怪自己没有救出弟弟,他一直在恨自己……”
“这怎么能怪他!一个十岁的孩子遇到这种情况他能怎么办,都自顾不暇了还怎么管别人。”话冲出口后她才惊觉自己的失态,不禁涨红了脸。
“你真的很像你娘……”赫连雄淡淡一笑,放柔了表情,可眼神中的哀伤依旧浓郁。
褚芸一怔,然后冷笑抑或是苦笑了一下,“像我娘有什么好,红颜薄命死得早。”
赫连雄看了她许久,最终摇摇头叹了口气,“你很像你娘又一点也不像你娘,你和你娘一样懂情,但你比她勇敢。”他顿了顿,只想了一下,又道:“贤人他从小就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也是一个倔强死心眼的孩子。他对谁都好,对谁都一视同仁,但我从未见过贤人有为了家人以外的谁这么紧张过,而你做到了。那个时候,我才发觉,原来你在他心里的位置已经重要到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他是真的喜欢你。”
赫连雄直直地望进她眼底,带着期待带着恳求,“所以,为了贤人我也顾不得我这张老脸了。芸丫头,虽然我不知道你要求恢复婚约是否还有其他原因,但算我求你了,不要伤害贤人。那个孩子是那种即使受了伤也不会表现出来的人,他不会说也不会怨别人,只会在心里头把自己往死路上逼。芸丫头,算是赫连伯伯求你了,不要伤害贤人……”
她究竟想要干什么?
从东园回来的路上褚芸就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她究竟想要干什么?
经过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什么报复什么恩怨都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很清楚自己最初的目的早已变了质,她可以死鸭子嘴硬不承认,却骗不过自己的心。
一方面,她不愿屈服于一场可笑的婚约而嫁给他;另一方面,她也不想伤害他,尤其是在赫连雄对她说了那些话后,她更加不能这么做。
“……我从未见过贤人有为了家人以外的谁这么紧张过,而你做到了。那个时候,我才发觉,原来你在他心里的位置已经重要到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他是真的喜欢你……”
赫连雄的这两句话始终萦绕在她耳边挥之不去,胸口仍留着心脏强烈鼓动后的余韵,紧握的手心不知何时已盛满了汗,又粘又热。
她为什么会激动?她为什么要紧张?她该用什么态度对待赫连贤人?她究竟想要干什么?
答案,依旧无解。
褚芸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为着困扰自己的疑问,更因为两个丫头的聒噪。可偏偏,她们没有察觉到自家主子快要发狂的表情,仍旧捧着汤碗在她耳边你一句我一言说得不亦乐乎。
“你们给我闭嘴,没看见本小姐正在烦吗?全都给我滚出去!滚出去!”忍无可忍的咆哮声终于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吓得房间的窗框一阵抖动。
柔萍和依萍也吓得一抖,并且还多了两泡晶莹闪烁的眼泪,手中的碗倒还是拿得稳稳当当。
“奴婢就是见大小姐这样才想逗大小姐开心的嘛,呜呜呜……奴婢们还特意为大小姐做了凤临城里的红豆甜汤,这不是大小姐您最爱喝的吗……”柔萍颇觉委屈地瘪了瘪嘴,一吸鼻子那满眶的泪水就一颗颗地往下砸。
“大小姐,您不要咱们啦,哇——”依萍更是不落人后地哇哇大哭起来。
褚芸心头一暖,见两人的哭相颇有水漫金山寺的架势,刚才河东狮吼的气势顿时矮了一大截,不禁好气又好笑。
“行了行了,算本小姐怕你们了。刚才那些话我收回,我知道你们对本小姐忠心,不过现下我真的没胃口什么汤都不想喝,你们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两丫头的眼泪变戏法般一收,临走前还说了句令褚芸哭笑不得的话:“大小姐,这些红豆甜汤倒了可惜,奴婢们就帮您解决掉好了。”
褚芸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啐道:“这么嗜吃当心哪一天被毒死!”
这时的褚芸怎么样也不会想到,自己无心的一句戏言在几个时辰后竟然会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