泌州城金记当铺的雷老板向来浅眠,近来又新丧了同甘共苦二十余年的结发妻子,孤寝寂寞之下,几乎是敲门声一响他人就警醒了过来。一边纳闷这么不早不晚的时间是哪个不识相的败家子在赌场上输得要跑过来当裤子,雷老板一边披衣推被,应诺着快步赶到了外屋的店铺门前,举着昏黄的烛火,抱怨着启开了门闩:「来了来了,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了……谁啊?当什么的——哇、哇啊啊啊啊啊啊——」
又是一声惊天霹雳轰鸣而起,掩盖了泌州城某个角落里凄厉的惨呼。
雷老板震惊地瞪大眼睛,僵硬的吓昏在了石板地上,吱呀半开的门外,闪电划过,照亮了一张业已开始腐烂的妇人的脸!纵使灰白如浆,面目呆滞,闻声赶来的雷家伙计们仍能在第一眼就认出这位不速之客不是外人,正是他们下葬不过十日的老板娘……
***
轰隆隆——
伴着窗外的电闪雷鸣,笑云舒怡然自得的就着床前的烛火翻阅泌州府的卷宗。仿佛是预料到了什么似的,随着又一阵炸雷,他含笑着抬起头,略带期盼与无奈地望向屋门口。果然不出他所料,几乎就是那一刻,猛地,未拴的屋门被人由外面狠狠地撞了开来!
「呦——我就说嘛,下这么大的雨你不可能不来找我的,舞阳。呵呵……」悠闲地笑弯了眉眼,笑云舒放下卷宗起身下床,殷勤的接过僵立在门外之人怀抱里的枕被,触手一片湿凉,令他难得不悦地收起了微笑:「真是的,怎么来得这么急?也不知避一避雨,好歹你也打把伞吧。唉唉,其实你何必非要特地跑来我这边呢?舞阳——」
「哼,我来是怕老天爷把你劈死了都不知道!」气急败坏地赏了他一记白眼,凤舞阳垂散的长发因奔跑而凌乱,颓废中别有一番美人的风韵。他怕居心不良天怒人怨的「笑大青天」哪天被雷劈,所以每逢下雨必在笑云舒身边监视,这已经成了笑府众人心照不宣的传统了。至于一个大男人睡在另一个大男人房里会不会有不妥……目前,因为笑府里没人敢不怕死的去招惹凤舞阳,所以也就没人敢去说了。
「喂喂,别盖你的湿被子了,真想病死不成!」转身动作娴熟地收拾好卷宗让出一半的床来,回头却发现来者正要把被雨水打湿的薄被展开,笑云舒皱眉轻责,不由分说地拉过凤舞阳,将只着单衣的对方推倒在床上:「算了,我们盖我的薄被就好,反正夏夜不算太凉。」
「谁要和你盖一个被子啊……」明知笑云舒的话只有字面上的情份,凤舞阳还是不能平静的染红了双颊。
「哎呀呀——害羞什么嘛,我们同床共枕也不是第一次了。」不以为然地将还想反抗的美人压倒在床,笑云舒趁着凤舞阳绷紧了身子凝固之际,扯过薄被严严实实地将四肢冰冷的对方包裹了起来,成功后还小人得志地凑唇在那光洁平滑的额头偷香了一记!
「笑云舒你——」
「很好,美人在抱正好睡觉!舞阳,更深露重,睡啦睡啦——」
「……」心慌意乱地紧闭起凤眸,不去看搂住自己腰身笑得嚣张的同伴,凤舞阳悄悄提醒自己不要因此期待什么。笑云舒只不过是个脸皮比锅底还厚,拿肉麻当乐趣的登徒子罢了!但是……拒绝了自己又这样挑衅自己的定力,该说对方是过度自信呢,还是这家伙根本就是不知死活?!他可是凤舞阳,不叫柳下惠——
深吸一口气,凤舞阳拧腰趁笑云舒不备挣脱被缚反客为主地压在了他身上,桎梏住对方的双腕,屈膝抵在他股间,凤眸微眯,闪现着危险的目光:「这是你自找的!笑云舒——」
「呃,舞阳啊……」无辜地眨着眼睛,笑云舒裂开刺目的灿烂笑容:「我记得按照本朝律法,逼奸可是要受宫刑的吧?你总是叫我秉公而断莫念私情,唉唉——我可不希望你们凤家就此绝后啊。」
「哼——凤家绝不绝后是我决定的事,你管不着!」量身下人也没胆真的奉公守法把自己「大义灭亲」掉,凤舞阳冷哼了一声,低头吻住了笑云舒喋喋不休的嘴,像是要贪图这次机会犒劳自己近二十年的单恋似的。虽然技巧拙劣,但热情的吮吸依旧能使笑云舒温软的双唇渐渐发麻。
急促的喘息着,在凤舞阳全情投入垂眸深吻之际,笑云舒氤氲迷蒙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的破空紫电,带着几许自持的哀伤,落在身侧的手死死握成拳头,指甲掐得痛了,欲火才能稍稍驱散一些。没有推开身上发疯的人……这或许就是自己心中的答复了吧。但是一个人疯了另一个就必须更加清醒,一个人错了另一个就只能矫枉过正——
「可惜,舞阳啊——你不管凤家的传承,我却得考虑笑家的子孙绵延啊!呵呵……我们都是独子,朋友一场,作兄弟的你可不要坑我。」贪恋地等到那漫长的一吻停歇的空当,笑云舒侧开脸,不怀好意的曲解道:「当然啦,大家都是男人,你要是真的出门在外饥渴难耐到连青梅竹马的上司都打算摧残的话……大不了,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藐视当差官员不准狎妓的规定,特别批准你去逛青楼疏通疏通好了!怎样,对你够朋友了吧?呵呵……」
「笑云舒……你对我确实够『朋友』。我凤舞阳是不是应该感激不尽呢?!」眼神一点点在前者的话语中冻结成冰,心灰意冷地丧失了性致,凤舞阳疲惫地松开抓握着笑云舒的双手,故作无力的赖在他身上,将头埋在对方颈边闷声反讽道。如果真的要拒绝他就拿出拒绝的诚意来嘛。若不是因为笑云舒嘴上说的和实际让自己感受到的截然不同,他也早就知难而退了。毕竟,生情容易,长情……却要靠彼此小心翼翼的呵护下去才行。
暗暗咬牙,此时此刻,凤舞阳真不知自己该恨的是对方刚才那段伤人心的拒绝呢,还是该恨对方慢悠悠拢上来,环住自己腰背的温暖?是该恨笑云舒让自己绝望呢,还是应恨这个人……从来不给自己绝望的机会……
「你身子总算暖和多了,也算没白折腾,呵呵——」轻柔地抚摸着身上人的如瀑青丝,笑云舒随手扯过被挤到一边去的薄被,顽劣地转了转黑亮的瞳仁,抖开薄被像一张情网般将凤舞阳和自己罩在了其中!
「喂!笑云舒你几岁了还玩这种儿时的把戏!小心越闷越笨还要搭上我——」
「没办法,谁叫有的人从小就怕打雷,不找个地方窝藏起来就吓得不敢闭眼睡觉——呵呵!」
「呸——谁怕打雷了?!我那是怕你做贪官的志向触犯了天威,打雷的时候会被老天爷发现顺便劈死为民除害掉!说起来,天打雷劈要怕也该是你这种家伙怕才对吧——」
「好好好——我怕、算我怕行了吧?那现在可以睡了吗?」
「……睡吧,我凤舞阳天之骄子富大命大,有我在老天爷舍不得劈的。哼!」
烛火透过薄被显得更加柔和了,昏黄朦胧的光晕化开醉人的意境。
薄被里,两人一上一下互抵着额头,会心浅笑,双双凝眸的深处.谁说不曾君心似我?
窗外的雨势不知不觉间减弱了,淅淅沥沥的,缠绵得犹如情人枕边的呢喃。
他爱他,在懂得什么是爱之前,就已经爱上了……或许他也是爱他的吧,在明白这种爱是不应该的之前,就已经爱下去了……也许,只要气氛再美好一点,只要离得再近一点,只要脑子一片空白得再久一点……他就会重整旗鼓的再次追逐,而他也会抛开烦恼的点头接受了吧?只要老天爷再多给一个弹指间的一个刹那,就能换来他们一世的风华了吧?
只可惜,老天爷虽是顺应民意的收起了雷霆万钧,然则天灾可免却人祸难逃——
「不好了,大人!师爷!刚刚巡逻的衙役来报,金记当铺的老板娘也诈尸了——」欧阳兄弟轻功卓绝,直到欧阳月的嗓门吼起来屋内的两人都没发现有人接近。乍闻推门之声,各怀鬼胎的二人做贼心虚地手忙脚乱推开了彼此,然而来者对他们抱在一起同床共枕根本是见怪不怪,他关心的是自家清白的立场:「大人,先说清楚,这回可不是我们兄弟俩干的哦!看来这泌州城真的闹鬼哎,好恐怖!」
「唉唉——又诈了一尸啊?这可不好办了。算了,舞阳你也别睡了,起来去看看怎么回事吧。」就坡滚驴的爬下床,轻描淡写的一笔勾销片刻之前的温存,笑云舒转眼又是嬉皮笑脸的模样,看得伸手想要拉住他再接再厉的凤舞阳牙根发痒!
可恶!早不诈尸晚不诈尸,偏赶在千年难遇笑云舒防线脆弱的时候给他诈!哼哼,等他抓到这个装神弄鬼的混蛋,一定特地买匹膘肥体壮的好马踢死对方——
「师爷,一起走好不好,若真是闹鬼想想就觉得好可怕……」怯生生地目送着笑云舒扬长而去,职责所在,欧阳月想起自己应刻追上去,不过他现在更希望可以抱着孪生哥哥一起缩在被子里发抖。没办法,武功再高的人也斗不过鬼吧?
「……小月,其实我觉得你怕鬼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是没有意义的。」眯起凤眼,凤舞阳嘴角抽搐的瞪着坏自己好事的另一个罪魁祸首,在看到他无辜地睁大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时,心里浮起一丝凌虐的快感:「你现在最该怕的……是站在你面前的我才对!可恶,臭小子全是你害的!把我二十年一次的好运还给我——」
「师、师爷!息怒啊——我、我什么时候得罪您的……」抱头鼠窜地逃出门去,欧阳月一路叫屈地扑到了迎上来的欧阳日怀里:「哥!救我——师爷又抓狂了呜呜……」
「小月?到底发生什么了?我刚看大人一脸贼笑的跑过去……哇、哇啊!等等!师爷你打错人了,这个是我的头不是小月的呜——」
「闭嘴!反正我现在看到你们兄弟俩的这张脸就想扁——」
「呜呜呜——以大欺小……」凤师爷说得没错,不讲理的人确实比鬼还要可怕得多——
***
「唉呀呀——难不成最近是诈尸的良辰吉日不成?怎么突然间会有这么多不甘寂寞的死人陆续爬出来闹事呢?」轻佻地戏言道,笑云舒看也不看周围诸人瞪过来的白眼,径自扳指细数着泌州城半个多月来的热闹:「最开始是王老太爷,接着是金记当铺的老板娘,再往后隔三差五的不是周地主新死的小妾便是上吊自杀的老瘸的妻子。嗯嗯……加上大前天诈尸的痨病陈,昨天诈尸的殉情男女,一共已经有七个人了,不,七具尸体了。」
「现在人心惶惶,各种谣言层出不穷。」皱紧眉头,凤舞阳几夜没睡好了,可即便他不顾笑云舒的劝阻执意要与方天宇他们夜间巡逻,仍然抓不到诈尸怪事的来龙去脉。
这七个诈尸的苦主身份地位各不相同,彼此间丝毫没有共同点。唯一相似的就是——他们都是新死不过月余的人,尸身本是完好无损,但诈尸之后遗骸却被损毁得惨不忍睹。甚至有人传扬,这是吴县令政绩有失,阎王爷看不下去了才放出这些新鬼来提醒路过的八府巡按深入调查的!虽说此话的真伪还值得商讨,不过,闻讯后吴县令派人送了一箱珠宝堆在笑云舒房里倒是千真万确的——这也就是为什么面对诈尸闹鬼这么头痛的事情,笑大青天还能笑得像只喝饱了老酒的狐狸的缘故。
「事必有因,谁能在诈尸事件中得到好处,谁就最有可能是主谋。」打了个哈欠,笑云舒又开始想念昨晚抱着睡了一夜的那些珠宝们了,丢下一句勉强有理的场面话,他正要逃避责任的转身离开,却被凤舞阳环臂抱胸的一声冷笑冻在了当场。
「目前为止……从中获利的好像只有大人你吧。」姓笑的当自己是瞎子吗?以为把珠宝玉器塞床垫底下就可以瞒天过海暗渡陈仓了?哼哼~雕虫小技,也不想想这些年来拜谁所赐,莫说是一箱的珠宝了,就是笑府多收了一枚铜子儿,他凤舞阳也能毫无困难的搜出来!
「呃……」理屈词穷的拼命眨着眼,生怕凤舞阳把话题转到那一箱得来不易的「赃款」上,笑云舒一整方才吊儿郎当的悠哉,端起「青天」为民做主的架势,刻不容缓地拉起凤舞阳的手,大步流星的向外冲去,把不知所措跟上来的欧阳兄弟甩在了十步远的后方:「不管怎么说,本官爱民如子,绝不能坐视妖人以诈尸闹鬼的邪术来扰乱民心!舞阳,我们走——」
「走?走哪里去?」被对方拉得一阵踉跄,凤舞阳当然清楚真正令对方「奋起」的原因是什么;只是难得看笑云舒这么意气风发地拿出巡按应有的样子,他一时舍不得阻止,但该泼的冷水还是得泼:「一点线索都没有,就算上街去也没有办法吧?何况现在还是白天……」
「光天化日之下自然是找不到鬼的,呵呵~但是……我们可以先去找找抓鬼的人吧!」胸有成竹的奸笑了一下,笑云舒扫了门外的大路一眼,仔细回忆了片刻,拉起凤舞阳向着泌州城外走去。
呆了呆.后者露出少有的迷惑:「笑云舒,你不是要找人抓鬼的吗?先觉寺在西边,濯清观在北边,你往南走干什么——」
「谁说要请和尚或道士出山了?」微笑着反问,笑云舒将出门后就换下的官袍丢给了身后忠实的两只欧阳家的「幼犬」:「若真的叫一群和街道士的念经作法,成天到晚不是乌里哇啦就是铃铛摇晃得山响,那么估计没爬出来的死者也要忍不住诈尸来抗议了!呵呵……术业有专攻,尸体闹事自然要找最善于橾纵尸体的人来解决。」
「最善于操纵尸体的人?嗯……你该不是想出城找蜀中赶尸的人吧!」
「没错!不愧是我的师爷,心有灵犀呀~~~」
「哼,心有余悸还差不多!少贫嘴,若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南下来泌州城时,曾经路过一间古怪的客栈,日不开门,夜不闭户,门加到了二人多高又漆成了黑色,且挂的是白色灯笼,门又封了红条不许人探看……按照传言,这正是做赶尸人生意的客栈的标志!」
「诚然。所以我们早该看看最近投宿在那里的客人名册了。呵呵~~」明知触犯赶尸蜀人的忌讳恐有闪失,但笑云舒却笑容可掬地牵起凤舞阳的手,穿梭在来来往往的人海中,只是在不经意间,像是怕错失了最宝贵的所有一般,把对方握得死紧,紧得甚至略微生痛。
但那痛,却让凤舞阳悄然笑开,眉弯若月,眸闪含星,花开似的艳绝迷乱了行人的眼。
阴柔却阳刚,秀丽却俊朗,凤舞阳的爹富甲一方,娶的十二个老婆个个如花似玉,环肥燕瘦,而生下他的娘正是十二个娘里最最光彩夺目的小九。那秦淮河畔曾经千金难买一见的容颜被他完美的继承了下来,仿佛他的眉他的眼,他的每一处端丽都是老天爷精雕细琢的工艺品似的!若说他娘的美.胜在我见犹怜的妩媚上,那么他的美好则如夸父拼死追逐的红日
凝聚了无限的力量,化为男男女女梦里的理想。几乎每个擦肩而过的人都在痴醉地凝望着他那倾城的美,而他的美,却又是为那个唯一不曾回头多看一眼的人绽放的。
也或许,人生在世,最美好的依恋,最难割舍的怀念,总是无力自持地投射给那个不曾回应自己的人,给那个……不会再回应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