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染血的桃花花瓣漂浮在地面的小水坑上,被一只手拾了起来。
那只手的主人穿着一件红彤彤鲜艳得如同三月桃花的长袍,黑发如漆,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轻轻搓揉着手掌中的花瓣。
「谢家庄四十三条性命,一个不留。」站在他身后的人说完后又轻声补充,「不过是两个时辰之前的事。」
「肖残骨果然出手干净。」红衣男子微微一笑,漫不经心地丢掉手中的花瓣,「进去瞧瞧吧。」
「城主,不用瞧了,肖残骨从不留活口。」
「我只是想瞧瞧,谢家庄内的桃花是不是痹烩路边的开得更好。」
推开门,落入眼帘的是一片盛放的桃林,虽然被一夜的狂风暴雨摧残得折落不少,仍不失为难得一见的胜景。
「怪不得人人都说谢家庄的桃林,天下一绝。」红衣男子仰起脸,「……若是能移至凤凉城就好了。」
感叹了一阵,对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竟是视而不见,他抬脚从那些尸体上踩过去,忽然听到一个呼痛的声音。
红衣男子吃了一惊,收回脚,低头一瞧,只见桃树下斜靠着一个人,身上脸上全是血迹,奄奄一息。
「居然还有人活着?」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人亦是大惊,「能从肖残骨手下捡回条命,这人真是命大!」
命大的人看上去年约二十来岁,一身布衣,简陋的装扮表明了他的身份应该是谢家庄的仆役之类。
红衣男子蹲下身子探了探他的鼻息,缩回了手。
「带回去。」他简单地下命。
「可是……带回去也活不了多久了吧?」被他命令的人试探着。
「他是唯一见过肖残骨还活下来了的人,不是很有趣吗?」红衣男子轻声笑了起来,「只要保住他一口气,让他说出肖残骨究竟长什么模样就够了。至于他能不能活下去,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
暖洋洋的太阳照进一间屋子,躺在木板床上的男人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
他的身上已经换上了干净衣裳,伤口也被白布包住不再流血。猜想到是被人救了,他费力地侧头想看清楚自己身处什么地方。
一转头,就对上一双含笑的眸子。坐在他床边的男人,有着一双好看的眉,不是常用来形容英俊男人的那种剑眉,而是斜斜飞挑入鬓角,使他原本看起来清朗秀雅的面容,带上了三分轻薄的桃花相。
大概是从未见过此等人物,躺在床上的男人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脸却是微微红了。
那人正双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见他醒来,嘻嘻一笑:「终于醒了,你这一觉睡得可真沉呢,如宝。」
男人吓一大跳:「你、你……」
「你半昏迷时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回答说如宝。」男人笑吟吟道,「好名字,就是和你不大配。」
这个叫「如宝」的男子,有张极平凡的面孔,眉眼淡淡的,不丑,但也称不上英俊,老实温和的相貌很符合他的身份。
谢家庄的一个小小仆从,名字实在可笑。
如宝,如宝似玉,这应该是大户人家少爷的乳名,而不是他这种身份担得起的。
「这……我生下来就叫如宝……」如宝局促不安地抓着被角,「我娘说……」
「好了。」那人打断他的话,心里虽然有些不耐烦,脸上却还是带着笑,「你知道我是谁吗?」
如宝摇头,连忙结结巴巴地问:「敢、敢问…恩、恩人尊姓大名?」
「叶凤凉。」他微笑着慢慢说出自己的名字,不意外地看到如宝瞬间瞪大的双眼。
叶凤凉,凤凉城的城主。
江湖上传言此人武功诡异,喜怒无常,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是只笑面狼。
江湖上又传言此人身世成谜,行为放肆,我行我素,什么武林正道,什么当今天子通通不放在眼里……可能是武林盟主甚至皇帝老子的私生子。
江湖上还传言……
还没等如宝仔细回忆完自己所知的关于叶凤凉的一切小道消息,脸已经被一只手抬了起来:「你是谢家庄的什么人?」
「我、我是谢家庄的护院。」如宝战战兢兢,努力使自己看上去不要那么紧张,说出来的话却还是带着颤音:「请、请问…谢家庄……」
「全死了。」叶凤凉淡道,「除了你。」
如宝的脸顿时惨白如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叶凤凉冷眼瞧着,也不觉得可怜。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就会赶赴阴曹地府同谢家庄其它四十二条冤魂相聚了——肖残骨或许是一时失手留了他一口气,但凭他所受的重伤,现在不过是向天借命,活一天算一天罢了。
想起还要赶在此人断气之前问出肖残骨的样貌,叶凤凉也不想浪费时间,立刻开口:「谢庄主也算我的朋友,你放心,这个仇我一定替你老爷报。你先告诉我,你可看清了那出手灭庄的人何等模样?」
如宝抖着身子:「我……我什么都没看清……」
「你别怕,看到多少都告诉我,不然我怎么替你报仇?」叶凤凉耐着性子哄他多说些,「你要知道,除了你,凡是见过那人的,都死在他手下了。」
那肖残骨也是个武林中人人闻之变色的人物。这人杀人从来不说明缘由,而且喜欢在杀人时一根根挑断对方全身筋骨,杀人对他而言似乎是场游戏,而他享受的是那过程。虽然想杀他报仇的人很多,可惜他从不留人活口,因此也从来没人见过他长什么模样,报仇也没处去报。
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就连他的名字,也是有次在他杀完人后,赶到事发现场的人发现被杀者临死前用血写了个「肖」字,想到他那残忍的杀人手段,从此江湖上便称他为「肖残骨」。
如宝竭力压抑住自己的害怕,边想边颤抖着描述:「那人……那人穿着一身黑衣,举着刀,一边杀人一边笑……好可怕……」
「脸呢?你可看清那人的脸?」叶凤凉急忙问道。
如宝似乎正陷入万分痛苦的回忆之中,茫然地点了点头。
「什么模样?」
「长得…长得……」如宝苦苦思索,最后说,「长得和我家老爷有些像,和三顺儿也有些像,和刘管家也有些像……」
叶凤凉听到这般描述几乎吐血,恨不得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到底长得像谁?」
「我,我实在说不出来……」如宝见他忽然间变得凶神恶煞一般,吓得几乎哭出来,「但是我保证看到那人我一定认得出……」
叶凤凉深深吸了一口气,看来这如宝被吓破胆了。凭空要描绘出一个人的长相,是有些困难,逼问他也问不出更多的线索,只好放软了语气,柔声说:「好,我不问了。你好好休养,等你好了我带你去找那人报仇。」
如宝含着眼泪,感激道:「多谢恩公。」
叶凤凉走出房间,对守在外面的叶尘说了句:「想办法保住房里那人的性命,找到肖残骨之前绝不能让他死了。」
「可是,城主不是说那人没什么用,保他两天性命就将他赶出凤凉,随他生死么?」
叶凤凉从不留废物在自己身边。
「他说不出来肖残骨长什么模样,只有亲眼见到才能认出来。」叶凤凉有些头痛地摆摆手,「也罢,天下之大,没有我找不出来的人!只要有人见到过他的脸,事情就好办多了。叫下人对他客气一点,以后还用得着他呢。」
方才对如宝说的那些话当然都是骗他的。谢家庄和凤凉城素无瓜葛,他自然不认识谢家庄的庄主谢天涯,要替他报仇更是瞎编乱造。
他和肖残骨原本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只是肖残骨数日前杀了江南名妓寇温,人人都知道那寇温是叶凤凉的女人,而肖残骨不仅杀了她,还是在叶凤凉刚刚离开美人香闺后下的手。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一来是痛失红颜知己,二来是痛恨肖残骨太不把他放在眼里,叶凤凉要杀此人的决心可比燎原之火。从那之后,他便一直在追踪肖残骨的下落,但凡听闻江湖上哪里又出现血案,被害者全身筋骨俱断,立即就会赶往现场。虽然每次都未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但这次好不容易在肖残骨的手下发现一个活口,让他在失望之余又得到些安慰。
等过两天如宝恢复了些,一定要设法哄他画张图像出来,哪怕只有一分相像,他也定能把肖残骨找出来!
如宝侥幸在那场大祸中捡回一条命,不知该说幸运或是不幸地在凤凉城住了下来。叶凤凉几乎每天都去探望他,嘘寒问暖,如宝很是感激。
「如宝,」这天叶凤凉又走进他的房间,「今日可好些了?」
「好多了,多谢恩公惦记。」如宝连忙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惶恐地再三道谢,「等如宝能下地了,一定作牛作马回报恩公的大恩大德……」
「好了好了,你伤还没好,别乱动。」叶凤凉按住他的身子,惊觉这人虽然是个下人,腰身还挺韧的。不由又往上移动几分,结实的背部,不肥胖也不瘦弱,虽然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手下那骨架分明的身体上均匀分布着漂亮的肌肉。
大概是做护院的时候,每日勤于练武,才有这副好身材吧?
无意识地轻轻抚摸着那副身体,直到一个抖抖的声音传来:「恩公,你……你在做什么?」
叶凤凉立刻回神,急忙撤回手。又不是女子,他在陶醉什么?一眼看到如宝眼里的惊恐,叶凤凉不由大怒,他怕什么?不就是被摸了两把,都是男人有什么好怕的?
忽然想起谢天涯似乎有养男宠的嗜好,又想起如宝这个奇怪的名字……难道,难道这个如宝是谢天涯的男妾?
听闻养小倌的,都喜欢那种年纪幼小,面皮白净柔弱,身子骨细腻圆润的少年,这如宝怎么看都不是那个类型的。但是说不准那谢天涯就喜欢这种与众不同的呢?想到这里,叶凤凉不由对如宝从心底厌恶起来。
「没什么,看看你的伤是不是复原得差不多了。」叶凤凉强压住内心的蔑视,轻描淡写道:「我刚才摸了一下,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如宝当然听不出这只是他为了掩饰方才的失常随口乱说的,还感激不尽地连连称谢:「恩公救了我、收留我,还替我疗伤,如宝真不知如何报答……」
叶凤凉皱起眉头,如宝这个名字他越听越别扭。将来若是把他带在身边出去寻找肖残骨,难道大庭广众之下叫他「如宝」不成?这么亲昵的称呼,别人还不知怎么看他呢!
「你已经不是谢家庄的人了,以后就跟着我,做我的侍从吧。」叶凤凉自然是看不上如宝的那点功夫,但权宜之计还是要安抚他乖乖替他卖命。「如宝这名字我不喜欢,以后你就叫……就叫叶寇吧。」
他身边的侍从,皆从叶姓。叶寇,这名字能时时提醒他,那个温言软语,巧笑倩兮,一心等着他将自己赎身从良,深深爱着他的女子如今已经成了刀下冤魂。
叶凤凉虽然长相风流,却不是个滥情之人。他眼光极高,鲜少有入他眼的女子。寇温是他真心喜欢过的,失去她他也很痛苦。
他要为她报仇,即使天下人都知道他只是为了个青楼女子而顷尽凤凉城之力追杀肖残骨,他也不在乎。
如宝此时却是又惊又喜,对于自己的名字被随意更改丝毫不介意:「如此……多谢恩公不嫌弃!」
「以后也别叫我恩公了。」叶凤凉正伤感,被他突兀地打断,虽然不耐,脸上却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仍旧笑的和煦,「叫我城主就好。」
「那我……我的伤何时能痊愈?」已经改名为叶寇的男子又期期艾艾地问了一句。
「只要你安心养伤,很快就会好。」
叶寇露出放心的笑容,躺下了身子。
叶凤凉转身离开,一抹冷笑收在眼底。
这人还不知道自己根本时日无多,不过是靠着上等的好药悬住他一条命罢了。叶寇,你的身份就如同你的这个名字一样,只是我用来杀肖残骨,替寇温报仇的一颗棋子而已。
所以,我一定会全力保住你的性命。你也最好尽本分,活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