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算是知道要进宫来看看朕了。」皇上微微一笑,朝他招手,「过来坐吧。」
「圣上日理万机,操劳之事太多,我想来又怕打扰了皇兄清休。」叶凤凉依言走到他身边坐下,「听说最近太子身子不大好?」
皇上叹了口气:「你也听说了?太子自幼身子就弱,可这次之病竟是来势汹汹,成日昏睡在床上,偶尔清醒便在东宫闹着要出去找肖爱卿──他与肖爱卿自幼相交,感情甚笃,朕也知道,可是堂堂一个太子如今变得像个不可理喻的三岁小孩一般,叫朕如何是好?」皇上眉间一片忧色,叶凤凉心内一惊,这倒是没听肖桓提起过。
「莫非太子是心智受损?」叶凤凉沉吟道,「御医也没有商量出诊治之法?」
「都看过了,查不出病因,药方开了一大堆,却是半点用也没有……一群废物!」皇上语气顿了顿,「对了,肖桓也入宫了,你知道吗?」
「他?他一个行动不便的废人,入宫做啥?」叶凤凉故作诧异。
皇上瞧了叶凤凉半晌,见他神色自若,于是微微一笑:「无甚,太后六十大寿临近,朕召他入宫为太后祈福。」
叶凤凉点点头:「我久未入宫,也该先去见过太后,然后去东宫探望太子。皇兄,我就先行告退了。」
皇上摆了摆手:「去吧。」
叶凤凉出了乾清宫,望着天空发了一阵呆,顶着毒辣辣的日头站了一会,终于还是一步步往着慈宁宫去了。
太后正躺在凤塌上闭眼养神,身旁两个宫女轻轻的摇着扇子,室内只闻得低低的颂佛之声。
「肖桓,」太后忽然睁开了眼睛,「你今日入宫,可有去瞧太子?」
「微臣未曾。」肖桓止住念佛,恭恭敬敬地回道,「皇上召微臣入宫,只说为太后大寿祈福,不曾下旨让微臣前去探望太子。」
「在我面前,就不必说那些冠冕话了。」太后扫了他一眼,挥手叫宫人退下,然后道:「太子之疾,皇上嘴里不说,御医不敢说,欺负我这个老妇人已经老迈昏花到不问世事了么?太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身子虽弱却是心智明睿,如今好端端的怎会变得如此?真要是生病,断无诊治不出源头的来由!依哀家看,恐怕是有人暗中加害太子。」
肖桓低声回道:「太子之疾,微臣不清楚……不敢妄言。」
「哼,好一个不敢妄言!哀家三番四次密召你入宫,你百般借口推脱──我只问你一句,倘若他日太子之位不保,你如何做?」
「这……微臣不敢过问朝事,只愿太后万寿无疆,皇上洪福齐天,江山万代,永享太平。」
「肖桓,耍的好太极啊。」太后一声冷笑,「你爹自是站在宁南王那边,你大哥虽对太子忠心耿耿,如今也束手无策。肖桓,你的心思哀家岂会不知?你不过是想日后见机行事,哪边得势便倒向哪边,在新帝前力保你全家性命无忧是不是?别忘了你这条命,当日可是哀家给的!」
「微臣不敢,微臣绝无此意!」肖桓急忙从轮椅上起身,上前两步,「扑通」一声跪下,言辞切切:「太后之恩,微臣不敢一日或忘……微臣这条性命,全凭太后与皇上发落。」
「那好,哀家要你查出加害太子之人究竟是谁,你可应旨?」
「微臣自当竭尽所能,不负太后之托。」
太后满意的一笑,放缓了语气:「皇上可有对你下相同的旨意?」
肖桓垂下眼帘:「微臣不敢欺瞒太后,皇上的确对微臣下了旨意……却是与太后恰恰相反。」
太后神色一变:「他不许你插手太子之事?」
「是。」
冷冷的笑意在太后脸上泛起:「哀家知他素来不喜皇后,可没料到他如此不把太子的性命放在心上!宁南王……那个贱人的贱种,他想做太子?只要哀家一日在,他就别想称心如意!」
肖桓跪在地上,不敢多言。
正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小太监的通报声:「启禀太后,凤凉殿下到了。」
太后听到后,收起满面怒色,微微合上双眼:「宣他进来吧。」又向肖桓道:「你起来吧。」
肖桓连忙直起身子,坐回木制轮椅上。
叶凤凉跟在一个宫女身后缓步进来,瞧见肖桓坐在一旁的轮椅上,也只是瞟了他一眼,神情无异地上前参见太后:「儿臣……」
「罢了罢了,免了那些俗礼吧。」太后挥手,示意叶凤凉不必下跪了,又招手叫他坐到自己身边:「听皇上说,你前些日子便入京了,为何到现在才进宫来看哀家?」
叶凤凉笑道:「本该一早就来的,可是最近皇兄与太后操劳之事颇多,所以凤凉不敢妄自前来。」
太后笑得满面慈祥:「哀家知道你自在惯了,也不喜受这宫中诸多束缚,但这次来了,可要多留几日啊!」
「自然,太后大寿儿臣自该尽一份孝心。」
「难为你有这份心。」太后微微一笑,「对了,听闻你之前一直住在国师府?想必与肖爱卿也已相识了吧?」
叶凤凉看了肖桓一眼,回道:「肖大人素性好静,儿臣虽想深交,奈何难以谋其面哪。」
肖恒淡淡一笑:「不敢,蒙殿下厚爱,微臣也仰慕殿下已久,只是在下鲜少出户,孤陋寡闻,自惭之极,不敢在殿下面前献丑罢了。」
太后笑道:「如此,你们就都留在慈宁宫用膳吧!哀家也正想找人说笑解解乏,最近不顺心之事实在太多了。」
语气幽深,肖桓与叶凤凉互望一眼,领旨谢恩。
在慈宁宫用了晚膳,又陪着太后说了一会闲话,眼见太后脸上已有倦意,肖桓便与叶凤凉告退出来了。
领路的几个小太监必恭必敬地等着将二人分别送回寝宫,叶凤凉却笑道:「你们都下去吧,我与肖大人趁着夜色不错,自个儿慢慢走回去就成了。肖大人,若不嫌弃,今晚就留宿于叶某之处,你我秉烛长谈如何?」
「承蒙殿下不弃,微臣之幸。」
叶凤凉的性子是我行我素惯了,小太监也不敢违他的意,领旨退下了。叶凤凉瞧他们走远了,伸手放在肖桓轮椅的背靠上,轻轻推动着,边行边笑:「你倒打了个好幌子,入宫竟是为太后祈福来的呢?」
肖桓也笑起来:「不敢劳烦殿下为在下推轮椅,殿下快请放手吧。」
「你自己推得慢。」叶凤凉却是不肯松手,「这里又没外人,叫得这么拘束做啥!」
「宫里头有宫里头的规矩,我又比不得你,皇上面前放肆惯了的,便是太后,也要对你客气三分。」肖桓见他不肯放手,也不勉强了,乐得多个免费劳力。
「如今人人都眼觑着太子之位,我虽然无意相争,皇上与太后却也是防着我呢。」叶凤凉微微一笑,「方才太后席间满是试探之语,你没有听出来?」
「太后要力保住太子之位,自然顾虑颇多。」
「我已经为太子死过一次了,她还要如何?」叶凤凉一声轻叹,却是听得肖桓内心一颤,凉意直透心尖,丝丝入骨,慢慢侵入五脏六腑。
月光下,只见那人面上仍是挂着微微笑意,只有眼底一点点伤,一些些痛。
于是想起宫中的那些传言,皇上的十五弟,先帝曾亲封的玉亲王,还不足十岁便在当年的乱祸中被假冒太子弃于宫中,平息叛乱后,这位十五王爷便失了踪影,是生是死,是被乱军所杀,还是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直到皇上追封他为睿王,直到后来发觉他竟没有死,而是改名换姓为叶凤凉,习得一身武艺,皇上想让他恢复王籍,却被他拒绝了,直言自己不愿做什么王爷,只愿逍遥江湖,于是皇上便赐了凤凉城给他,任他衣食无忧,自由自在,也算是对当年亏欠的一种补偿。
只是……那样的伤痛,又岂是良田千顷,赏金无数所能弥补的?
肖桓这一世,除了为自家人费尽心思,从未对别人留过半分情意,此时此刻,却不由自主的语气便柔和了下来:「这皇宫终究不是你久待之处,你虽无意于太子之位,只怕背后想捅你一刀的人却多的是。寇温之事,逝者往矣,太后大寿后,你便回凤凉城吧!此后另寻佳人,莫再为了一人心心念念了。」
叶凤凉脸色陡变:「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要终止合作关系吗?」
肖桓一愣,见他面罩寒霜,不由苦笑:「合作?你我还有什么合作关系?你找到肖残骨又如何?那也不过是皇上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我与你,难道除了合作关系,就无别的相处之道了?」
叶凤凉闻言一呆,这些念头早在他心底转过无数圈,他也知道与肖桓再无合作的必要,却是不肯说破,只怕肖桓冷冷一笑,就此便与他形同路人。对于这个人的感情,如今他也胡涂了,分不清是怨恨,是好奇,是试探,还是……有那么一丝丝喜欢。
细细回想方才肖桓的话,心内忽然暖了过来,想要接他的话再说下去,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怔怔的瞧着肖桓。
肖桓淡淡的笑道:「这么瞧着我做什么?」
叶凤凉微微一笑:「没什么,你说的对。」
想起肖桓不曾对他隐瞒进宫是为了查探太子之疾,分明已不再将他视为外人,心下又平添了三分欢喜,心想这个狡猾透顶,处处算计别人,只肯为自己所重视之人动心思的男人,也终于开始将他纳入心中了吗?
肖桓见他面色温柔,满脸笑意,忽然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转过头去,岔开了话题:「今晚你也要去太子寝宫?」
「不急。」叶凤凉微笑道,「我说了要与你秉烛长谈的,太子之事,明日再说吧。」
「我可是领了太后圣旨的啊。」肖桓露出个苦笑,却并不坚持一定要去。
「那个老太婆,理她做啥?」
「哎呀,这话大不敬、大不敬啊!」略带笑意的声音响起,二条长长的人影在淡淡的月色之下,逶迤而去。
***
此时的太子寝宫之内,几个伺候在床前的宫人昏昏欲睡地摇着扇子,太子方才服下了照着御医所开药方煎的药,已经安睡下去了。
一个宫人半合着眼睛,头一搭,差点磕在一旁的柱子上,连忙打起精神,见一旁之人已经前后摇晃,快要睡过去了,忙偷掐了她一把:「精神点,不要命了?」
那宫人痛呼了一声,忙捂住嘴,偷眼瞧瞧太子并无醒来,嘘了口气,轻声埋怨道:「你吓死我了!」
「你还敢打瞌睡?皇上和太后都下了旨意,命我等轮流值守,不得偷懒。唉!这么没日没夜的守着,也不见太子好转。」
「你要死了,敢说这种晦气话!」那个宫人瞪了她一眼,「依我看,太子这哪像是生病?倒像是中了邪一般──」
「中邪?你别吓我!这宫中难道有不干净的东西吗?」
「嘘,别说了!」宫人急忙捂住她的嘴,「这些闲话,要是被人听了去,你我都别想活了!」
「我也只是偷偷和你说说……」宫女嘀咕了一句,不再说话了。
床帐之中,本应已经昏睡过去了的太子倏地睁开了眼睛,眼珠慢慢转动了两圈,又缓缓合上了。
***
万岁爷去向太后请了安回乾清宫,阅了一会折子,小太监呈上去的糕点半分未动,茶水倒是喝了一壶,脸色一直是沉着的。
大概是皇上和太后之间又理念不合了,几个轮值的宫人心里头暗暗的想──如今朝中为了太子废立之事,分为两派,一派拥立太子,一派拥立宁南王,太后和皇上之间表面上不动声色,私下里也是波涛汹涌。
太子的生母是太后的亲外甥女,进宫后虽被立了皇后却是一直不得宠;皇上最宠的是莲妃,本来是后宫嫔妃之中第一个生下皇子的,可惜小皇子刚满周岁,便无缘无故溺死在荷花池中了,莲妃受不住这刺激,加上身子本来就弱,几年后也郁郁而终,宫中有些传言,传言的矛头大抵指着皇后和太后,只是谁也不敢乱说,只敢放在心里嚼舌根。
至于皇上,明眼人都知道,皇上素来不大喜欢太子,想要废了他的念头,恐怕也不是一天两天,只是碍于太后以及朝中一帮拥立太子的老臣,一直没有动作,如今太子这一病,若是好不起来,倒是个废了他另立新太子的绝好机会。
又过了半刻,皇上的御笔重重落下,随手将折子丢到一边,终于开了金口:「传肖桓来见朕。」
候在一旁的李总管立刻领命而去。
半刻后,肖桓跟在李总管身后,推着轮椅进来了:「微臣见过万岁。」
皇上挥手叫两边伺候的太监宫女都退下,独留下了肖桓一人。
「昨日你在太后面前说了什么?」皇上锐利的目光扫向肖桓,「太子之事,朕再说一次,绝不许你在太后面前多嘴!」
「皇上明鉴,微臣绝无此心。」肖桓从容以对,「太后虽然希望微臣能查出太子病源,但微臣曾得皇上谕旨,怎敢胡乱行事?微臣但尽本分而已,还请皇上放心。」
「这可是你的真心话?」
「句句肺腑之言。」
「在太后面前,你也是这般回话?」
肖桓沉默了一下,露出个苦笑:「皇上,太后的脾性您也是知道的,微臣若敢如此回话,不是嫌脖子太硬吗?太后千金之躯,万一被微臣气出个好歹来,微臣如何担当得起?」
「哼,说得好听。」皇上冷冷一笑,「肖桓,你最拿手的就是『表里不一』四字,在朕面前一套说辞,在太后面前又一套,你以为朕心里没数?太后今早无故将朕斥责了一番,岂不是你挑唆之故?当初凤凉之事,朕已不与你计较了,肖桓,别以为朕真不敢拿你怎样!」
肖桓低眉敛目:「皇上要这样想,微臣也无话可说,微臣绞尽脑汁,但求在太后与皇上面前两全,若求句句真心,如何能得?皇上睿智圣明,臣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自然一眼便知,微臣又岂敢妄想能骗过皇上?」
皇上的脸色稍稍放缓:「你的真心是在朕这边了?」
「微臣的真心,日月可昭。」
皇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好一句日月可昭,好一个忠心耿耿,肖桓,朕召你入宫,也是想让你瞧瞧太子蹊跷之处……至于该如何向太后回话,不用朕多说了吧?」
「微臣明白。」
「你聪明,朕向来欣赏你这点,小心聪明过头了也不是好事啊!」皇上眉头舒展开,意味深长地看了肖桓一眼,「凤凉似乎对你颇为欣赏,朕可不希望他也卷入此局,你明白吗?」
「经昨夜与凤良殿下秉烛夜谈,微臣发现殿下乃闲云野鹤之人,对太子之位绝无觊觎之心,皇上不必担心。」肖桓微微一笑,「这点,微臣敢用性命担保。」
「那就好。」皇上点点头,终于露出笑容,「上次谢家庄之事做得不错,不枉你肖残骨之名。」
「微臣份内之事,多谢皇上夸奖,微臣先行告退了。」
「下去吧。」
窗外,似乎有微风拂过,掀起一阵落叶轻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