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思右想,就是死活,找不到症结所在。
她愣愣地,盯着跟前已被摧残得七零八落的蔬菜和鱼肉,耷拉下纤肩。
这时,突然伸来一只苍老粗糙的胳膊,搭在失意人儿的肩头,那重重的压迫感令晓满差点儿一跃而起,险些反手劈来。还好,在看清来人的面孔时,晓满及时将举起的手及其自然地落在自己的发丝上抓两下,摆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可怜模样,掩饰心虚。
“图穷大娘……”她委屈莫名地喊着人家的大名。
当然,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图穷大娘的来历。
据说,这位大娘来自西域碎叶城,眼蓝发红,生得五大三粗,好似夜叉投胎转世,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不过,她为人却无比慈祥,又有一手难得的厨艺,是以“小四喜”上上下下都对她礼让三分;加之,图穷大娘身世不详,乃“小四喜”的班主领回的人,就更奠定了她在后生晚辈跟前的磐石地位。
小小厨娘,不可轻怠。
晓满来“小四喜”后基本上都在伙房忙碌,对这位奇丑无比的传奇大娘自是不会陌生。尤其是在几个师姐动辄便找她茬子的一段岁月里,图穷大娘可没少护她的周全。
图穷大娘眨眨红如火焰的细长眼,嗓门粗哑地道:“小妮子,大清早你一个人躲在伙房做什么?师大公子给你的任务都弄好了?”戏班子的人哪个不知梨园公子师潇吟目前最亲近的小丫头便是这个乡下来的小姑娘?大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图穷大娘是个明眼人,岂会没有耳闻?
晓满像是遇到可以倾诉苦楚的长辈,眼圈微微泛红,讷讷地道:“大娘,我是个蠢丫头,从乡下来也没见过啥世面,比起其他师兄、师姐的悟性定然差劲。我不会说话,一张笨嘴总是令大师兄生气,惹他恼火。现在连弄点儿吃的,想表表白个儿的歉意都不成,全让我搞砸了……呜呜……”
图穷大娘总算理清她前前后后的话中含义,丑陋的尖脸上绽出一抹怪异的笑容,温言道:“晓满啊,大娘问你一件事,你要老实回答哦。”
晓满揉揉红红的鼻子,不明就里地一颔首。
“你认为是大公子对你太苛刻,所以才心里苦闷,还是为别的原因?”图穷大娘慢条斯理地竖起几根胡萝卜似的手指头,在她眼前晃三晃。
晓满怔愣片刻,一屁股坐在菜堆里,双手环膝,咕哝道:“不晓得……我心里不舒服就是啦。在别人眼里,或许我是个幸运儿,平白无故被伶艺出众的大师兄看中——毕竟,能接受他的亲自调教是多少师兄妹梦寐以求的事儿。不过,我就是懒散惯了,无法一下子做到嘛。我也不是故意忤逆大师兄,只是有时想不通他让我做的那些事而已。”
图穷大娘支着下巴,眼珠子转了转,旁敲侧击道:“哦,都是些什么事让你难以接受?”
晓满一心想吐苦水,反正对着个伙房的厨娘说也无伤大雅、就没再顾忌旁枝末节,当下便将之前师潇吟让她做的古怪事一一陈述。
图穷大娘听后缓缓点头,许久,脸上浮现出一丝凄迷之色,然后淡淡地道:“丫头,你终归是没真正弄懂艺技。你若不能理解,我即使说得再多也是惘然,不如等你慢慢挖掘来得好。”拍拍她的肩头,“老话一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来‘小四喜’多年,几乎可以说是看着大公子一点点成名。他走的路莫说别人去比着葫芦画瓢,纵是其中的坎坷亦非凡人所能想象。听大娘的话别和公子闹别扭,他要你怎样做你就怎样做,不会错的。若是怀疑他的居心,那你大可不必留在‘小四喜’……”一敛眉,口气生硬起来,“不要嫌大娘说话不中听,事实是事实,以他的名气犯得着在一个无名丫头身上浪费时间吗?”
晓满愕然地不住点头,心中暗暗吃惊。她料不到一个伙房的厨娘竟有如此非凡的见地,训话时理直气壮,语调铿锵有力,那样……尖锐,太让人震撼。
图穷大娘发现了她神色上的细微变化,意识到情况有些失控,旋即换上了一张熟为人知的笑脸,顾左右而言它:“话说回来,你在这里也蹲了大半天啦,到底想干什么?”
晓满顿然一凛神,瞅了瞅满地的莱和砧板上的鱼肉,长叹一口气,默然地比划一下。
图穷大娘一抿唇,掩笑道:“晓满,想做东西向大师兄低头认错了?”
晓满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不服气地道:“低什么头?认什么错?是我不忍心见一个路都走不成的人连吃的东西也没有,到时被人指为失责的还不是我?”
图穷大娘听罢微微一笑,喟叹道:“又疼得走不成路了?”
又疼得走不成路?
晓满恍惚地重复她的话,惊讶道:“大娘,什么叫‘又疼得走不成路’?”
图穷大娘看了她一眼,缓缓道来:“其实,对咱们‘小四喜’中的名角来说并不是新鲜稀奇的事儿。毕竟,长年累月走场子的人哪个没落下三两种病根?不过咱们师大公子惨了些,兴许是刚入门时身子太弱,老爷子(班主)觉得他经不起磨砺,软硬就是不答应收徒。话虽如此,看他无依无靠,只身来中原学艺,也不忍自此把他拒之门外,任其自生自灭,而让他跑个龙套、串个场子什么的算是糊口。谁知,师大公子性子倔,死活不肯应承……哎呀,你能想象得到吗?腊月里天寒地冻,那滴水成冰的光景他跪在雪中矢志。老爷子脾气同样古怪,认为臭小子是在挑衅,就说了一句除非‘冬雷响,白雪红’,他才改变注意。”
“啊!”晓满眨眨杏眸,震惊地完全合不住小嘴,心下寻思:原来拜师学艺是这样苦的差事!她根本不知道世间会有诸如此类的鲜事。因为,自她出生的那天起就被云游四海的师父看中,称其佳骨罕有,适于绝世轻功。于是,她被抱回罗浮山调教,算算看,十余载弹指而过。晓满根本不曾想过自己幸运与否,只是习惯地认为身边的一切理所当然,而一旦失去了才是最不可思议的事。举个例子来说,夏老爹的辞世,对她来说便是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大打击。
然而,乍听到师潇吟拜师学艺的历程,心不禁有些戚戚焉。
“你很奇怪,冬天响雷,白雪变红是不可能的吧!”图穷大娘似笑非笑地把头发绾了一个松松垮垮的髻,开始收拾晓满摆开的战场,“不过呢,世上的事情也真的很难说。咱们师公子跪在雪中第三天晚上,天空真的响了三声闷雷,至今大伙都记得当夜的情景,恐慌莫名。老爷子出门一瞧,着实吓得不清,就发现门外的那片雪全红了!你当是怎么回事?嘿,那师公子小小年纪已是激狂的人,他握着许多锋利的野荆棘,待将身上刺出的血滴在盂内后,便慢慢地倒出染红周围的雪。你说都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有什么无法忍受的?老爷子当即收他做开门弟子!”
晓满倒抽一口气,踉踉跄跄倒温几步,口齿不清地道:“大娘……你的意思是大师兄为拜老班主为师,竟然拿荆棘划身,然后以血染雪?”天下之大,简直闻所未闻嘛。
图穷大娘闷哼一声:“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你莫让师公子的漂亮外表给哄住了,他绝对不是一个如外表般温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