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不可能,因为娘讨厌那个拿外表判断人的秃头校长,还骂他是秃驴;爹,也不可能,他只会在校门口学“守株待兔”的农夫;律师大叔,还是不可能,因为他没有找他的必要。
师父?那更不可能!她是那种“只让别人参见,从不登门拜访”的人,亲自去找谁只会托高那人的身价,造成相对自贬而已,所以绝不会是她老人家。
那,会是谁呢?
校长室里坐着老婆婆和一个阿姨,当然,还有站在一旁神情诡异的秃驴校长。
“你可以走了。”坐在轮椅上的老婆婆在他进来后开口道。
“一下派人广播要我来,现在又要我走,真不知道你们大人在想什么。”夏子谦边耸肩边抱怨,转身开门决定顺着人家的意见,毕竟三对一,没什么胜算。
“我不是说你。”苍老威严的声音一落,先他一步冲出校长室的是办公室中的所有人。
这景象让夏子谦看傻了眼,头一回看见校长跑步,原来校长还年轻哪。
“把门关上。”同样的声音发出命令,但得不到相同的回应。
夏子谦双手抱胸,靠在敞开的门板转头看着走廊,嘴上哼起小曲。
“为什么不关门?”一旁的阿姨开了口,似乎不怎么满意他的回应。
他回头看向两人。“老师说要别人帮忙要先说请,英文叫作Please,德文叫作Bitte,难道你们老师没有教吗?”
原来是对他们的态度有意见。两个大人相视一会儿,由年纪大的老婆婆开口:“请你关门好吗?”
这还差不多。夏子谦点点头,这才把门关上,坐在与老婆婆相对的单人沙发。
“老师没有教你在人家开口请你坐下前随意坐下是不尊重的行为?”
“有啊,可是老师也教我有事要麻烦别人时,应该自己到那个人面前,而不是叫他到自己面前才算礼貌。”他笑眯眯回嘴,看着咬唇忍住气愤的阿姨,心里顿时痛快许多。
“你知道我是谁吗?”年长的老婆婆开口问对面十岁却表现得一点也不像十岁的孩子。
“您自我介绍过了吗?老婆婆。”夏子谦扬起“不认识您也不是我的错”的无辜表情,天真无邪得教人咬牙切齿。
“你是我的孙子。”老婆婆,夏林玉瑛开口道。
哎呀呀,最近来认亲的人不少哇!如果他是她的孙子,那她不就是……“您是爹的娘?”那个娘说要去照顾的人吗?不是说中风记忆错乱吗?可是看她一点也不像。
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解呢?
夏林玉瑛拱起银眉。“你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您是我奶奶?”
“奶奶”两字似乎挺受用的,让夏林玉瑛当下眉头一舒,扬起若有似无的微笑。
“那这位——应该是姑姑了对不对?”
一旁的夏子琪看了看他,终于点头。
“那么——”一道狡诈精光闪过眸底,小小的嘴吐出惊人之语:“你们两位就是差点杀了我的人啰。”
夏家母女闻言,震慑得不能自已,慌忙地相视彼此。
好半晌,夏林玉瑛终于开口,声调不见刚开始时的威严,反而给人一种历尽沧桑的凄凉感。“是的,如果你要这么说。你妈妈应该把这些事都告诉你了是吗?”
“她没有说。”夏子谦向后压进椅背,“她不知道我知道这些事。”
“我以为……”夏子琪捂住嘴,但还是让声音从指缝传了出来。
“你以为她会说,然后在我面前骂你们?”拨动指头,夏子谦盯着不停交缠的手指开口:“娘不是那种人,所以不会说这些事让我知道,天真地以为这样就能瞒住我,不让我知道在我出生前有多不受人欢迎,还差点来不了这世间。”
“但你还是知道。”夏林玉瑛注视玩着手指的孙子,他连子翔小时候的习惯都有。
乍见之下,以为回到过去看见自己儿子小时候模样的夏林玉瑛现下又是一个震撼。
“有人告诉我。”
“姓吕的?”夏林玉瑛轻易道出幕后最有可能多嘴的嫌疑犯,得到一个点头承认。“她真多事。”
“是多嘴。”夏子谦点头附和。“有时候我也这么觉得。”
“那么你呢?”
“什么?”
“你的感觉。”她想知道当他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后,对她这个奶奶有何观感。
“您会问我感觉如何让我很意外。”夏子谦世故地笑了。“我以为小孩子的感觉对你们大人来说并不重要。”
“过去或许是,但现在——”夏林玉瑛拉长尾音,毫不掩饰自己的懊悔,诚实得有别于昔日商场上尔虞我诈的机巧。“我不这么想,经过人生许许多多的风雨后,我不再认为自己的想法绝对正确。”?
当年她一意孤行的认定,造成她所爱的儿子这些年来的痛苦,也造成她媳妇无端的含冤受辱,甚至差点让她的孙子尚未出世便结束生命,她的决断酿成今日的不幸,如果她的人生有无数败笔,这——绝对是最大的一笔。
夏子谦点点头,虽然他不能理解眼前这位老人家说的话有何涵义,但直觉就是赞同。
“老实说,我很生气,怎么会有人一动气就迁怒到无辜者身上,这么做一点都不合理,年纪不知道对这个人来说有什么意义。”
“你说什么?”
夏林玉瑛抬手挡去夏子琪的挺身直言。“我能了解你为何会这么想。”但她还是讶异啊,这些话竟然是从一个十岁的孩子口中听见,到底梦蝶是教了他什么,竟然让他早熟世故得令人惊叹。
“但是我又气不久。”夏子谦搔搔头,一脸为难。
“娘不是个爱记恨的人,被她生下来的我也跟着遗传到这个性,懒得记这么多。不管我是不是差点被当作一个不受欢迎的存在,我到底还是被生出来,还是拥有漂亮的娘,所以虽然当时听了很生气,可是过几天就没事,懒得气了。”
“你不恨我?”
“都不气了哪来的恨?”大人真奇怪。“娘虽然爱生气,却是气过就算、不会心存报复的人;我是她儿子,当然跟她一样。”
“这表示你愿意叫我一声奶奶?”夏林玉瑛说到这儿,难掩情绪激动。
“我刚不是这么叫您了吗?”夏子谦甜甜笑道,“不过,您确定要我做您的孙子吗?我可是很麻烦的喔。”
“我确定、我确定。”靠在轮椅椅背的手激动地颤抖,历尽沧桑、看遍人生百态的眼沾了些许湿意。“我怕的是——你不肯要我这个奶奶。”
“怎么会呢,奶奶。”
沾湿的眼终于忍不住滑下泪,她困窘地转头不愿让后生小辈见到自己失态的样子,天哪——她做的错事,竟这么轻易就得到原谅……
一旁的夏子琪见母亲这么激动,情绪也跟着起伏。
当年在一旁怂恿的她也算共犯,那么——“你也愿意当我是姑姑?”怯怯的询问很难想象是从平日气势凌人的商场女强人口中吐出。
夏子谦笑得更甜了。“我向来没办法拒绝美女的要求,姑姑。”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夏子琪有勇气面对过去年轻气盛、处处意气用事的自己。
当初是她在母亲耳边拼命说庄梦蝶的坏话,让母亲对她起反感,甚至鼓吹母亲怀疑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哥哥的。
其实她是嫉妒,嫉妒哥哥被一个她不认识的女人抢走;只是当时年轻的她还不懂得如何处理这样的情绪,任由嫉妒驱使,做出伤害人的事。若要严格说起来,也许她不单是共犯,更是主谋。
“可是为什么您要装病呢?”疑问一个接着一个来,先是知道他们是谁后,夏子谦跟着也想知道为什么奶奶要装病让娘去照顾。
“半假半真。”夏林玉瑛微笑着回答。
“不懂。”夏子谦摇头。
“我不能走是真的生病,忘记过去的事是假的。”
“为什么要装作忘记过去的事?”
“不这样,你妈妈会愿意见我吗?恐怕早在听见我名字的时候就转头走开了吧,我可是差点杀了她儿子的坏婆婆啊。”
“娘没这么想过。”他娘是世上最好的女人,哪会这么记仇。
“是我心虚。”夏林玉瑛伸手向下按了按,示意他坐好听她继续说。“人一旦做了坏事,就会不由自主地猜想对方会怎么对待自己、报复自己,虽然你妈妈不是会记恨的人,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之后我更清楚她的为人;但是我老太婆因为年纪大拉不下脸,所以只好……”
“我不懂你们大人是怎么想的。”夏子谦打断她未竟的话,小脸上满是不赞同。“做错事就该老老实实向对方说对不起,什么叫拉不下脸,我不明白。”
“老年人有老年人的自尊呵。”夏林玉瑛叹息,孙子的聪颖让她很开心,而他的正直,让她想起自己的儿子。“这就是年纪大最糟糕的地方,明知道自己有错,偏就是扯不下脸向对方道歉。”
“说对不起而已,有什么难的。”夏子谦愈来愈疑惑。
“你还小,不会懂的。”夏子琪喟然开口,和母亲合演这出戏有相同的理由,向来倔傲的她就算明知是自己的错,想认错道歉也不知该怎么表示。
“是你们把它想得太复杂吧。”眉头不悦的皱起,说明他最讨厌被人以年纪小当理由搪塞过去。
“子谦,困难的不是说对不起,而是在于怎么说。
大人常常因为自尊而无法向别人道歉,就算明知道是自己做错也一样,而且年纪愈大,这毛病就愈严重。”
夏林玉瑛无奈的苦笑。
“我不明白,明明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嘛。”小脑袋还是想不通地歪着,唔……他是不是变笨了?
“如果只是道歉,能让他们见面吗?”
一句反问,让夏子谦的小脑袋瓜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小小的脸上绽出了悟的光彩。“您不愧是我的奶奶。”
“你也不愧是我的孙子呵。”
一老一小,就此意外地建立极佳的默契,相视而笑。
“嘿,你看那里!”?
大学校园里,惊叹的低语一波接着一波响起,以眼神指示方向也好,坦荡荡用手指头指向某处也罢,同样赞叹的话随着踏入校园的女子而沿途出现,几乎是她的脚步到哪儿,哪儿就会隐隐约约发出这样的声音,甚至还有人推测是哪位女明星进了他们学校。
成为沿路焦点的女子并没有理会这等声浪,仿佛早习惯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似的,神色自若地走向停在原地直盯着她看的两个大学生。
“请问你们是哲学系的学生吗?”
“呃……这个……他、他是。”被问的男同学指着同伴。
美女巧笑魅人兮,“你知道怎么找到夏子翔教授吗?只要告诉我怎么走就行了。”
“呃……咳咳,通常这个时候教授都在研究室,研究室比较难找,还是让我带你……”天,纤细的长指就在他嘴唇前面哩,好香……
“小弟弟。”美女的娇笑声里带着无可奈何。“我只要你告诉我怎么走。”
哲学系男同学盯着唇前的食指,喃喃开口:“往前直走看到文学院大楼,通过穿廊向右转有电梯,上去五楼,左转第二间就是。”
“很好走啊。”纤细食指收回的同时也将青年学子的着迷带走,落下的话让两名未来可能有大好前途的孩子立刻尝到人生的失意。“这样泡妞可不行的,小弟弟,行动前要看清楚对象,否则——很容易踢到铁板喔。”
纤影离去,远远的还能听见那两个学生的叹息。
美女微微一笑,随后便照着指示找到挂着夏子翔教授研究室的门。
敲了两下,听见里头回应,她开门进入。
“梦蝶,你怎么会来!”抬头看来者的夏子翔见到进来的人立刻从椅上跳起来迎上前,神情非常讶异。
“王伯说你请他送研究资料过来。”
“啊。”夏子翔笑着接下她递来的牛皮纸袋,立刻打开热切地读了起来,眼睛盯着资料走回书桌后坐定,一读便忘了研究室还有别人在。
庄梦蝶苦笑看着他的举动,摇头暗叹没办法。
从以前认识他开始就知道他嗜读如命,凡是有兴趣的书或资料,只要一沾手就离不开,眼睛全盯在上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常常连她的存在都忘了。
久远的记忆里,满满的都是两人坐在树荫下,他猛看书,她则枕在他腿上陪到不小心睡着,等睁开眼睛会发现他还在读,读书成痴,谁也拿他没办法。
但她不以为忤,或者该说喜欢他这样的个性吧!因为太专注读书,不会注意周围对她的指指点点与严重误解,甚至他根本不知道她在学校里被说得有多难听,否则他不会娶她。
在他身上浓浓的书香味总能让她觉得安心。她自知性烈如火,一直希望能遇上温静如水的人,所以爱上大她两届的他,甚至甘心放弃大学不念,在他毕业那年嫁给他。
只是她没想到所得到的并非心中向往的安稳生活,只有他知道她的为人没有用,他家人对她的误解让两人不得不结束婚姻。苦苦撑了四年的婚姻,其实只有刚开始的新婚还有蜜月期有快乐可言,真的好可惜。
站得腿酸,她挑了能看着他侧脸的沙发坐下,目光定在书桌后的人身上而不自知,茫然的神情显示她已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夏子翔总算读完所有资料,他满足地吁了口气,一抬头,发现被他遗忘的客人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又忘了!天,他老是这样!他懊恼地敲敲额头,跟以前比起来,他的老毛病一点都没改。
当初交往时,他总是懊恼自己看书看得太入迷而忘了正在跟她约会,偏偏又改不了出门带书的习惯,常常约在一个地方等,因为早到而拿书来读,等到从书本中回到现实,才发现她不知道已经站在自己身边多久。
懊恼的他总会看见她嗤笑的表情,她会勾住他臂膀,在他怀里撒娇要他别介意,说她就是喜欢他这样,要他别担心,因为她永这不会介意这点小事——多体贴、多善解人意的梦蝶啊!
他的人生除了书就是书,若不是遇见她,有如翩翩飞舞的蝴蝶般飞进他心里,他的人生真的像嚼蜡般索然乏味。
不是说只有书的人生不好,而是——若错过她,他知道自己会抱憾终生。
悄步移到沙发旁,伸手轻轻拨开滑落在她颊上的发,庄梦蝶像感应到似的露出憨笑,似乎正在做美梦。
就这么一个凝视,幸福就在瞬间盈满胸口。
庄生晓梦迷蝴蝶——他极迷恋眼前这翩翩蝴蝶,迷恋得不可自拔,但绝不愿只是晓梦一场。
他想抓住这只蝴蝶,想将她留在身边细心呵护。
“我爱你,真的很爱你,偏偏我是这么的笨拙,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愿意卸下心防决定再爱我一次。
你明明懂我的感情,却不肯接受;我明明知道你对我的感情,却苦于不知道该怎么让你承认这份感情。到底我的执着是对,还是你的回避才正确,我真的不知道,推一知道的是我不放开你,绝不。”
“那就别放开。”
“喝!”夏子翔被突然冒出的话吓得往后跌坐在地上。“你……你醒着!”
“有人在耳边说话能不醒吗?”是她坏心,一直装睡想听完他的话,也因为这番话,她决定再赌一次。
“你要感谢我装睡让你像笨蛋一样自言自语。”
“梦蝶?”他表情茫然,显然神智还没回到躯壳。
纤细的身子落进他跌坐大开的怀抱中,伸出藕臂圈住他颈背,羞红的脸埋进他肩颈,不想被他瞧见自己红透的脸。“再给你一次机会,可是,千万别再伤我;如果发现其实并不爱我,千万别拿误解作借口……”
“我爱你!”夏子翔反手抱住她急说,“不要质疑我的感情,我、我是真的爱你!”
忍不住抬头,果然看见一张急坏的焦虑脸庞。“你真的是书念太多,反而变笨了,呵呵。”抑不住笑意,手掌抬高到他脑后往下压。
唇与唇的贴近虽是如此轻易,却令人震撼。
第一次的吻是错愕,第二次是晕眩,第三次,是让人脸红的热切。
由谁主动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重新来过。